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李府


    李老頭仔細的剝開一枚雞蛋,神情專注,就好像握著的是一塊稀世珍寶,慢慢將最後一點蛋殼剝掉,然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口便將雞蛋吞進了嘴裏,腮幫立時高高隆起,老頭卻是一陣狠嚼,若說之前的他看上去像是一個高明的工匠,現在明顯是餓死鬼投胎了。


    半晌過後,老頭伸出一隻隻剩下三個手指頭,好像幹枯的樹幹般的老手,順手拿起桌上,自己那在內院伺候的孫女給他偷偷送過來的好酒,滋溜一聲,喝了一大口,搖頭晃腦的半天,才愜意的哈出一口酒氣,臉上幸福的表情好像世界上再沒有比這雞蛋就酒更讓人滿足的事情了一般。


    不過滿李府的人都知道,門房的李老頭就好這一口,他自己嘴裏也常說什麽山珍海味到了他嘴裏也是沒個滋味兒,一口雞蛋,一口酒,那才是勝似活神仙的享受,年輕的時候沒少人說他那就是一個窮命,但現在可沒人敢在他麵前提這個茬了,誰都知道門房的李老頭年輕的時候,在西北跟隨老太爺當兵吃糧,一次偶遇西夏馬匪,激戰之下,卻是寡不敵眾,李老頭硬是在被人砍掉兩根手指頭血流不止之下,背著重傷的老太爺狂奔十餘裏迴了軍營,之後便成了老太爺的衙兵頭目,很是威風過一陣的。


    到如今,老是老了,卻還是閑不住,來京給侍郎大人作了門房,這一作就是十幾年,看著侍郎大人從一個兵部小吏逐次升遷一直到位高權重的兵部左侍郎,可謂是老人的老人了,府裏便是侍郎大人見了也要尊稱上一聲李叔的。


    不過這老頭卻不願管事,不然也不會整日價貓在門房這裏,現在府內也都知道老爺這次怕是不行了。兩三年的功夫,本是門庭若市的李府便已經門庭稀落,老爺也好像老了足足有十幾歲,那是愁的,為什麽?那不是明擺著呢嘛,當今萬歲怕是惡了老爺,得罪了當今皇上,那還有好?任你權勢熏天。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有人上門抄家地。


    府裏一些還有自由身的下人早已經跑了個幹淨,剩下都是些簽了身契的,想跑也沒處去,更沒那個膽。


    由此,府內人心惶惶可見一斑,不過李老頭卻不管這些,依舊吃的香睡的好,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上過戰陣,造過殺孽的人,能活到這古稀之年,估計也是閻王爺打了個盹,一時把他給忘了。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想起來的,還顧忌那個?


    手指在滿是蛋殼地桌上敲打著,搖頭晃腦的哼了幾句秦腔俚調,正是愜意的不得了。外間噗通一聲,接著卻是傳來一陣哄笑,老頭一哆嗦,差點沒把酒給灑了,手臂不由自主一劃,卻是弄了滿身的蛋殼,老頭這可不願意了,張嘴就想罵人。


    外間的幾個憊懶潑皮都是看門的小廝。春寒料峭,站在外麵喝冷風誰也不願意,畢竟這已經不是幾年前了,府裏來往的人穿紅衣紫的,誰都怠慢不得,現在是真正地門可羅雀,一天半天的也不見個人登門,世態之炎涼在官場上表現的卻是更加殘酷。侍郎大人這還沒去職呢。便已如此,若真是丟了官帽。還不定有多少落井下石的呢。


    老頭在府裏雖然資格老,但待這些下人卻並不苛刻,也不擺什麽威風,大冷天的,便讓他們到門房外間休息,輪流去門邊看守,又給他們弄了幾壺濁酒,一點小菜,眾人歡喜之下,對他也自是感激,知道老頭喜歡安靜,便也並不在外間喧嘩吵嚷。


    這時也不知是怎麽迴事,卻是驚了老頭一下,門房一響,看見頗為狼狽地李安推門走了進來,老頭到嘴邊的話也就咽了下去。


    這個李安年紀小,身骨單薄,心思不活絡不說,嘴巴也笨的很,這樣一個人在下人裏自然也就受欺負,平日裏受盡了捉弄,苦活累活還都是他的,估計這會外麵地幾個家夥就讓他自個兒站門兒去了,這些下賤之人饒是如此,官場之上還能好了,少爺脫了他那身官衣,也不定是什麽壞事。


    老頭想到這裏,已是索然無味,雞蛋也吃不下去了,酒也不想喝了,更沒那個心思卻罵外麵的幾個小兔崽,這些家夥眼眶小,也就配在門房呆一輩,罵他們都是多餘。


    他們就沒看出李安這小讀過書,被他們欺負了也不去告狀含冤,更不跟他們糾纏,髒活累活幹起來更是毫無怨言,看上去像塊木頭,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穩重成這樣,隻要稍微有個像樣些的機會,能是他們這些小兔崽比的了的?


    現在欺負人是一時的痛快,過後被人踩在腳底下了,才後悔今天所作所為,那又有個屁用?


    果然,小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塵土,臉色雖然凍地確青,但還是顫顫的站直了身,卻將手裏保護的好好的門貼遞了過來,“李老,門外有人求見老爺。”


    老頭接過來,也不看內容,他不識字,隻是看了看門貼的外表,很是平常的一封白貼,說明主人沒有官身,既然遞了門貼,說明也不是親戚,老頭把帖往桌上一扔,窮書生上門打秋風?還是來應幕的?不過不管了,這人也是的,也不去打聽一下,如今李府是個什麽情形,哪裏還有這個閑心?


    也懶地問來人地名姓,剛想開口讓李安將人打發了,李安卻是開了口,“李老,這人恐怕得見見。”


    “哦?你認識?”老頭這年紀雖大,但腦卻不笨,這個李安斷不會收人的門包兒地,滿長安也沒這個規矩,那自然是李安認得的人了,不過這個李安平時悶頭悶腦的,寡言少語,一棍都悶不出個屁來的人。這時說話一定是有些因由的了。


    “不認得,不過身上有貴氣……”李安臉色不變,垂著頭說了一句。


    李老頭咧開嘴笑了,牙上沾著蛋黃,看上去看不怎麽好看,不過卻透出一股特有地親切味道,“那還等什麽?你去迴稟老爺,我這就去迎迎。嘿嘿,有貴氣,說的好,要是能給咱們府裏沾上些,那就更好了,還愣著幹什麽?去呀……”


    李安愣了愣,到沒想到這位老爺也不自己看看問問,就已經信了他的。不過隨即便道,“帖。”


    “呃,給你,給你,一個好好的少年人。說話怎麽都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冒?要是多說幾句,外麵的那些兔崽還敢欺負你……”


    李安年輕的臉上有了幾許波動,但卻還是一言未發,結過帖轉身離去。


    李老頭嘮叨了幾句。也覺著沒什麽意思,若是擱在年輕的時候,遇到這麽個悶葫蘆,先就抽他幾巴掌,再拿酒將其灌在半死,然後看看他還是不是這個半死不活地樣?但現在老了,什麽事情也都看開了,這個少年人是不是池之物他也懶的理會。


    吱呀一聲。李府朱紅色的大門旁邊的偏門打了開來,李老頭領著兩個小廝走了出來。


    當看清楚眼前的三個人之後,李老頭眼睛卻是一眯,當先站著的是一位年輕公,帶著寶藍色的書生巾,但身上卻厚厚裹著一層皮裘,連腳底都遮的嚴嚴實實地,看見這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說書生不像書生。說富家公不像富家公的,跟在李老頭身後的兩個小廝愣了愣。但仔細看了看對方身上這件毛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整張皮剝下來鞣製而成的皮裘,神色間立即便恭謹了不少。


    但李老頭看地可不是這些,少年公臉色有些蒼白,便是穿著厚厚的皮裘身還是有些瑟瑟發抖,但一雙黑幽幽的眸轉動之間,卻透出一股睿智和從容的氣度。


    再瞅瞅他身後跟著地兩個健壯漢,雖是恭謹的低著頭,但都是手腳粗壯,身板硬紮,雖是穿著青衣小帽,乍看上去也就是兩個家人,但老頭一眼便從他們的站姿上看出這兩個人肯定是行伍出身,那股隻有不知殺過多少人,見過多少血才會擁有的隱而不露的殺氣老頭是再熟悉不過了。


    “老人家,冒昧登門,侍郎大人可是不願召見?”聲音清朗悅耳,讓人不自覺間便生親近之心。


    雖是不知對方來曆,但李老頭這時哪裏再敢怠慢,“公快裏麵請,可別凍著了,公不用急,已經派人去通報我家老爺,公這樣的人物,老爺哪裏有不見的道理?”


    陳常壽笑了笑,到沒想到這麽順利,趙石如今身份不同以往,走到哪裏可能都要被有心人的眼睛看著,自然不能明目張膽地來李嚴蓄府上拜會,再加上之前的間隙,也就隻有他這個出主意的幕僚先來探探對方的口風,他深居簡出慣了,到也不虞被人認出來。


    李府比不得趙石府邸,以前便是王爺居所,旁的不說,光是一個大字,在長安城便是數得上的,不過一路走來,陳常壽也是暗自點頭,畢竟是長安的世家大族,底蘊深厚,和這裏比起來,如今的左衛都指揮使府比起來卻要雜亂上許多了。


    徑直來到前院會客花廳,李老頭雖是人老成精,但在這個年輕人麵前卻是感到分外拘束,也不願委屈自己,到了這裏,吩咐了下人幾句,便自告罪離去。


    早有管事張羅著送上香茶點心,陳常壽四下打量,這花廳卻是布置地頗為肅穆,四壁之上都掛著畫作,大多山石嶙峋,氣勢恢宏,正麵一副卻是李廣射石圖,陳常壽仔細打量了幾眼,畫作顯是出自名家之手,一股英俠之氣唿之欲出。


    陳常壽暗自點頭,這花廳內沒有一件刀弓,看似典雅,卻是不失半點武人本色,隻此一點,足以能看出主人家地胸丘壑,李嚴蓄雖說名聲並不算好,都說其為人圓滑自如。偏又行事喜好取巧,沒有半點風骨,但卻無一人在製政之上說他的壞話,也足見此人並非一無是處,屍位素餐之輩了。


    隻盞茶功夫,外麵便想起了腳步聲,陳常壽慢慢將茶盞放下,站起了身。目光定定看向廳門之處。


    他不曾見過這位侍郎大人,但進得花廳這位一身便服,滿頭白發,身佝僂地老邁之人真的就是李嚴蓄?李嚴蓄應該還不到知天命之年吧?


    直到對方朗聲笑道:“陳公快請坐,陳老先生可還安好?多年前拜見過老先生一次,至今未曾忘懷老先生之絕世風采的,如今看到公,卻是知道老先生後繼有人了。心甚慰,心甚慰啊……”


    陳常壽連忙躬身行了晚輩之禮,心卻是暗道,看來摧折於人的不僅是風風雨雨,卻是這滿腔地名利之心了。傳言到也不虛。


    心雖作如是想,但嘴上卻是小道:“家祖身還算康健,勞大人記掛了,卻是不知大人跟家祖熟識。晚輩這禮可是行的有些輕了。”


    李嚴蓄連忙擺手,狀甚歡悅,身上的老態卻是消去了很多,“公快別如此,老先生神仙般的人物兒,當初我也是以師禮侍之的,可惜,未曾得老先生一言之教。每每念及,都是抱憾於心的,若能得公叫上一聲世叔,也便足慰於心了……”


    兩人這一番客套下來,這關係到是攀近了很多,李嚴蓄又讓人換上新茶,一邊作勢飲茶,一邊瞄著這個年輕人。心也在琢磨。這人來此到底有何用意,他到也沒算說謊。當初陳老先生入京時,他確實與這位老先生見過的,知道這位老先生作了景王府的西席,雖是對陳老夫地底細並不十分清楚,但景王登基,那位老夫卻又沒了蹤影,有帝師之實,卻未沾半點浮華,像李嚴蓄這樣久在官場之人,自然能隱約明白這位老夫的身份實在是非同小可。


    如今他的仕途已經到了末路,這點毋庸置疑,他自己也清楚,若不是那位陛下忙著整軍經武,又有些忌憚牽扯過甚,使朝局不穩,他這個已經不怎麽管事的兵部左侍郎早已經或是辭官歸老,或是到大理寺待堪的了,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情。


    之所以現在還戀棧不去,一來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麽轉機,二來李家三兄弟,如果隻剩下李敢當一人,大廈傾頹,家族破敗,到了地下也無顏麵對列祖列宗的。


    但等來等去,李承乾把持兵部,權勢日固,往日故舊紛紛改換門庭,到了如今,他已經是心灰若死,隻等著皇上下旨免了他的官位地,到底下場會是個什麽樣,他更是連想也不敢想了。


    不過如今河陳氏找上門兒來,卻不知是為了何事,這也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不然若是換在從前,不說陳老先生的身份也隻是他的猜測,這樣一個年輕人持名帖大搖大擺的來拜見,見於不見也在兩可之間的,更別說一見麵便拉近彼此地關係了。


    “世侄是從河來?”想到這裏,不由試探的問了一句,心卻是早已料定,這個可能性不大的。


    果然,對方笑道:“小侄已入京年餘,之前不知世叔與家祖有舊,不然早便來拜會了,還請世叔恕罪。”


    “不知世侄住於何處,以後到要常來常往的……”


    陳常壽微微一笑,心卻也暗自佩服,果然是久於官場之人,已經到了這步田地,能毫不猶豫地來見自己,肯定是抱了許多希望的,卻還能不溫不火,絲毫不露急態,那句官場老狐狸到也沒說錯了他。


    他到也不打算再兜什麽圈,“世叔既然於家祖熟識,應該知道家祖在京時,收了兩個學生,迴到河,覺著小侄碌碌之身,又手無縛雞之力,在家飽食終日,還不如出外磨礪一番,所以便派了小侄來京,入幕於其一位的府上,到叫世叔見笑了。”


    他雖是淡淡的說來,聽在李嚴蓄耳朵裏卻是心一震,眼睛也亮了起來,兩個學生?雖然那位陳老先生和當今皇上據說是亦師亦友,但要說學生,應該是皇長李全壽了,那另一人又是誰?


    皇長李全壽如今還未成年,又未分封於外,還住在宮,這屬官到是有些,但幕僚卻是不曾有的,那麽就是另外一人了,另一個人是誰,這可是難猜的很了,李嚴蓄心思慮,也很是後悔當初未曾多去景王府幾趟,更未曾細心打探這些所謂的瑣碎小事,真真是失策之極啊。


    看李嚴蓄低頭沉思的樣,陳常壽卻是直接道:“世叔不用想了,這人您是認得地,羽林左衛都指揮使,鷹揚將軍趙大人,便是家祖所收的弟了……”i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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