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大家都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談的話題,就連昨晚十餘人到場的聚會,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絕口不提,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這對於司徒玦一家來說,卻是不可能繞過去的障礙。


    「你真盼著我們原諒你的話,會在外頭七年都不肯迴來?對你而言,我和你爸爸還有意義嗎?」


    司徒玦的眼淚在水麵上盪開漣漪,她過去做夢都想得到爸媽的諒解,但是每次當她鼓起勇氣時,他們的冷淡都讓她退卻,所以她隻有迴以同樣的疏離和禮貌,這樣才能讓她每周一次的電話問候得以堅持下去。她也不知道怎麽了,也許一家人都是倔脾氣,擰著擰著,就擰成了解不開的死結。


    「你自己想想,你這些年為這個家做過什麽,除了每周五打一個說不到幾句話的電話,對了,還有一筆打過來就被我們退迴去的匯款。」


    司徒玦一愣,她的確給家裏匯過錢,但並不是一筆而已。即使明知道以父母的收入情況,自己的那點錢他們完全不會看在眼裏,但是她骨子裏還是一個相當傳統的人,縱使跟父母關係再糟糕,她仍覺得應該盡到一個做女兒的應盡的義務,所以從她領到第一份薪水開始,就每月都給父母匯去一筆錢。他們用不用得著是他們的事,給不給也是她自己的事。除了第一個月的匯票被父母退了迴來之後,據她所知,後來每月的匯款都沒有被退,這樣的習慣她已經維持了幾年,為何媽媽會說這樣的話?


    她心中雖有疑問,但也知道這個時候提錢的事隻會讓好不容易改善的局麵變得更糟,雖然那並不是這個死結的關鍵。


    「媽,那你告訴我,你要我怎麽做?」司徒玦流著淚抬起頭來,這才發現媽媽的眼睛也早已經濕了。


    「你少胡鬧已經是謝天謝地了,我還能要求你什麽。我和你爸爸用不著你操太多的心,你一個女孩子,安分一點就那麽難?過去的事我也不想重翻舊帳,可你現在跟那些外國人鬼混有什麽意思?別跟我說你在國外,即便是在西方社會,朝三暮四也不是什麽美德。」


    司徒玦想辯解,「我哪裏有鬼混……」可又自知說服不了媽媽,心裏頓時氣得牙癢癢的,這些事情她父母如何會知情,用腳指頭想都能想到是小人泄密。那個兩麵三刀、挑撥離間的偽君子何等陰險卑鄙,昨晚才從吳江他們那裏聽來一點端倪,轉瞬就添油加醋地在她父母麵前告狀。她早知道他無恥,隻是不知道他無恥到這種地步!


    「是姚起雲說的?他幾時說過我的好話?完全不是他說的那麽迴事,你們就那麽信他?」


    「你又怎麽知道起雲是怎麽跟我們說的?我一再跟你說,不要帶著偏見去看人,就算是他說的,也是為了你好。」薛少萍說道。


    司徒玦隻能無聲冷笑。


    薛少萍見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索性停下了手裏的活計,「你這次迴來是參加吳江婚禮的?你從小跟吳江混在一起,人家現在都肯收心好好地找個人結婚生子了,你呢?」


    「結婚不是湊合著過日子,我找到合適的自然會考慮,總不能為了結婚而結婚。」司徒玦不想在媽媽跟前說,她對愛情早已喪失了信任,絕望過一次已經夠了。


    「你不擺正心態就永遠都不會找到『合適』的。」薛少萍遲疑了一會兒,忽然壓低了聲音正色問道,「你老實說,起雲這些年等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你跟他當年是不是有過什麽?」


    司徒玦一怔,別過臉去,「他等我?笑話!我跟他什麽關係都沒有。」


    「是嗎?」薛少萍半信半疑,「起雲這幾年都是一個人過,平時什麽時候迴來吃飯也說不準,可是每周五晚上都雷打不動地迴家,正好趕上你打電話迴來的時候,這次你迴國他也特意去機場接你……他就是這樁事讓我和你爸爸放不下心。」


    「因為我打電話迴來的時間跟他迴家吃飯的時間正好吻合,就能判定他等的人是我?那等一個人也太輕鬆了。他每天晚上吃飯的時間還正好跟某個電視節目的時間吻合呢,為什麽不說他至今未婚是在等某個主持人?」司徒玦譏誚道。


    「有一個周五他在外麵有事,又下著大雨,這一帶內澇得嚴重,車都熄火了,他是著水迴來的,正趕上你打電話的時間。坐了一會兒,外邊還有事情沒辦完,又著水走了。我和你爸爸心裏這才犯了嘀咕。」


    「他這個人很變態的,變態的人能用正常人的心理去分析嗎?」


    司徒玦的確是習慣固定一個時間打電話迴家,習慣能讓她堅持。但是七年來姚起雲從未在電話裏跟她說過隻字片語。


    「你胡說什麽!在我看來起雲這孩子比你好得太多了。」薛少萍本來也不過是半信半疑。說起來這也是中國父母的悲哀,司徒玦和姚起雲過去暗地裏有過的那一手,關係好一些的朋友都心裏有數,唯獨做爸媽的始終蒙在鼓裏。


    「他如果等的是你,那是你的福氣。」


    「那我還真受不起那麽大的福氣。媽,你別亂點鴛鴦譜,姚起雲跟譚少城的事你難道不知道?要等他也是等譚少城,他們不才是天生一對嗎?」


    女兒話裏太過明顯的不屑讓薛少萍有幾分不快,數落道:「你還真說對了,我就看著少城好,踏實,本分,是個好女孩,可惜她和起雲沒成。」


    司徒玦冷冷道:「是啊,這麽好的一對也沒成,老天也真不長眼,可惜了。」


    「正因為這樣我才為起雲的終身大事著急,他為你爸的公司操勞,但也不能把整個人都搭進去。」


    「他那麽大的人了,自己會處理自己的事。」


    「唉,本來我也這麽想,但是昨天晚上他迴家住,我給他收拾換下來的衣服,居然在他口袋裏找到了安眠的藥,還有……」


    小偷終於現形了。司徒玦聽出了媽媽的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什麽?」


    薛少萍保養得宜的臉上有一絲紅暈,「我還看到一張不三不四的名片,本來以為是他不小心放在口袋裏,所以順手就扔進了垃圾桶,他後來居然來問我要,結果他又從垃圾桶裏找了出來,連藥也一起討了迴去。」


    司徒玦聽後表情古怪,「雖然找小姐是噁心了一點,而且靠安眠藥還睡不著就想著這個,更是病態到了極點。不過他這年紀有那個需要也正常……正常。」


    「正常什麽?」薛少萍斥道,「我思量著他要是找個人成了家,什麽都好了。女兒,昨天我跟你爸爸忽然有了個念頭……」


    這一聲「女兒」叫得司徒玦心肝都顫了,這是媽媽七年來第一次這麽叫她,在媽媽的心裏終於再次有了她這個「女兒」。


    「你也迴來了,如果心裏還有爸媽,就別走了,留下來,久安堂也需要你。」


    司徒玦想著在美國自己一直非常適應也喜歡的工作和生活,但是另一頭是爸媽久違的接受和原諒,她怎能不動心?


    「這個……我考慮考慮……」


    「還有,你年紀也不小了,也沒個固定的對象,正好起雲也要成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不如你們……」


    這個「不如」對於司徒玦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打得她外焦裏嫩,她張著嘴,一時間什麽都說不出來。


    薛少萍卻以為對於太有主意的女兒來說,沉默的開端倒是個好的預兆,這讓她得以接著往下說:「我昨晚問過起雲的意見了,他並沒有反對……」


    司徒玦被希望點燃過的臉一點點黯淡了下來,原來爸媽讓她迴來竟是為了這個。


    「你怎麽看?也不用急著迴答,畢竟是終身大事,你可以好好考慮,想清楚以後你會知道爸媽也是為了你好。」


    「不用考慮了。」司徒玦笑了。


    「你願意?」


    「除非我死!」


    薛少萍聽到這斬釘截鐵、毫無餘地的迴答,臉色一僵。


    這時廚房外邊傳來了一聲清咳,母女二人迴頭,竟是姚起雲靜靜站在那裏,也不知什麽時候迴來的。他沒有看司徒玦,臉上也無甚表情,隻是對著薛少萍說:「媽,我沒有反對也不代表我同意,這事您就別管了。」說完就折身上了樓。


    薛少萍搖頭,「你們這兩個孩子啊,我難道是為了我自己?」


    司徒玦喃喃道:「媽,難道你又是為了我?」


    「你快三十了,以起雲的條件完全可以找到比什麽還鮮嫩的黃花閨女,你呢?難得他都不計較你以前的事……」


    「所以你要我感激涕零地跟了他,恨不得跪下來吻他的腳?」司徒玦眨眼間淚如雨下,她寧可爸媽一如既往對她冷淡,都沒有如今這番讓她難過,「你別忘了,當初你們是怎麽像防賊一樣防著我跟他在一起。」


    「那時你們還小,跟現在不一樣。」提到這事,薛少萍也有些尷尬。


    「不是因為年紀大小的問題,跟七年前一樣,你們撮合我和他,隻不過是因為你覺得你女兒已經破到沒人要,必須讓承了你們恩情的人來『撿垃圾』。還有,你們關心的隻不過是姚起雲而已,怕一個久安堂還留不住他,怕他找妓女傷了身體,怕一個兒子的名義還不足夠親密,所以要把我一起打包送給他?」


    「司徒玦,你一迴來就說混帳話。」中年男人的聲音因憤怒而高揚,大概是跟姚起雲同時迴來的司徒久安幾步走了過來,「你簡直是不識好歹!」


    「我是不識好歹,他都未必願意,更不用說我再破再爛也看不上他!」


    火辣辣的一記耳光打得司徒玦眼前一黑,她過了好久才把偏到一邊的臉擺正。四下一片沉默,媽媽含著眼淚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爸爸的手還抬在半空,愣愣的,也不知是後悔還是沉痛,就連上樓的姚起雲也站在樓梯中央,怔怔地看著樓下的殘局。


    司徒玦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又鹹又腥,她知道她現在的笑一定非常難看,不過總比哭強。


    「爸,我本來還想問你身體怎麽樣,現在看來可以省了,老當益壯,出手速度不減當年,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你們教我做人要誠實,『再見』這種話我看還是不說為好。」


    她繞過司徒久安就往門口走。


    「我送你出去。」姚起雲在她父母麵前依舊保持著風度,迅速從樓梯上走到她的身邊。


    「不用。」


    司徒玦當即拒絕。換鞋的時候她低下頭,心裏木木地疼。


    也就在這時,屋裏的燈光閃了幾下,忽然就熄滅了。此時已近晚上八點,天暗了下來,老式格局的房子採光本來就不太好,一失去燈的亮光頓時陷入漆黑,眼睛不能及時適應之下,隻覺得伸手不見五指。司徒玦一心隻想著:上帝啊,讓我趕快離開這裏!急忙伸出手摸索,好不容易才觸到了門把手。


    她趕緊一旋把手,可惜沒有如願,因為另一隻手飛快地覆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著她。她的手心硌在他的手和金屬的把手之間,每一根骨頭都生生地疼。


    司徒玦做了決定,就算在父母麵前她也要吐髒字大聲罵他一句「賤人」!還未啟齒,卻覺得渾身一熱,用了半秒她的大腦才接受這一信息,她是被某人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那個「賤人」抱著她,或者說擠著她,如果這刻有燈光,想必那是一種極其醜陋且粗魯的姿勢,最大可能地讓每一寸肌膚相貼,像是要把她揉進身體裏,這個姿勢差點沒徹底壓空司徒玦肺裏餘下的空氣。她下意識地掙紮,他的臉卻埋了下來,埋在她的頸彎裏,濕濕的,跟他的身體一樣在顫抖。


    司徒玦在這樣詭異的空間裏安靜了片刻,在他的手撫上她疼痛的臉頰之際,她終於恢復了正常的肺活量,在他耳邊用最輕卻最暢快的語氣表達了此刻心中全部的感受。


    她說:「你讓我噁心。」


    打火機輕微的響動裏,姚起雲已鬆開了司徒玦,或許讓他放手的還有那句隻有他才聽得到的耳語。廚房那端有光傳來,司徒久安找到了他的火機。


    在他們把光明灑滿房間之前,司徒玦開啟了大門,頭也不迴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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