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生長在這座禁宮之中。

    我沒有見過我的父母,撫養我長大的,是宮中的一位老嬤嬤。印象中的她,始終是花白的發,渾濁的眼。她從來不笑,話也很少。我曾問過她,我的父母都在哪裏?她也隻是沉默,沉默。沉默了許久,才說一句我根本聽不明白的話:“造孽啊,你何必帶她來到這個世上。”

    我六歲那年,老嬤嬤死在下人的柴房裏,頭磕在了爐灶上,流了滿臉的血。從此,這個世界,隻剩我一個人。

    她們都躲著我,不願意跟我說話。我聽到她們在背後議論,說我是宮女與侍衛偷偷生下來的野種。我漸漸的長大,也漸漸的習慣了這種孤寂的生活。我知道宮人是不允許偷情的,一旦觸犯了禁忌,就是死路一條。我終於知道我的父母去了哪裏,我沒有很難過。也許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們可以廝守在一起,至少會比活著的時候幸福。老嬤嬤的話我終於懂了,可是我已經長這麽大。

    生命是我的母親留給我唯一的禮物,我不想丟棄它。

    九歲,我跟一些同齡的女孩子被分配到浣衣庫。在那裏,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有陽光,也有陰影。

    她們都知道我的來曆,所以她們不屑於跟我說話。我的工作比她們多很多,掌事宮女也裝作看不見這些不公平。其實我知道,是她們偷偷把自己盆裏的衣服塞到我的盆裏的,她們還給了掌事宮女白花花的碎銀。

    我早已經習慣這樣一個人的生活。我像老嬤嬤一樣,不說話,不哭,也不笑。生命是一點一點耗的,日子是一天一天熬的。這是老嬤嬤用她的一生告訴我的。

    直到那個丫頭的出現。她總是一身幹淨的素色裙子,梳兩個小髻,一笑起來,就露出兩顆小虎牙。剛到浣衣庫的時候,隻有她一個人會對我笑。她從來沒有塞自己的衣服到我盆裏,相反,總是想盡辦法從我這裏抽兩件衣服拿到她那裏去洗。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說話。那天已是傍晚,天下著小雨,我的衣服還有滿滿一盆。她從前院跑到我身邊,幹淨的裙子頭一次沾上了泥漬。她撐著一把傘,懷裏捂著什麽東西,笑得很燦爛。她把傘撐在我頭上,掏出懷裏的手帕——上麵托著一個雪白的饅頭。

    “我沒見你來吃飯,就偷偷藏了一個饅頭帶給你!快吃吧,還熱呢!”那丫頭笑嘻嘻的,仿佛從來沒有什麽難過的事情,“吃完我幫你一起洗。”

    我瞥瞥她,沒說話,埋下頭繼續洗我的衣服。我的世界不需要任何人,我要一個人,在我的世界裏熬我自己的日子。

    她又把手上的饅頭往我臉前遞了遞,我不知哪來的一股怨氣,“啪”的將那饅頭打的老遠,看它在雨水浸濕的地上滾遠,心裏莫名的快意。

    那丫頭愣了,柳葉眉蹙了起來。我不在乎。她是否生氣,是否離開,與我無關。我早就不需要任何人的關懷,我早就被這個世界遺棄了。

    她走了。我想,她再也不會迴來了。

    心裏有點淡淡的失落,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本該愛我的人都走了,別的人,又怎麽會愛我?我早就習慣了冷漠,早就習慣了孤獨。這個丫頭憑什麽對我這麽好?難道對我好的人,都是為了最後離開我,讓我難過麽?

    雨好像下大了,可我還是能聽到我的淚碎在盆裏的聲音。頭上的一方天空忽然暗了,雨停了。我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油紙傘,還有那個撐傘的丫頭。

    她額前的頭發濕了,雨水順著鬢角滴下。她笑吟吟的,遞過那方手帕。手帕上托著一個白麵饅頭,外皮已經被剝去了很多。

    她笑著說:“幸好饅頭是可以剝掉一層皮的,我把髒的地方都剝掉了,剩下的還可以吃呢!你快吃吧,吃完了我幫你一起洗。”

    就在那個雨天,我積蓄了九年的眼淚終於決堤。我在她的懷裏泣不成聲。那個饅頭,我吃了很久很久,雖然已經冷了,但是我的心裏,卻從沒有過那麽溫暖。

    後來我們長大了,一起被派到蘭藻閣當值。那是我最懷念的日子。

    輪到我二人值夜,我們總是一起到蘭藻閣的三層聊天。三層有一扇大窗戶,從窗戶爬出去,可以坐在二層的屋簷上,那裏是一個賞月的好地方。

    那丫頭進宮前識過字,她總是會從蘭藻閣挑一本書,跟我一起坐著的時候,給我講書中的故事。還記得她曾說,我們進了宮都是別人的奴才,連個名字都沒有,太不公平了。她說她想要給我和她起名字,以後私下沒人的時候,我們就用我們的名字來稱唿對方。

    她說,她曾看到過一句詩:臨樓憑看江映月,扁舟不係入畫來。她說她喜歡詩句中那種愜意灑脫,她向往那樣無拘無束,自由的生活。她說給我取名叫做“映月”,她希望我能像江水一樣,可以流到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可以自由的生活。她說她要叫“入畫”,她希望她能像那隨波逐流的一葉扁舟,不受束縛,走到哪裏都構成一幅自由的畫。

    從那時起,我就有了一個名字。我始終記得這句詩,始終記得入畫說,以後等我們到了出宮的年紀,一定要坐船去江邊看看,看看那江上的月,感受這份自由灑脫。

    後來,入畫被主子選走,做了貼身丫鬟,並且有了一個新名字,落雁。我們不常在一起了。但是一有空閑,入畫還是會來看我,把從主子那裏得到的賞賜都拿來和我分享。她說她伺候的是秦氏二公主,她說那個公主雖然脾氣有點倔,但是人很善良,對她很好。她說她可能無法出宮了,她說她希望我能替她去看看江上的月亮……

    後來,秦二公主離宮出走。入畫作為她的貼身婢女,沒有看護好她,被族長遷怒,下令處死。

    入畫死的那天,早春的天氣突然下起了雪。她的身上全是傷口,臉也腫的不成樣。我花了我所有的積蓄,才求得運送屍體的官兵,讓他們把她好好安葬在了城南的森林深處。我在佛香閣的頂層,偷偷的給她設了一個牌位,每年的清明、她的忌日,我都會去陪她說說話。

    我始終忘不了入畫死時的表情,那麽不甘,那麽絕望。我知道她還是希望,有機會能和我一起去看看江上的月亮的。

    她死得冤屈,為什麽無辜的她,要去承擔那個秦二公主的過錯?那個女人的任性,卻害了入畫的性命!我不能饒恕她,我絕對不能饒恕她!

    當雲嬤嬤選我去伺候那個秦二公主的時候,我知道,這是老天給我的機會。

    入畫,我會讓那個悲劇的始作俑者去向你賠罪,我會讓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去到跟你一樣的地方,到地獄裏去受你生前受的一切苦楚。這個世界的不公早晚會結束,隻有死亡的世界裏才有真正的公平。

    善良如你,你一定能實現你自由的願望。重生的你,或許會是江裏的一粒沙,一條魚,一朵浪花,隨著江水,自由自在地走遍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看遍這個世界不同地方的不同月色。

    可是當我見到這個秦二公主的時候,感覺她和入畫描述的很不一樣。她沒有很強勢,很溫和。她沒有強迫我叫什麽名字,而是讓我自己取名字。映月這個名字,終於可以見到陽光了。入畫,這應該是你我都沒有想到的吧?

    她很聰明,超乎我想象的聰明。她仿佛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想法,不管我怎麽冷淡,怎麽掩飾,她似乎都能很敏銳的抓到我的目光。麵對她,我甚至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感。就像我本意在她的飯菜裏下毒,她卻能淡笑著提醒我,她要和雲嬤嬤一起用餐,她的眼神和她的微笑,似乎都在告誡我不要輕舉妄動,我要做的一切她都了若指掌。而麵對我的殺意,她根本一點都不畏懼,甚至可以泰然自若的屏退了所有親信,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好像有著萬分的把握,我不會殺她。

    而我,也確確實實無法動手。因為麵對她的時候,我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力。仿佛她洞察了一切,而我隻不過是在她麵前表演的小醜罷了。

    入畫,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麵對她,我到底有多少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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