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有些暗沉,迷迷蒙蒙的霧氣蒸騰飄浮,讓本就昏黃的月暈更加籠上一層厚重的紗帳。

    人間四月,山中芳菲。

    幽幽的花香在夜風中穿梭,已是極淡極淺,幾不可聞。

    一個白色的身影麵對幾株梅樹站著,樹枝遒勁蒼老,蜿蜒曲折,樹梢的葉片也是自然卷曲,在淡淡的光亮底下,微微泛黃。

    那人似抬起手,去觸身側枯梅,枝上那一片葉子。

    隻稍稍碰到,便零落而下。

    沉沉的歎息傳來,明明是年輕男子的聲音,此刻竟顯得那般蒼老,和著這院中形態詭異的梅樹一起,竟覺如夜魅般讓人無端生寒。

    似是起了風,梅葉又早落幾片。

    終於不忍心再看那虯禿殘枝,收迴手,卻並未垂下,而是伸至襟前,取出掛在胸口的一支玉簫,通體純白,而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卻比玉色更甚,蒼蒼如透。

    緩緩送到唇邊,卻是頓住,半晌也未能吹出一個音節。

    然後,不舍地放下,重又小心收進懷中,那位置,與心口相貼,玉簫沾染上深夜寒涼之氣,就這麽透胸而入,宛如針紮。

    男子微微偏了偏頭,語聲如歎:“迴來了?”

    早已料到迎接自己的必定仍是這句話,那纖細的黑色人影卻還是稍稍怔了怔,方才走上前,在那白衣人身後幾步之外站定,姿態恭謹,“主子。”

    低垂著眼,風影掩飾住自己的憂慮。

    每一迴,梅花季節,她這主子都會在樹旁站上許久,直到花葉落盡,仍舊日日徘徊,不肯離去。

    那個人,當真如此重要?

    淡淡的聲音打斷思緒,她聽他有些緊張地問:“怎麽樣了?”

    風影緊了緊手中雙輪,低聲迴答:“他似已達到目的,隻是受了點輕傷。屬下一路跟著,看他平安進入洛陽。”

    男子的聲音微頓,掩不住憂慮之情:“又受了傷麽?”

    為何……總也學不會好好照顧自己……

    風影心中一痛,黯然垂眸:“屬下保護不力。”

    “不……”白衣人歎了口氣,“不是你的錯,風兒,你已做得很好。以後,可以不必再為此事奔波了。”

    “主子!您這話是……”女子驚唿,卻在觸及那愈發顯得頹然的背影時,驀地便明白了許多,遲疑道:“主子……已經知道了?”

    知道她擅自說的那些話,知道那個人是如何迴答?

    莫非……他剛一迴來,未曾歇息,便立即動身趕去了那人身邊?

    一陣沉默,男子沒再出聲。那一襲衣衫在暗淡的月色下,慘白慘白,竟仿佛就掛在一副骨架上,連一絲生氣也無。

    “屬下知罪,請主子降罰!”風影單膝跪地,清脆的兵器相碰聲傳來,她已將雙輪放在地上。

    殺手的命,在隨身武器中,一旦脫手,便是放棄了自己的命。

    唇邊逸出一絲歎息,白衣輕晃,那男子終是迴過身,將她扶起,溫聲道:“何必如此?我已說過,不是你的錯。”

    借著那力道,風影終於敢抬起頭,看了看眼前人。隻是,就一眼,便再也無法直視,僅能靠急急側過臉,方可避免那一陣突如其來的酸澀逼出她最脆弱的一麵。

    她是殺手,即使那隻是遇到他之前的過去,但早已習慣堅強獨立的性子,已讓她不能容許自己脆弱。更尤其,她的脆弱對他毫無用處。

    可這一迴,卻是真的,很想逃避,無法再看——

    那原本俊美飄逸的人,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竟成了如斯模樣,竟連那眼中密布的血絲,頰側慘然的蒼白,都無法掩飾那已然透入骨髓的絕望。

    這樣的人,明明還活著,卻好似,已經死去一般。

    緊緊揪住胸口衣料,風影仿佛能感受到,那已讓眼前人失去知覺的心疼,“主子……”

    艱難喚出聲,她好想求他,求他振作,可她知道,這根本毫無幫助。她能為他做的,也惟有那一件事而已。

    “屬下會繼續跟著紫丞公子。”

    聽她這麽說,白衣男子也隻是搖搖頭,柔聲道:“風兒,若一定要報恩,你所做的也已經足夠。當初我之所以救下你,本就是為了,能讓你過上尋常人的日子。畢竟這江湖險惡,不適合你。”

    “不!”拾起地上雙輪,風影堅定道:“屬下替主子做事,本就不為報恩,而是心甘情願,主子若要屬下離開,屬下寧願一死。”

    說罷刃光一閃,輪沿劃上頸脈,卻聽鏗然一聲,雙輪脫手,旋轉著擦過梅林邊緣的梅枝,切入不遠處一棵古樹,落木瀟瀟。

    男子收了手上勁道,搖搖頭:“若你執意如此,我也無法攔你,但是風兒……你該知道,我為何總不用‘影’字喚你……影幻舊塵風自在……你們四個,總有一日,該有自己的人生。”

    女子垂眸,忽而心中微澀。

    影幻舊塵……風自在——是希望她不要活在過去的陰影中,做風一般自由自在的人……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早已習慣他的溫柔,總是用那樣充滿暖意而平等的關切,提醒著,他不會是她們中任何一個人的未來。

    是嗬!早已習慣……

    若非早已習慣他對她們從不吝嗇的憐惜,恐怕這句話又會讓自己陷入妄想之中吧!隻是,現在不會了,在見過那個人之後,便再也不會了。

    這世上,能配得上他的,也隻有那個人。

    可是為何呢?

    為何看起來如此深愛,如此放不下,卻總不肯去見一麵,總要一個人吞咽苦痛?

    她不明白,也無法去問,因為沒有立場亦沒有資格。

    抬起頭,對麵男子已背過身,仍舊對著叢叢枯梅站定,手指輕撫過那條剛剛被輪刃擦過的梅枝,專注而細膩的動作竟仿似在撫觸心中摯愛。

    可是,他都忘了,為阻止那擦傷,自己手背已然添了兩道深深血痕,從月下看去,森然的白骨都隱約可見。

    疼麽?

    心疼至斯,身疼奈何?

    不忍再看,風影低垂了眼,知道自己再站下去也是無益,便身形一閃,重又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半晌,那始終靜然而立的白衣男子終於逸出一絲輕歎,身影在風中瑟瑟,七分蒼涼,三分絕望。

    “不會辜負我送的這份大禮麽?”

    “丞兒,你竟已恨我至斯?也罷!都是我咎由自取,不能怪你……”

    “若非我始終放不下這所謂‘正道’的身份,若非我貪心地……想在不失去什麽的情況下,同時擁有你,若非我的疏忽大意……當年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丞兒,若是我如今死了,你心頭的怨恨是不是就會少一分?你是不是就能,不那麽難過?”

    “如今的我,是否還有這個資格,奢求你的原諒?”

    “真是可悲呢!直到現在才真正明白……被你恨著,是怎樣生不如死的感覺……可是,你一定不願如此便宜我吧!一走了之,終究太輕鬆,太不負責任。”

    “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找到救你的辦法,決不讓當年紫狩之事重演!然後,帝台的生死,便完全交由你處置!”

    “隻是……無論你是否還信我,有一句話,但願到那時,還能來得及對你說……”

    苦笑著搖搖頭,帝台忽而想起跟紫丞共度的,那些美好的日子。

    那時的他,還是他的丞兒,對他全心信賴,對他毫無保留。

    那時的他,將真心放入自己手中的那一刻,完完整整屬於自己的那一刻,仿佛世間萬物都已失卻光華。

    那時的他,是那樣一個玲瓏剔透冰清玉潔的人兒。

    ……是自己,毀了那樣的他!

    暗處一角樹後,隨風飄起的白綢裙,輕紗曼舞。冰冷而精致的容顏被嫉恨扭曲,十指刻入樹皮,指尖盡折,殘蔻殷血。台哥,那個人傷你至斯,你竟還能如此袒護?我……絕不允許,他得到你的心,卻不去珍惜!

    絕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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