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舒明跟各部門溝通好時,時間剛過下午兩點十分。


    秦絕在一旁也不閑著,她讓閨女查一查齊清遠的資料,又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劇本和岑易講的要點。


    與秦絕自身的嗜血感不同的是,赤那即使在殺人的時候感到些許興奮,但這興奮也不是因為殺人本身,更像是一條狗完成了主人的任務,想要得到認可的那種興奮。


    因此,她決定再多找找感覺。


    岑易說,表演是把演員內心醞釀的情緒進行輸出的過程。


    他舉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一個女演員在演繹哭戲的時候,可能並不會因為劇本上角色受到了欺負或侮辱而產生共情,而是在心裏把自己難過的事拿出來反複咀嚼,去找那個悲傷的情緒。


    換而言之,“引”情的關鍵和“演”情的表現,內裏可能是不同的,隻是外顯相同。


    那邊蔣舒明已經在喊秦絕過去,她從座位上站起身,突然頓住,轉頭問鄔盎:


    “有別針嗎?明顯一點的。”


    鄔盎以為她要別衣服,有時戲服和演員的尺碼不貼合,妝發或造型師就會用別針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別住衣服邊角。


    “有有有。”鄔盎趕緊遞給他。


    秦絕接過,打開,把尖銳的那頭直接刺穿右耳廓,竟是拿來用作耳骨針樣的飾品。


    她耳朵上刺穿的那片地方流出一些細小的血珠,蜿蜒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岑易和鄔盎張了張口,都沒來得及說什麽,秦絕就走過去了。


    從接過別針到刺透耳朵,她全程一聲沒吭。


    進了演區,蔣舒明給她指了些地上的新標記,又把群演叫來,給秦絕講了講血包隱藏在哪。


    這一次是多機位,棚內架起一個搖臂,主拍俯景,地上還有兩道滑軌,副導演跟著攝像從右向左拍攝,其餘還有兩台機器,一台對焦在秦絕臉上,另一台走搖鏡,拍出打鬥時畫麵的震動感。


    蔣舒明看過秦絕踩著人肩膀躍起橫踢,動作相當利落,便打消了用威亞的念頭。


    在確認秦絕記住了各台攝像鏡頭內的高低位置後,更是幹脆連地上的標記都讓小工撕掉了。


    前期能避免穿幫的事,就不要留給後期去修。


    “小鄔新加的設計?還不錯。”蔣舒明看見了秦絕耳朵上顯眼的別針。


    秦絕點頭不語。


    “好了,各部門準備!”


    蔣舒明拿著喇叭喊。


    攝影組和grips(攝影和燈光的兼容工作組),以及其他部門相繼迴話。


    伴隨著一聲指令,群演轟然上前,正式開拍!


    ……


    赤那站在正中央,臉上沒什麽表情。


    來人六個,前方兩人,左右側方各兩人,像狼群的包抄。


    可他才是最強的那匹狼。


    第一個獵物衝上來時,赤那眨了眨眼,深棕色的眸子裏毫無波瀾。他的身體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扭動開,提腰轉胯,手上揮出一拳,同時腿往另個方向狠狠踢出。


    在這兩人被擊飛的刹那,赤那眼珠一轉,野獸般弓起身子,小腿肌肉繃緊發力,向其中一人的方向疾衝!


    他明明身材勻稱,卻愣是衝撞出了雷霆萬鈞的感覺,被他矮身撞在胸腹的那人嘴裏噴出一口鮮血,猩紅的血液噴在赤那的半張臉,赤那的人影卻閃爍了一瞬,消失不見!


    從側方包抄的第三人隻覺眼前銀光一閃,幾乎下意識以為赤那掏了刀子,立刻向後跳去,銀光卻不依不饒地直撲他的眼睛。要害被鎖定,這人連忙伸手去擋,就聽得哢吧一聲!


    他的下巴和脖頸向截然相反的方向扭去,眼珠凸出舌頭外吐,瞬間死透!


    赤那鬆開左手,與肩膀同寬的岔開的雙腿微屈,從腳尖到腳底貼向地麵,在緊促的死鬥裏莫名搶出了一秒的動感和仿若慢鏡頭的相對靜止。


    他抬起右手,那閃爍著銀光的竟是一枚被他夾在拳頭指縫裏的別針。


    在迎接下一記攻擊時,赤那先是將那別針隨意刺進右耳,悠閑得像是掛了個吊牌,可他身體的另一邊卻完全見不到這種閑適,狼爪般的手指精準掐住了來人的前脖,在上麵抓出五道血印,深可見骨!


    隨著聲淒然驚怒的吼叫,赤那仿佛背後長了眼睛般猛一偏頭,不偏不倚把攻擊完好躲開!


    他不退不避,將手裏的屍體扔出,轉身收頷前衝,與來人直接額頭相撞,接著長腿上揚,正中這人小腹,將他擊飛在半空!


    最後一人借此機會,三兩步拉近距離,一記拳頭在赤那轉過頭的視野裏迅速放大,他卻彎膝蹲身,任那沙包大的拳頭砸在肩骨,同時右手狠狠向前一掏!


    哢啦一響,赤那被砸中的右肩傳來骨裂的聲音,下一秒,赤那猛然收迴右手,身子輕輕一擺!


    壯漢被他輕而易舉地甩脫,沉重地向地麵倒下,激起一片塵土,臉上還殘留著最後的驚愕和恐懼。


    赤那依舊神情平淡,站在那處,垂落在身旁的右手淅淅瀝瀝地向下滴血,尖利的指甲上依稀可見髒器血肉的碎片。


    他捏爆了他的心髒。


    ……


    秦絕站在演區中央,背影線條微弓,肩背稍駝,充滿了野獸警惕的張力。


    她半邊臉和手都在滴血,鮮紅和暗紅色構成她整個身體的主色調,唯有右耳一枚別針在汗水和血滴中,反射著淡淡的銀光。


    “卡!”


    蔣舒明狠狠地從主機位鏡頭前站起,握起拳頭在身前用力揮了揮。


    “幹得好!!”


    攝影棚裏林林總總幾十個人,此時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沉默,蔣舒明的聲音在沉默裏異常突兀響亮。


    秦絕閉眼,昂頭,深深嗅了一口空氣裏的血腥味。


    舒服多了。


    她重新睜開眼,轉頭向用力鼓掌的蔣舒明看去。


    這個矮胖男人激動的神情真實又赤誠,滿是欣喜和讚揚,甚至懷著一絲感激。


    她殺了人,又沒殺人。


    她用最拿手的事,得到了他人的欣賞與尊敬。


    這件事是她自己想做的,出發點是為了自己,不是像學習和練琴一樣,必須要迴應誰的期待。


    卻得到了真誠的肯定。


    秦絕咧嘴笑了笑。


    “蔣導,這條還行?”


    ……


    鄔盎邊給秦絕的耳朵消毒邊感歎:


    “太嚇人了太嚇人了。”


    她隔了一秒又說:“但是好帥。嗚嗚嗚我被圈粉了,真的好帥!”


    “……”秦絕好笑地搖搖頭,“這麽近看著,不怕?”


    “怕啥,你是不知道,我們當初學特效妝的時候,一個教室裏周圍同學全把自己化得血肉模糊。”


    鄔盎放下棉簽,在傷口上裹了個創口貼。


    “你對自己下手也太狠了。明白的知道這是耳朵,不明白的還以為你這是商場櫃台上專門展示耳釘的軟墊呢。”


    鄔盎想到秦絕耳朵上這一圈刺出來的洞眼就牙根發酸。


    在疼了在疼了。


    “這樣真實,而且省事。”秦絕不疾不徐地迴答。


    她後來又重複拍了幾場,在片場,有些時候“一條過”並不代表著演員演得很好,說不定隻是導演覺得你的戲份沒那麽重要罷了。她那場戲第一次拍還是有些出框的地方,跟蔣舒明商量了之後,又補拍了幾條做備用。


    順便一提,因為群演看著實在太慘,他們的工資被心情很好的蔣舒明又漲了一倍。


    李大壯現在就在另一頭的長板凳上邊吃盒飯邊傻笑。


    他就是那個最後被秦絕反複掏心的倒黴鬼,雖說角色死得相當慘,但比其他群演還多了個特寫,感覺倍有麵子,樂得不行。


    由於拍攝過程中還得不斷清理攝影棚,重新安裝血包等等,今天這一場拍下來,此時已是晚上七點半,趕在夜場戲的界限上擦邊完成。


    攝影棚方便保持現場燈光,遮光性向來很好,拳館給劃出來的這片地方是老區,沒有空調,棚內好幾排明晃晃的燈,晚上也跟白天似的,不僅亮,而且烤得慌。


    秦絕還好,幾個群演拍到第三條的時候,眼睛重影不說,渾身更是被熱得流油,但考慮到導演說這樣出汗更真實以及翻倍的工資(主要是後者),還是咬咬牙堅持下去了。


    岑易這個咖位的演員,即使是在旁邊跟組旁觀,也有助理帶著小風扇。


    秦絕沒這個待遇,也不是很在乎,拍攝間隙她要麽安撫自己躁動的殺欲,要麽聽森染講齊清遠的事,也就拒絕了岑易的邀請,沒去吹電扇。


    倒是張明很機靈,來迴折騰給她換了好幾次冰水,貼在額頭上蠻舒服。


    “你還真挺會來事兒的。”


    現在拍完了,大家在等蔣舒明檢查今天的拍攝成果,要麽吃盒飯要麽無所事事。秦絕就跟張明聊天。


    張明鬼頭鬼腦地笑著,說:


    “是我爸教的。我爸雖然沒念過高中,但他特聰明,聽我奶說他小時候可討人喜歡了。”


    秦絕莞爾。


    “是。你爸很仗義。”


    在末世裏那會兒,他那個小隊十二個人,也不都是能打的青壯年,但跟秦絕一樣,隻要是自己想活著的,他都會搭把手。


    張明沒聽出來秦絕言語間的感慨和懷念,隻當她在附和,但也很高興:


    “嗯呢!我爸人緣可好了,當時我奶生病,他那個工地的工友叔叔都過來捐過錢,幫過不少忙。”


    “後來……後來我媽,嗯,出事了的時候,葬禮也是那些叔叔幫忙張羅的。”


    秦絕伸手把那條項鏈挑出來,張明沒躲。


    “你爸很愛你媽。”


    秦絕掌心捧著項鏈的吊墜,輕輕說。


    “那可不!我爸總說,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娶了我媽,第二幸福的事是生了我。”


    張明嘿嘿笑。


    “項鏈真好看,好好留著吧。”秦絕給他放迴去,隔著衣服拍了拍,口吻慈愛。


    張明臉扭曲了下,有點苦:


    “秦哥,你咋跟我爸似的。”


    秦絕嗤嗤一笑:“我都五十多了,孩子要是生得早,都能當你爺爺了。”


    “哥你也真是夠了……”張明扶額。


    他這半天下來發現秦絕打人雖狠,卻很好相處,也變皮了不少。


    秦絕並不接話,轉而問道:“你喜歡齊哥?”


    “呃,嗯呢。”張明撓撓頭,“我感覺跟齊哥特別親,就跟我親哥似的。”


    他還有點臊得慌,小聲問:“是不是太明顯了?”


    秦絕就笑。


    “你親近他很正常。”她說。


    “興許你爸上輩子幫過他不少忙,對他很好。所以你們互相見了,也覺得親近。”


    她餘光看見齊清遠走來,手裏還拿著盒飯。


    蔣舒明早說了收工之後請他們主要演員吃飯,那這盒飯是帶給誰的,不言而喻。


    “秦哥你還信這個。”張明笑嘻嘻的,又咂著嘴感歎,“你別說,我還真的有這個感覺。這大概就是緣分吧。”


    齊清遠走到他倆麵前,把盒飯遞給張明,張明樂滋滋地接了,跟他道謝。


    “齊哥,你當年那次片場意外爆炸,是不是很危險啊?”


    秦絕給齊清遠讓了塊地方,隨口問。


    齊清遠坐下,想了兩秒:“很危險,差點死了。”


    “啊?這也太嚇人了,你們演員真辛苦。”張明插嘴。


    秦絕嘴邊弧度微斂,卻始終噙著一抹淡淡的欣慰的笑意。


    “但齊哥你還是活著迴來了。”


    她輕聲說。


    齊清遠有些用力地點了下頭,說:


    “很幸運。”


    又說:“能活著,就很好。”


    “沒錯,我爸也常說,就算生活特難受特痛苦,但能活著就很好!”張明又忍不住插話。


    齊清遠揉了一把他的頭,木訥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


    秦絕看著他們倆,還未卸妝的淩厲眉眼柔和下來。


    齊清遠爆炸之後整了容,整容之前,他就是那張秦絕熟悉的臉。


    老張隊裏,那個活下來的小年輕的臉。


    她帶著所有人的信任和希望吞噬了係統,釋放了被囚禁的靈魂。


    現在她看見了其中一個從末世迴來,活下來的人。


    和另一個靈魂雖散,卻在現世裏仍留有傳承的人的後代。


    “阿爸,你是真正的末世領袖,你是救世主。”


    森染的聲音在秦絕腦內響起,輕輕的,仿佛帶著柔軟的甜香。


    “我不是。”


    秦絕嘴唇微動,嘴角弧度仍淡淡上揚。


    “我很功利,幫人救人隻是想實現自己的價值,從他人的感激與肯定裏自我滿足。”


    岑易在不遠處招手叫她,秦絕起身,走出幾步又停下,迴頭看了一眼。


    齊清遠和張明坐在那,張明扒拉著盒飯往嘴裏送,還想給齊清遠分一些。齊清遠擺手拒絕,靜靜看著他吃。


    秦絕唿出一口氣,殺戮欲帶來的煩躁與灼燒感緩慢退卻。


    她突然有些明白重生而歸的意義——


    親眼見證自己的付出沒有白費,目標的實現雖有缺憾,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彌補至完美。


    秦絕的心情突然變得非常平靜,她笑了笑,轉身向前走去。


    這裏沒有變異的喪屍,沒有破碎的秩序,沒有艱苦的環境,沒有血肉橫飛的戰場。


    她重生而歸,此間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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