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家所用的時間遠比司徒玦想像中更短,自己是怎麽上的公車,一路上又停靠過哪些地方,在她記憶裏全是混沌一片,有如被剪輯得零碎而散亂的鏡頭,將她腦袋塞得滿滿的。教授說起名聲斐然的妻子時懷念而落寞的神情,曲小婉半隱在暗處的絕望。中年男人手心的熱度……還有些話,一直嗡嗡地在耳邊縈繞。


    「……我喜歡年輕美好的女孩……」


    「……做我的研究生……你將是我的關門弟子……」


    「你迴來了我都不知道,我等了好久,都睡著了……」


    「……這就是你對我疏遠的原因?」


    ……


    下了公車,她飛奔著朝家的方向跑,直到那棟小樓的燈光在望,她才覺得逃出了生天,迴到熟悉而又安全的人間,連應門的姚姑姑那張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也變得莫名的親切。


    司徒玦盼著爸媽都不在,她想坐在起雲身邊,緊緊地挨著他的身體,用最快的語速傾吐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讓他的理智和溫存驅散她心中的濁氣。


    然而進門的瞬間,好像有什麽東西絆住了她的腳,讓她前行的每一個動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姚起雲會怎樣評判剛發生過的一切?是的,她了解他,他會皺著他的眉,冷冷地說:「司徒玦,我早告訴過你要離他遠一點兒,我說過多少遍,可是你從來都不肯聽。你就是這樣,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是如此緊張她,同樣,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提醒她:你是錯的,錯的!


    僅憑善意和衝動去做一件毫無把握的事是錯;


    拒絕相信傳言背後捲起的那些骯髒的沙塵是錯;


    天真是錯,自負是錯,不肯聽他的話更錯!


    沮喪的感覺悄然蔓延,以至於司徒玦進入客廳後,發覺姚起雲的房間燈光沒亮的時候,竟然暫時地鬆了口氣,也許她需要緩一緩再去麵對他的憤怒,哪怕隻是一會兒。


    不過是晚上八點多,姚起雲還沒迴家,這幾天他都比較忙,這尚在司徒玦意料之中,令她意外的反倒是吳江的出現。


    吳江獨自坐在司徒家客廳的沙發上,一手拿著遙控器,一手拿著個啃了一半的蘋果,臉上還掛著被綜藝電視節目的搞怪逗起來的笑容,很是悠閑。他一見司徒玦出現,趕緊站起來招唿她坐到自己身邊。


    「你總算迴來了,怎麽樣?快跟我說說。」


    「天知道!」司徒玦憋了一肚子的話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藏過那麽多的心事。吳江本來是她最好的垃圾桶,然而涉及曲小婉,事情開始變得微妙而詭異。她瞥了一眼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看電視,卻不時從敞開的房門處監視外麵情況的姚姑姑,壓低了聲音,「我們都不在家,虧你一個人也待得住,『克格勃』沒給你什麽好臉色吧?」


    不知道為什麽,在司徒家的客人裏,姚姑姑唯獨對吳江臉色不善,當然,薛少萍夫婦在家時她是不敢的,但私下裏,尤其是吳江來找司徒玦的時候,這半老太太的目光就比獵鷹還警惕,嗅覺比狗還靈敏。司徒玦常覺得諷刺,姚姑姑一方麵不喜歡侄子跟她在一起,另一方麵卻對她和別的男孩接觸尤其在意,仿佛一不留神自己就會背著她侄子做見不得人的事一般。


    吳江倒是毫不介懷,晃晃手上的蘋果,笑嘻嘻地說道:「我看她的臉色做什麽,我又不是來找她的,難不成她還敢把我趕出去?我跟我媽過來的,她跟薛阿姨喝茶去了,我幹脆就留下來等你,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用不著人伺候。對了,鄒晉那邊有沒有譜?你倒是快說啊。」


    「走,上去說。」司徒玦示意吳江隨自己上樓,避開不遠處那雙豎起來的耳朵。


    當她整個人窩在自己房間的軟椅上,才覺得耳根真的清靜下來。


    「該求的情我都求了,他沒表態,反正我覺得小根還是做好心理準備為好。」司徒玦悶悶地說。


    吳江在她對麵的搖椅上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總之……謝了,司徒。」


    司徒玦嗤之以鼻,「你跟我客套?再說輪得到你謝嗎?如果說為朋友,小根也是我的朋友。這事不是你的錯,你別瞎攬上身。」


    「反正我後來想想這事也不該讓你出麵,我當時急糊塗了,怪難為你的。」


    不知道為什麽,司徒玦聽到吳江這平淡無奇的一句話,竟覺得鼻子一酸,那些剛過去的片段猖狂地挑戰著她的心理防線。她匆匆地問了句:「你跟她最近到底怎麽樣了……你知道我是說曲小婉。」


    「我也說不清,就那樣吧。」等於沒說,他繼而笑著道,「你幹嗎問這個?」


    司徒玦避開他的眼睛,認真地問道:「吳江,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看上她什麽了?」


    吳江還在搖著那張年代久遠、吱吱呀呀的藤椅,順手把剛解決掉的那個蘋果的核扔進了垃圾桶。


    「叫我怎麽說……就拿蘋果來說吧,就好像肚子餓的人在一大堆水果裏挑中了一個蘋果,一口下去,味道跟自己想像的可能有點區別,第二口下去,覺得這樣也不錯,說不定蘋果就該是這味道,不知不覺就啃成了核……咳咳,關鍵不在於那個『啃』字,而是在於,這個時候你忽然發現自己已經飽了,就算你麵前還擺著香蕉、菠蘿、西瓜,或者還有梨,你也不想再去嚐試別的滋味了。」


    吳江的比喻一向很爛,司徒玦沒好氣地說:「要是你挑的蘋果看上去很好吃,其實又酸又澀,你也非得啃到最後一口?這說得通嗎?」


    「那又怎麽樣?」吳江聳肩,「甜的水果到處都是,可我挑的是我的蘋果。」


    「如果它裏麵被蟲蛀了呢?」吳江還在搖著椅子,搖得心事重重的司徒玦心煩意亂,她探過身一把按在椅子扶手上,穩住了它。


    她不是沒有想過,即使是好朋友也該留有餘地,就像媽媽路遇同事的丈夫與別的女人手牽著手,最終卻保持了緘默。她說遲早有一天這個沉浸在幸福婚姻中的同事會發現真相,也許永遠不會。總之揭穿這層殘忍麵紗的不應該是個外人。可以提醒,不必說破,以媽媽的處世哲學來看,司徒玦的義務已經盡到,但是麵對吳江,她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讓那些原則和技巧都見鬼去吧,她隻知道她有義務讓自己的好朋友洞悉真相,避開傷害。


    「吳江,我勸你醒醒,曲小婉她根本不值得你愛,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吳江卻笑著拿開了司徒玦的手,打斷了她,「你家這張椅子挺舒服的。」他又開始搖了起來,這一次他搖得很快,越來越快,快得讓他的臉在司徒玦的視線中變得模糊了。


    「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蘋果……蘋果!對於很愛吃蘋果的人來說,如果自己選的蘋果有蟲子,他有兩個選擇:第一,從頭到尾當沒有看到那條蟲,很滿足地吃完整個蘋果;第二,發現有蟲,噁心得馬上把它扔了。但是,即使他扔了蘋果,他還是一個愛吃蘋果的人,那種喜愛的感覺不會因為他扔或者不扔而改變,那不是他能選擇的。他選擇的隻是快樂地吃蘋果,或者難過地看著不得不扔掉的蘋果,同時被蟲子噁心著。」


    司徒玦暈乎乎地聽吳江說完,她發誓以後要遠離蘋果。


    「還是不通,難道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蘋果?」


    「如果這個蘋果沒有因為一個蟲子而徹底地壞掉呢?」


    「可……」


    「行了,司徒,我謝謝你了行嗎?」


    吳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為之前劇烈的晃動,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司徒玦這才覺得自己最好的朋友已經變得有些陌生,她曾經以為自己了解他,就好像了解另一個自己。莫非所有的人長大了以後,心裏都會多了一間門窗緊閉的小黑屋,必要的時候藏在裏麵,才會覺得安全?可她還傻乎乎地獨自敞亮著,陽光進得來,風雨也進得來。


    她想她是懂了。那些急不可待要傾訴的「秘密」,唯有默默地咽迴肚子裏。


    「隨你便吧。你吃你的蘋果,跟我沒關係。」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不是顯得特別生硬。


    吳江很快又恢復如常,臉上流露出一絲歉意,急著道:「我可沒有別的意思……真生氣了?」


    要是之前,司徒玦鐵定要痛罵他一場才解氣,可是現在她隻想讓自己靜一靜,推著吳江往門外走,「行了,你迴去吧。」到了門口,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頭,迴到房間從垃圾桶裏拾起那個蘋果核,不由分說地塞給吳江,「千萬別忘了『你的蘋果』,要是你想它了怎麽辦?」


    吳江哭笑不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狼狽地退了幾步,很快就被一扇門隔在了外邊。他訕訕地找了個垃圾桶扔了那果核,又迴來敲了敲門,「那我先迴去了,是朋友就不許有隔夜仇啊。」


    他等了一會兒,房間裏還是沒有動靜,隻得先行離去。


    吳江走後,司徒玦躺在床上,等著姚起雲迴家。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沉沉的眼皮如烏雲般將黑暗籠罩了起來,很快,紛亂的夢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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