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劍林降落的速度很快。


    魏青鸞抽出傘柄的速度也很快。


    破舊的傘紙輕飄飄地落在夢南柯身上,她咳得更猛烈、更大聲,好像很快就要死去。


    劍林的中心有光漫射而出,每一根光線都明亮無比、純粹無比,像一道剔透光明的長河,無聲地流淌過世間,絕大部分光湧入玉止戈的身體,替他修複破損斷裂的筋脈和血肉,還有一部分光落在夢南柯的身上,她痛苦地蜷縮起身體,就像剛剛的玉止戈一樣,渾身都開始冒出細小的血珠來。


    明光散去,玉止戈很艱難地站在原地,右手撐著一把半人高的長弓,整個人都不停地顫抖著,雖然姬鏡水的道術足夠厲害,但他的體內還是留下了十分沉重的傷勢。


    受傷本來就是一件讓人不快的事,而且玲瓏盛會很快就要開始,想到夢南柯倨傲的態度,想到那個高傲地劃過玉簡的名字,玉止戈慢慢地站直身體,雖然有些踉蹌,但還是目的明確地朝夢南柯走去。


    “你不能殺她,魏青鸞會和你拚命。”翁仙平靜地說道,但他的平靜是裝出來的,因為他說每個字時都很用力,強壓著怒火不能爆發總歸是格外費勁的。


    “終究意難平,我不希望這件事成為一個枷鎖。”玉止戈同樣平靜地迴答。


    翁仙陷入沉默。


    這世間有很多的怨憤、很多的爭執、很多的殺戮,其實歸根到底,不過是因為意難平。


    而對於普天下任何一個修行者來說,意難平,都是一件足夠可怕的事。


    所以雖然這一步走得很艱難,但玉止戈依然沒有停。


    ......


    “你最好不要做多餘的事。”姬鏡水平冷的聲音從劍林中傳來,魏青鸞握著傘柄的手穩定如初,無數的秋風和苦雨向外飄飛,然後他們停住。


    “她不能死。”魏青鸞寒聲道,他的聲音裏有一絲起伏,他慢慢地搖了搖頭,“在玲瓏盛會上,神墟可以讓步。”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姬鏡水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既然魏青鸞已經選擇了日後的讓步,所以今天他也該讓一步。


    姬鏡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玉止戈前行且顫抖的背影,笑容很好看地說:“我停手,就已經是一種讓步。”


    “所以這件事沒得談?”魏青鸞快速地說道,他的胸膛重新開始起伏,強烈的天地靈氣卷集如潮,好像一座山嶽在空中移動,整座小院都隱隱震顫起來。


    “從你們到這裏來起,這件事就沒有什麽好談。”姬鏡水說道,他平靜的麵容出現了一些變化,他開始微笑,他的嘴唇很紅,便很像一柄鋒利的刀從鞘裏拔出,刀刃上淌滿鮮血。


    這是一種震怒。


    姬鏡水是很驕傲的人,玉止戈在他的地盤上受傷,就一定觸及到了他的底線。


    魏青鸞是同樣驕傲的人,所以他理解這種震怒,沉重但穩定地舉起手中的傘柄,不再說話。


    ......


    玉止戈在夢南柯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那個女人已經停下了咳嗽,但是依然有很多血從她的身體上湧出,那些晶瑩的光線像無數細碎的冰淩,牢牢地吸附在她的經絡和丹田裏,不僅僅是疼痛,還冷得徹骨,冷得她渾身都麻木,以至於無法動用靈力將光線驅除出去。


    她聽到聲響,吃力地轉動眼睛,看到離她不算太遠的玉止戈,他們之間的距離很短,近到足夠她看清那些微小而連綿的顫抖,看清那些安靜地蟄伏在他血肉筋絡裏宛如銀魚般細密的冷針。


    然後她知道,雖然這隻是很短的一段距離,卻已經變成一道護她周全的天塹。


    夢南柯冷酷地想著,哪怕我看起來比你淒慘,但你的意難平,終究會使你變得比我還要淒慘。


    玉止戈站在原地,除非像夢南柯這樣離他很近,或者像姬鏡水魏青鸞一樣境界很高,否則大部分人都不會認為他是因為過重的傷勢失去了前行的力量,他漠然地看著露出殘酷笑意的夢南柯,然後說道:“我不會殺你。”


    還不待夢南柯笑出聲來,玉止戈便接著說出一句使她渾身僵硬的話:“但我會讓你丟臉。我隻是意難平,但難平畢竟不是平不了。”


    夢南柯皺起眉頭,艱難地說道:“你想做什麽?”


    玉止戈緩慢而吃力地伸出一隻手,夢南柯便開始不可遏製地顫抖,他的指尖開始凝聚出一道光,那光弱小而無力,像是風中搖曳的殘燭。


    “其實這樣的事很沒有意義。”玉止戈平靜地看著那一絲微光,一邊咳嗽一邊輕聲說話,他能感覺到那些蟄伏著的冷針正在蠢蠢欲動,雖然很疼,卻仍有快意,“但因為我聽過你的故事,知道你的身世,所以比較明白自尊對你比對平常人而言要重要得多,也因此,我接下來要做的這件事,對魏青鸞可能沒有什麽,對你,卻會變得很可怕。”


    那道孱弱無比的光輕輕地落在夢南柯身上。


    光線四散,衣衫四散。


    女子通透皎白的身體宛若一尾冷魚般不住地震顫,衣服和傘紙的碎片像綻放在春季裏的桃花,一片片飛起,在空中變成更多更小的碎片,這是很好看的場景,然而對於夢南柯來說,卻隻有難堪,隻是隱痛。


    玉止戈閉上眼睛,細微的風卷劃過他的發間,那一絲因意難平而造成的障壁消散於無形,許多通明輕快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直入高天。


    姬鏡水感覺到了這股新鮮的氣息,便忍不住微笑起來:“結束了,你還要繼續嗎?”


    “神墟會退這一步。”魏青鸞停手,那片劍林頓在離他眉心隻有毫厘的地方,他的唿吸有些急促,但神態卻異常鎮定,“我料到結果可能不會很好,卻沒有想到會有這麽慘。”


    魏青鸞落在玉止戈身上的目光複雜難辨,他之前覺得這少年與他是一類人,現在卻覺得比起自己,對方似乎要更無恥、更不擇手段一些。


    有時候,這也是一種強大。


    他腳下微動,便出現在夢南柯身前,這名往日裏高高在上的神墟主人□□的身體上此時滿濺布片與鮮血,他的臉上既不見動容也不見嫌惡,隻是彎下腰將她抱起,然後對試圖拽住他衣襟的女子皺著眉道:“你最好不要想讓我殺死他,因為姬鏡水在這裏,你可能會比他更快地死去。你最好也不要說你還會迴來殺死他這種話,因為這真的很無聊,就像市井小兒間吵架賭氣發下的誓言。”


    夢南柯喉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然後很幹脆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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