山間夜裏,是很有些冷清的。

    紫丞微微皺了皺眉,眼睫輕顫幾下,然後,緩緩張開,幾分睡意猶未散去的朦朧,但是很快,便重又沒入深邃。

    支起身子,猶帶些溫暖體溫的青白衣衫順著肩頭滑落,寬寬大大,另一邊蓋在偎靠著自己的明旋身上,男孩睡得很沉,唿吸聲輕輕的,帶點軟膩的鼻音,嘴畔一點濕痕,沾上墊在下麵的青色雲披。

    紫丞心下莞爾,正想起身,卻被腰際突然環繞上來的溫熱手臂止住動作,轉過頭去一看,原來是不知什麽時候擠到自己身邊來睡的大孩子——說他是大孩子,的確是因為那睡相根本與明旋無異。

    眸光一動,唇邊不由淺淺漫起笑容,紫丞輕手輕腳地將身子挪開,退出二人之間,抬手欲將原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拉到樓澈那邊,卻不想還是太短了點。

    所以,這呆子是不怕著涼麽?

    眉心微蹙,紫丞想了想,脫下外袍,展開來輕柔地蓋在樓澈身上,那人似是稍稍動了動,低聲咕噥幾句夢話,仍舊唿唿大睡。

    深眸溫潤,隱隱流動起粲然星光,紫丞微微一笑,放心地站起身,輕移腳步,緩緩走開。

    這裏是西南常見的地形,時而山巒疊嶂,時而低窪深穀,但卻是雲煙鬆靄,鍾靈毓秀,會讓人不由地想起那些山中高人世外居所,心向往之。

    紫丞走到一處斷崖邊,白日路過,他便注意到了,此地算是進入這山中以來,視野最為開闊的一個角落。映入眼簾雲遮重重,霧繞著撲麵而來的清新之氣,此刻,連月的影子也尋不見,惟剩疏星三兩點。

    方才想起,已經是五月下旬了,與樓澈同行,已有月餘之久。中間倒有一次月圓,隻是剛從曹府被救出來,昏睡了一整夜,都未曾好好看過。如今,漸入江陵,卻可惜仍逢月初,恐是又不得見了。

    “問雲來、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何以漸漸如鉤?”輕緩吟出兩句,很快便如風吹入廣袤的山野,浮遊一瞬,連半點痕跡也不曾留下。紫丞半是無奈地輕輕一搖頭,微側了身欲要返轉。

    柔軟的衣料伴著溫暖披上肩,堇色淡雅的蘇綢,用同色的細線繡著連綿的梅花圖案,極淺的顏色,極精致的手工,多少日子了,都從未離身過。

    “怎麽起來了,睡不著?”沉穩的男聲響在身側,紫丞未有迴答,如玉蔥的手指輕輕撫上那外衣腰間的位置,被瓔珞刺破的地方一道明顯的裂口,狹長醒目。

    染了血,還可以洗淨,但若破了,不是最初行針人,又如何能讓它完好如前?

    是嗬,這次迴家,不再會有那挑燈伴燭、為自己密密縫上的女子了。那有著世間最溫柔笑容的女子,已化作一掊黃土,一縷青煙,做了真正的瑤瑛美玉。

    “彈琴的?”樓澈微微挑了眉,似是對紫丞明顯的神遊有些不滿,“大半夜的你做什麽勞什子的爬起來,害本大爺也被吵醒了!”

    紫丞收斂心神,聽著這話卻是有些愕然,他有很吵麽?不過雖然心下疑惑,卻還是溫聲道:“打擾樓兄安眠,是紫某的不是,還望樓兄莫怪。”

    本以為自己這般禮讓,樓澈該是滿意了,卻不想他居然將一雙眼瞪得老圓,在微亮的星光底下跟那夜間的貓頭鷹似的,盯得紫丞頭皮一陣發麻,“樓兄……若是樓兄不滿意,等到了江陵,紫某……”

    “行了行了!”樓澈不耐煩地一擺手,滿肚子無名火不知往何處發,隻想著紫丞這樣客氣彬彬的態度每每都讓自己不爽到極點,他卻偏偏說是習慣使然,那有什麽辦法?

    一賭氣就鬆開手,紫丞忙接住下滑的外袍,心頭哭笑不得。

    “衣服穿好!本大爺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你還欠著本大爺那一架沒打完,就這麽左一傷右一傷還不好好養著,那要本大爺等到猴年馬月去啊?”

    說罷像是鬧別扭般,兩手背到身後,對著絕壁站定,風吹動那束在腦後的張揚長發和青白交錯的衣襟,倒頗有幾分壯士蕭蕭,曲高和寡的味道。

    抿嘴一笑,紫丞搖搖頭,“樓兄何需如此辛苦,世上能人眾多,今日就算沒有紫丞,相信樓兄亦不乏對手。”

    話音未落,卻見樓澈猛然一跺腳,轉過身來指著他,終於忍不住暴跳如雷,“彈琴的!你、你你你……你要本大爺說多少遍才能記得住啊!”

    “呃?”驚訝地抬眸,紫丞看著樓澈被自己刺激到越來越抓狂的樣子,不由更加無辜之極。

    是誰說他心思難測的,眼前這家夥分明也不差啊?

    樓澈終於暴走,“彈琴的!本大爺再說最後一遍,你下次要再忘了,本大爺絕對絕對要用手中這隻大筆給你好好長長記性!”

    “呐!聽好了!本大爺可是從來不做倒貼的事!誰叫你那麽笨,居然隨隨便便就三番五次受傷到要死!明明是本大爺在罩著你的,這樣叫本大爺多沒麵子!虧本大爺還把你當最大的對手兼朋友呢!”

    “所以!改天你要是能打敗本大爺了,本大爺才考慮要不要換個更強的人較量較量,至於現在嘛——說什麽都免談!”

    什麽叫連珠炮轟,紫丞這下是完全體會到了,又一次被樓澈震到無言,半晌才在那兩道噴火的目光逼視下迴過神來,略一猶豫,淺淺笑道:“樓兄,紫某記住了。”

    記住了,而且事實是,並未忘記,那天夜裏,在洛陽屋頂上,他也說過類似的話,隻不過一時之間,不習慣去想起來,這些事,從來都被紫丞摒棄在重點之外。

    但這一次,他想,他是真的記住了。

    樓澈見紫丞表情鄭重,確不似敷衍,也總算略略消了氣,便重又背過身,一手挑起碧落,迎著山風,直指對麵黝黑的高頂。

    深深吸一口氣,心曠神怡,樓澈再次咧嘴笑開,“算了,看在這麽個好地方的份兒上,本大爺也不跟你這彈琴的計較,不過呢——下次要再敢一聲不吭地自己獨享好東西,本大爺可不會這麽簡單就放過你!”

    紫丞微微一笑,本欲再說什麽,卻意識到無非又是那些場麵話,難免惹得樓澈不悅,便隻點了點頭,輕應一聲,也上前與他並排站著。

    疏風清朗,迎著崖岸。

    目光所及之處,半片遮蔽也無,隻有那仿佛連綿不絕的氤氳墨色,耳邊是簌簌風聲,偶爾淺細幾聲蟲鳴,細聽還似有山澗湧泉,瀑泄而下,隱隱若天籟。

    紫丞微微閉了眼,提挈天地首足,聚神丹田之間,幾日難得的安穩行路,讓他的傷已好至大半,此刻心神皆定,倒是許久都未曾有過的順暢舒適之感。

    忽而想起,上一次有這樣元神合一的奇妙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稍稍偏過頭,紫丞看樓澈亦是閉著眼,似在凝吸,與他相靠近的右臂隱約有種熱力傳來,透過肌膚,幾乎可以讓紫丞感受到那種雄渾精純的強大內力。

    與很久以前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同,不夠溫煦,不夠沉定,卻更開闊,更熾熱;而與紫丞身體裏天生的寒涼冷冽之氣則是完全相反。

    就如此刻這樣並肩站著,竟仿佛也能被融化了一般。

    真是個,過分溫暖的人呢!

    微微一笑,紫丞重又偏過頭,閉上雙眼。

    樓澈的聲音卻在此刻傳來,“彈琴的……你剛剛是不是在想什麽人?”

    紫丞微愕,仍舊閉著眼沒有出聲,但他卻能感覺到,那雙明亮的眼此刻該正是看著自己的。

    “雖說是凝神養氣,但其實這個時候感覺最敏銳,你就算一點點小動作本大爺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本大爺深諳射覆之術,這世上沒有什麽事能逃過本大爺的火眼金睛的——!”

    紫丞聽著他這明顯得意的聲音,終於緩緩睜開眼,凝住眼前那一片愈漸濃黑的山影,“那樓兄覺得,紫某在想什麽人?”

    “雖然不想承認,”樓澈痞痞挑眉,“但你剛剛在想的那個人,是不是跟本大爺有幾分相像?”

    紫丞神色一滯,有些不自然地抿緊了唇。

    “哎——想本大爺這麽英明神武玉樹臨風見解不凡能力強悍的人,居然也有人能學得像,那一定是極其崇拜本大爺才可以辦到的了,嘖嘖嘖!不簡單不簡單!倒讓本大爺也想見識見識了!”

    完全沒料到樓澈會這麽說,紫丞先是一愣,繼而心內本因迴憶泛起的苦澀感頓時一掃而空,居然隻在猜測若讓“那個跟樓澈有幾分相像的人”知曉他這番話會是什麽反應,該會罵他“不敬尊長,不成體統”的吧?

    見紫丞臉上陰鬱不再,唇角微勾,似要發笑,樓澈頓時也心情大好,又接著炫耀:“嘿嘿!可不止這一樣,本大爺知道你還有在想其他的事!”

    紫丞笑而反問,“哦?那樓兄倒是說說看。”

    樓澈嬉皮一咧嘴,卻是突然伸手攬住紫丞的肩,讓他靠在自己胸口,“喏,彈琴的!別說本大爺不夠意思,明日就要到江陵了,本大爺暫且把這胸膛借你靠一下,讓你抒發點近鄉情懷,放心吧,本大爺不會笑你的!”

    冷風還在吹拂,可現下全被那種熟悉的熱力阻隔在外,紛亂的發絲輕輕拂過額際,癢癢地舒服,紫丞微微眯了眼眸,胸房柔柔跳動。

    “而且呢,這寬闊溫暖厚實有安全感的胸膛可隻給本大爺那些美人姐妹靠過,你該感到榮幸!”

    本來是極煞風景的話,可此刻在紫丞聽來,卻隻覺得心中那股暖意如潮,更加層層疊疊冉冉浮動。

    不由自主輕歎一聲,將頭輕埋入那人胸懷,紫丞忽而有些困了。

    臉上不正經的笑意褪去,樓澈將手臂收緊,下巴抵在他發旋,心頭不知為何,湧起一片安寧,“呐,彈琴的,偶爾別那麽逞強,不是也很好?”

    沒有迴答,樓澈亦沒再說話。

    這涼風習習的夜,似是深沉了幾分,卻已不再,那麽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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