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的前院,那幫戲班的班主們仍在爭論不休。

    “好了!”麻三貴急了眼,叫道:“‘小紅花’第一個,興化的的第二個,你你你,一個個挨個來!”

    “哎,麻大人。”儀真的班主瞪大了眼,“我們那個了……倒排到最後一個,這怎麽說?!”他的暗示很明確。

    “哦……”麻三貴想起了收人家的禮包是最大的,他拍了下腦門子,“那你就第二!”

    這一來,又亂了套。

    麻三貴突然蹲到地上,不說了。

    眾班主傻了眼。

    麻三貴見沒了聲音,站了起來:“現在我定了都不作數,欽差大人看了,他定你們是第幾你們就是第幾!”

    就在這時,大門外喧鬧了起來。

    一個衙役跑了來稟報道:“麻大人,巨硯運到了!”

    揚州府衙門外,街道堵塞,圍觀的人群人山人海,四頭大牯牛拖著著兩個龐然大物在勞役的配合下艱難地往揚州府門前的廣場走來,那物件上麵,覆蓋著一塊大紅布。進入廣場的時候,隻聽得“咯嗒”一聲沉悶的碎裂聲,前麵的一輛牛車突然崩塌,一個勞役往下看了眼說:“車輪的底軸斷了!”

    十多名勞役上去用圓木作底輪,一尺一尺地往返推滾……

    麻三貴從裏邊跑了出來。大聲嚷著:“停,停停!”

    勞役們住了手,一個個累得靠的靠,躺的躺。

    一個押陣的校尉從車後跑上前討好地說:“大人,東西運到了,你看看!”

    “怎麽是兩塊了?”麻三貴問道。

    校尉說了句玩笑:“一塊是棺材蓋啊!”

    眾人哄笑聲中,校尉走去掀掉了覆蓋的大紅布。碩大的平台上,架著一個寬四尺長六尺半的一尊大巨硯。又掀掉一塊紅布,那是一尊雕著騰龍的巨硯蓋。

    見此奇物,眾驚色詫語,嘖聲連連。

    麻三貴地蹙起了眉頭,煩惱地說:“啊呀,你是怎麽搞的,誰讓你運到這兒來的?!”

    校尉鬧懵了,瞪大了眼問麻三貴道:“大人,那你說該運到哪兒?”

    麻三貴氣急,卻又上不得火:“這是我私人的物件,往我家運。我家,北門外的紅頂巷啊!你把他們都轟起來,快啊!”

    校尉吩咐兵士拉勞役們起來,拉了這一個,那一個又坐下去了。

    盧雅玉與金農、黃慎等人走了來。

    金農識貨,眼睛亮了一下,不露聲色地說道:“罕世珍品,龍鱗硯。”

    盧雅玉:“哦,你知道這種硯?”

    金農:“當年唐明皇禦稱此硯‘龍鱗玉硯’,采自廣東端溪下岩的泉口,其色如龍鱗,叩之如泉水叮咚,澀不留筆,滑不拒墨。已經失傳五百餘年。”

    圍觀的群眾七嘴八舌起來:

    “這個大的硯台天下少見,要值多少錢哪?!”

    “私人的?哼,說的好聽。還不都是百姓頭上刮來的!”

    “嗨咿,你真呆了,皇上要來,衙門裏的大小官兒還不趁機大撈特撈!”

    “就是,過了這一村就沒那個店!”

    勞役們一個個都不願再幹,校尉踢一個,另一個就說:“老爺,你們再找一批人吧,我們累的實在不行了,說句不好聽的話,迴家連老婆都抱不動了!”

    圍觀的人群轟然大笑。

    盧雅玉陪著淩樞、李禪、曹仁等一行來到了府衙大門口。隻見廣場上湧滿了看熱鬧的人群。人群在兵士的嗬喝下,人牆緩慢地讓開了一條道。

    在大門處不遠處的牆角下,晚到的板橋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見那輛蒙著大紅綢布的馬車,新奇地朝一個狼吞著紅薯的勞役問道:“什麽好寶貝,用紅布蒙著?”

    勞役有一句沒一句地應道:“一……一塊大石頭。”

    板橋猜測地自語道:“大石頭?莫非是巨硯?”

    “對,他們說是什麽硯台,還是寶貝呢。”

    “從哪運來的?”

    “江西。”勞役扔掉了吃剩的紅薯皮,惱惱地說,“媽的,為這個爛石頭,三個人喪了命。”

    “哦?”板橋大驚。

    勞役歎了口長氣:“你說,這和當年給宋徽宗運花石綱有什麽兩樣?”

    麻三貴領著淩樞來到巨硯的車子前,指著複又蓋上了大紅布的巨硯說:“淩大人,這是我搞來的一件稀世珍寶。您看。”說著掀開那塊大紅布,巨硯露出了,但麻三貴原想期待的神色沒在淩樞臉上出現。

    淩樞平平淡淡地:“好是好,又有什麽用?”

    “大人,這是下官買來送給您的。”麻三貴悄聲道。

    “這麽大的家夥,你讓我怎麽背迴京都去?”淩樞用手撫了一下巨硯,取之嫌累,棄之可惜地說。

    “多雇些勞役,也就弄走了。大人,這是天下少見的巨硯哪!”麻三貴滿身是勁地湊著淩樞的耳邊吹鼓著,“不信你試試,我尋到的這件珍寶絕不比印度的綠寶石差到哪去!保準滿朝文武驚訝,皇上保準喜歡!”

    麻三貴見淩樞的口氣不疼不癢,一下子著了急,這邊說著那邊爬到了架在高高平台上的巨硯,對著硯麵哈了一口氣,“大人您看,哈氣成水,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盛水不幹。”“那還是你留著裝水喝吧。”淩樞露出淺淺的笑意,認真地說,“你不是讓我迴到京城去出醜吧?”

    “不敢。”麻三貴的鼻涕淌了出來。

    看見馬屁沒拍著倒挨了一蹄子的麻三貴出了洋相,圍觀的人群轟一下漾開了笑聲。

    就在這時,靠揚州府大門那邊的人群一陣騷動,不知為什麽,人們都往一個方向湧了過去。

    淩樞驚問道:“出了什麽事?”

    “不知道。”站在巨硯上的麻三貴懵懵懂懂地說。

    在衙門的一麵院牆上,不知誰貼上了一張大紙,上麵寫著一篇幽默動人的警世詞文《硯石怨》:

    宋徽宗獨寵花石綱,亂了朝綱,天下笑柄,父子成

    了人家孫子帝王。花無知,石無情,一朝觸了天怒,花

    亦有情,石亦斷腸,仁人君子,焉能有忘?

    官餉不敵私賄惡,府蠹如蟻鑿堤窟;督盜搜贓例苛

    狼,幾多笑聲幾多哭。笙歌雲外飛唱,一片燦爛輝煌;

    巨硯顯,金龜玉筍無顏色。當心,花石好入房,門開合

    不上。任是鐵壁銅牆,終引蕭篁。

    金農、黃慎他們一眼就從變過體的字跡中認出了是鄭板橋所為。黃慎輕聲地說:“冬心,這是板橋的字……”

    金農連忙“噓”了一聲,作了個手勢止住了他再往下說。哥幾個不敢聲張,周邊將板橋尋了個遍,不見板橋蹤影。遂掩口作笑,擠在人群裏共賞奇文。

    一個看上去很活潑的年青人大聲地喊道:“哪位先生曉得這文告上的意思,給念念說說啊!”

    “我來!你們都聽好了。”金農站在人群裏大聲地應道,謔笑地邊讀邊解道:“‘宋徽宗獨寵花石綱,亂了朝綱,天下笑柄,父子成了人家孫子帝王。’說的是前朝徽宗皇帝昏聵無度,不理朝政,隻知道沉溺在風花雪月、玩物獵奇之中。結果呢,玩掉了國家,玩掉了社稷,父子雙雙成了階下囚。古話說玩物喪誌,一國之君這般昏庸,能不國破人亡嗎?就連不知人情世故的花石都為之疼心了,更不要說天意難違了。所以說‘花無知,石無情,一朝觸了天怒,花亦有情,石亦斷腸,仁人君子,焉能有忘?’前人之失,後世之鑒,我們不能忘了這段往事啊!”

    “說得太好了!”人群裏有人讚道,鼓起掌來,其餘的人跟著鼓掌起哄:“金大師,你接著說!”

    金農接著解說道:“剛才說的是上半段。下半段是這麽寫的‘官餉不敵私賄惡,府蠹如蟻鑿堤窟;督盜搜贓例苛狼,幾多笑聲幾多哭。’意思說的是現在的貪官汙吏不顧社稷利益,不顧百姓死活,黑了心地收刮民脂民膏,他們狼狽為奸,象白蟻一樣在社稷的長堤上鑿下來一個又一個大窟窿。‘笙歌雲外飛唱,一片燦爛輝煌;巨硯顯,金龜玉筍無顏色。當心,花石好入房,門開合不上。任是鐵壁銅牆,終引蕭篁。’失傳幾百年的巨硯讓其它所有的國寶都顯得那麽微不足道,內子裏呢?那是貪官汙吏在拿百姓的血汗錢暗下做著見不得人的交易啊。就象當年轟動天下的花石綱,別看現在國富民強,失了民心,觸了天怒,國家就是再富庶,也難保要失掉天下的啊!”

    金農解說完了,引得一片哄笑聲。

    後麵沒聽到的人急得大聲地喊道:“我們後麵聽不到,金畫師,你再大點聲說一遍!”

    站在巨硯上麵的麻三貴誠惶誠恐地對下麵擠不進去的淩樞等人說:“大,大人,不好了!這是誰貼的反詞!”

    淩樞臉都變了顏色,厲聲地令道:“來人啦,快去把它揭下來!”

    得令的守衛將士一湧而上,鞭打槍擊,撞開一條通道。

    淩樞血衝腦門,聲嘶力竭地再次令道:“包圍!包圍現場!所有在場的人,一個都不要給我放了!”

    場子外圍,武裝的將士騎著快馬圍住了場子。圍觀的百姓大亂,東竄西突……

    一群官員尾隨著大怒不已的淩樞進了議事廳。

    淩樞氣急敗壞地揮著手:“反了,反了!揚州的逆賊,揚州的刁民!我要把他們全殺了!”

    盧雅玉靜靜地走了上去,勸說道:“大人,先別發火,火旺傷肝,何苦呢?”

    “你,是第一個……”淩樞找不出詞兒來,突然放低了聲音眯起了小眼,“你看著樂嗬,是不是?”

    “不敢,微臣不敢。”盧雅玉作揖道:“我實實在在是為大人的身體作想,唯天可以作證。”

    “好了好了。”淩樞打斷了他,陰冷地問道:“盧大人,你是知府,當家的,出了這樣的反詞,你作如何打算啊?”

    盧雅玉不敢不應:“大人,微臣還懵在鼓裏,待我理出個頭緒,破這個案子還是有辦法的。”

    淩樞冷笑著:“那好啊,我等著。麻大人!”

    麻三貴屁顛顛地跑出來:“小的聽候吩咐。”

    “戲曲歌舞都安排好了嗎?”淩樞問道。

    “全部安排停當,就等大人蒞座了。”麻三貴涎笑著,乞望著等候主子的發話。

    淩樞轉過臉對盧雅玉說:“盧大人,我去看戲了,門外的案子就交給你了。”說完往門外走去了。

    盧雅玉突然反應過來,喊住了淩樞:“淩大人,請等一等。”

    “何事,說吧。”淩樞連頭都沒迴。

    盧雅玉請求道:“有那張字留作證據足可以破案,門外的百姓你看是不是先放了迴去?”

    “不行!”淩樞沒理睬盧雅玉的建議,“這些都是人證,不能放。案子一天沒破,他們就給我在那呆一天!”

    說完拂袖出了門廳。

    淩樞一行往前院的戲台走去,落在後麵犯疑的李禪被躲在牆角背後的人拽了過去。李禪剛要叫,發現是板橋、金農、汪士慎。驚訝地輕聲道:“是你們,嚇我一跳。”

    金農笑了一下說:“揚州人犯上沒拿槍。”

    李禪見眾人安然無恙,舒了一口氣道:“你們沒事就好,我都急死了。”

    金農說:“我們的幾個畫友都沒跑出來。”

    李禪突然想起了黃慎:“黃慎呢?他也沒出來?”

    那三個搖了搖頭。

    李禪大驚失色地說:“糟,出不來也就大難臨頭了。”

    板橋呆愣了:“那怎麽辦?淩樞他要動刀子?”

    李禪說:“現在還說不上。知道那詞是誰寫的嗎?”

    三人對視了下,沒敢道出原委。李禪雖說與他們稱得書畫之友,相互之間有共同語言,但他畢竟是宮廷畫師,頂戴花翎,無形中隔了一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所以你看我,我看你,有些尷尬。

    “看你們這樣子,還信不過我李禪。”李禪笑道。

    “跟你說了吧。”板橋是個留不住話的人,心下琢磨諒與對方說了無妨:“是我。我寫的。”

    “哦?”李禪聞之,緊了一口氣,但他佯裝輕鬆地假嗔道:“你們連我都信不過,太傷人心。”

    板橋連忙解釋說:“李兄切勿見怪,你一身頂戴花翎,誰敢跟你說那麽透心的話啊?”

    李禪笑了:“其實我猜得就是你。那詞兒寫得太好了,一篇傳世的好檄文,大快人心!”他顧了抒發情懷,竟把大事忘腦後了。

    汪士慎苦笑了一下,憂心忡忡地說:“李兄,你還是先說說怎麽救人吧。”

    在涼棚下的看座落了座的淩樞左顧右瞻沒見隨行的李禪,疑心地問道:“李禪,李大人呢?”

    旁邊的曹仁應道:“也許去上茅廁了吧?”

    淩樞惱惱地說:“哼,多餘的人,屎尿比別人都多。”

    麻三貴從戲台的後麵迴到了淩樞的身邊:“大人,馬上就開始。”

    這時,滯後的李禪已坐到了看棚裏。

    迎賓的戲班子敲開了鑼鼓。“小紅花”班主給喜氣滿麵的麻三貴呈上了戲單。“大人,請您點戲。”

    “這是什麽?”麻三貴不解地問。

    班主說:“這是戲單。”

    麻三貴揮了一下,瀟灑地迴道:“那好,那就唱戲膽。”

    淩樞一聽就樂了:“胡鬧。”

    麻三貴跟著來了一句:“聽到了?欽差大人說了,不唱戲膽唱‘胡鬧’!”

    眾大笑。

    淩樞拉下了臉,輕蔑地說:“麻大人,你真是可以啊,你是憑什麽混到現在這個官位的?啊?”

    “呃,是,是……”麻三貴不知何故,緊張得笑不是哭不是,就在淩樞要笑之際,麻三貴陡然間一個“通天噴嚏”朝對麵的淩樞直射而去……

    這不是一般的噴嚏,見了淩樞的臉上連鼻涕帶口水的那一片贓物,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怔住了,李禪實在憋不住,撲哧笑了出來,笑是能傳染的,聞之有笑聲,全場笑聲轟然而起。

    “笑,笑什麽!”淩樞氣急敗壞地吼了起來:“你們的哪根筋亂了!”殊不知,他臉上的贓物還掛著呢。

    眾人憋住了笑。

    淩樞感覺到了臉上有異物,順手一抹,糊塌塌一手全是,眼前頓時一黑,身子搖晃起來。

    眾官員嚇得手忙腳亂,一湧而上,“淩大人!”“大人!”地亂喊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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