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剛下過雨,清晨的浮光和薄霧掠過長街,一些青蜉蝣飄飄蕩蕩地落在水窪上,四下寂靜。


    白刹那長籲短歎地匆匆趕路,一麵走一麵向留白抱怨:“將軍這個習慣委實不好,什麽叫不願意別人從他頭頂上飛過,若是能用遁光,我也不必急得好像火燒屁股!”


    留白不緊不慢地走著,心中有些厭惡,麵無表情地說道:“你不要和我說,我並不覺得這有哪裏不對。”


    白刹那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慢下來,留白孤身朝前走去,他的背脊挺得很直,腳步與平時相比要落得更重一些,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把有去無迴的鋒銳長劍,然而即便成為一把劍,他也是一把很沉重、被重重枷鎖綁得很緊的一把劍,這就意味著有些事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什麽結果。


    白刹那的眼神有些複雜,看了看兩側在晨霧裏顯得有些模糊的遠山和殿宇,輕輕地歎了口氣。


    通往三十三天大小千百餘境的傳送陣坐落在一片殘樓廢墟之中,與十裏之前的風景天差地別,一名灰布麻衣的老者靠在一麵被削去半截的石牆上昏昏欲睡,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柄半個巴掌長的青銅鑰匙,鑰匙滑出衣襟,隨著他的唿吸上下起伏。


    “他叫骨生花,是此地傳送陣的看守者。”白刹那走到停下腳步的留白身旁,目光沉重而警惕地看著那名正在打瞌睡的年老修士,就像在打量一頭上了歲數的頭狼,雖然他已經很老,而且可能牙齒都脫落光了,但總歸是有一些壓箱底的手段,何況他坐在這片廢墟上,本身就是一種象征。


    青蝣境之所以叫青蝣境,並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在街巷林間隨處可見的青蜉蝣,還因為這裏曾經存在過一個喚作青蝣宮的宗門。


    如果一個勢力的名字能夠用來命名一方境界,那麽這個勢力的名聲一定很大,底蘊一定很深厚。


    這座有莫大能耐的傳送陣,就出自青蝣宮最厲害的陣師之手。


    “昔年青蝣宮宮主座下有十二柄劍,個個都是名震三十三天的頂尖修士,骨生花是其中的領頭羊。若不是後來他練的功法出了差錯,青蝣宮不會被毀得這樣徹底。”白刹那輕聲說,又很嚴肅地加了一句,“最關鍵的是,他很能忍,是真的很能忍。”


    在白刹那看來,很能忍是一件格外可怕的事,尤其骨生花還曾經是一名極為厲害的修行人,他看著老人脖子上掛著的刻滿了許多複雜花紋的青銅鑰匙,知道它一定可以用來打開那片廢墟之中的某個房間,便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寒冷。


    然而留白卻隻是覺得心中燥意更甚,他忍不住說:“不管他曾經有過怎樣的風光,現在也不過是個老而無用的看門人!”


    他並沒有壓低自己的聲音,一些羽上披著晨露的烏鴉從廢墟間飛起,白刹那渾身一滯,他放緩唿吸,盯著那座開始發光的大陣,骨生花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同樣靜靜地看著傳送陣的方向。


    ......


    傳送陣發出的光很快黯淡下去,幾條淡淡的人影出現在陣中。


    三個人的目光膠著在出口處,一個小小的金色的毛團從裏麵咕嚕嚕地滾了出來,它笨拙地用翅膀拍著地麵,無數金色的毫芒從它稚嫩的翅膀底下鑽出,地麵上出現蛛網一樣的裂痕,甚至有一些擋在它麵前的碎石,在那種金芒穿透之時,已經震成了一灘齏粉。


    留白覺得這樣的開場白有一點可笑,但白刹那和骨生花的臉色卻變得有些蒼白,想到他們畢竟比自己活得更久,見識得更多,很有可能知道這隻雛鳥的不凡之處,他的臉色也變得不好看起來。


    玉止戈從陣中走了出來。


    他的身後跟著華桐和聞北去。


    雲恕趴在地上,衝他哀哀地叫著,但少年修士並沒有注意到它此時灰頭土臉的樣子,他被一種奇特的氣機吸引了,他探究地看著骨生花懷中的那根黑色的枯枝,輕聲說道:“很有趣。它是一柄活的劍。”


    空氣驟冷,許多條無形的劍氣從行將朽木的蒼老修士身上散發出來,平地裏好像生出密密麻麻的枯枝,整片空間裏都充斥著一種樹木腐朽的氣味。


    雲恕渾身的軟毛砰地炸起,它恐懼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然後就因為這種很沒有形象的事而惱怒起來,它張口發出一聲如龍的長吟,骨生花頓時如遭雷擊地顫抖不停,細細的血絲從他幹枯的嘴唇裏噴出,留白也被逼得退出了好幾步。


    玉止戈好像根本沒有感覺到那些枯枝一樣的劍氣和如龍長吟帶來的震動,他看了那名仍在不住咳嗽的蒼老修士,平靜地說道:“聞北去和我提到過你,所以應該有很多人聽說過你的這把劍,這並不是一件值得大動肝火的事。”


    白刹那無比震驚地抬起頭,然後他同站在玉止戈身後焦黃臉的修士目光相對,聞北去朝他溫和地笑了一下,他卻好像大白天見到了鬼一樣往後瑟縮了一下。


    姬鏡水確實說過此人還活著,但他從沒想過他有這樣大的膽子重新迴到他們麵前,在他的想象裏,聞北去應該離這些修士間的紛爭遠遠的,然後找一個鄉下地方度過餘生。


    難道這個少年真的有什麽不尋常之處可以使得聞北去連生死都置之度外嗎?還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很有魄力很驕傲的人,所以和他走得越近,也越忍不住要做些看起來很叛逆很不要命的事出來?


    場間的對話仍在繼續。


    骨生花好像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開過口,他用力而嘶啞地開口,聲音因為剛才的傷勢而有些顫抖:“它以前,並不是這個樣子。”


    玉止戈想了想,鄭重地看著那根枯枝,問道:“你是要它變成一把劍,還是要它開出花來?”


    “這有什麽不同?”骨生花的眼睛明亮起來,玉止戈從裏麵看出了更多的東西,像是一些血腥和複仇的事,想是一些忍耐和寂寞的事。


    他搖了搖頭:“你搞錯了順序。它要先開花,才能變成一柄劍。”


    “......花生劍......劍生花......劍生花......”骨生花張開手指,他的皮膚蒼老而滿是褶皺,越發襯得那根枯枝死氣盈然,他的眼角出現一抹濕意,哽咽道,“我錯了,是我錯了......”


    “我該怎麽叫它開出花來?”骨生花向玉止戈行禮,白刹那有些發木地看著這一幕,他預感到可能有些事快要發生,玉止戈點了點頭,很平靜地受下這一禮,然後說道,“要一柄劍開出花來,是一件很難的事。但要一根本來就能開花的樹枝開出花來,卻很容易。你的心裏滿是仇恨,全是寂寞,它不喜歡,便不開花了。”


    這裏麵本來就沒有很大的道理,骨生花悟不到,隻是因為他身在局中,他畢竟曾經是很有名的天才,這樣的事隻要一經點破,接下來的變化就顯得順理成章了。


    那根枯枝開始生長。


    它抽出無數新的枝條,密密麻麻地覆蓋整片空間。


    星星點點的綠意像一抹春水萌發,然後迅速褪去,無盡的紅映入視線。


    那是無數伸展花瓣的桃花,濃淡相宜,如一朵輕雲,如一綹朝霞,靈動活潑地擠在枝頭,好像春天忽至,空氣裏都透出剔透的韶光來。


    白刹那和留白卻開始不停地淌眼淚。


    在他們的視線裏,那並不僅僅是無數盛開的桃花,而是成千上萬道紅色的劍氣,那些如絲縷一般薄潤可愛的花瓣裏,湧動著無數爆裂的靈氣,好像隨便一片飛出,都能撕裂這片空間!


    骨生花睜開眼,光芒從他的眼睛裏綻放開來,他握住那根枝條,向著不遠處的廢墟揮下。


    一劍!


    兩劍!


    二十三劍!


    空氣裏那些晶瑩的紅線漸漸消失,同樣消失的還有傳送陣周圍那些殘破的城牆同宮殿。


    骨生花收劍,麵色淡然地看著那些青蝣宮存在的痕跡完全地在世間消隱。


    他的心裏並沒有什麽不舍和悲傷,因為隻要他活著,青蝣宮就活著。


    ......


    輕輕的鼓掌聲從不遠處傳來。


    姬鏡水走過來,場間劍氣的餘韻消散一空,他的目光直落落地停在玉止戈身上,很溫和地微笑起來:“本來我的勝算隻有五分,但見到你,便有了七分。”


    “他不一定會幫你。”玉止戈看了一眼骨生花,他平靜而滿足地站在原地,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他們在說些什麽。


    “桃仙二十三劍,確實是很厲害的招式,但我並不是在說他,我是在說你。”姬鏡水感慨道,“何況我知道他會站在我這一邊,畢竟我們都很想殺了西皇。我覺得這個理由可以說服很多人,包括你。”


    玉止戈沉默了一會兒,他想到高天上的那個人,想到他還有一些問題要問他,最終點了點頭,淡淡地說道:“這個理由確實很動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自古反派死精分[修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涅羽蒼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涅羽蒼惑並收藏自古反派死精分[修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