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們大手拉小手

    成才同誌再一次迴家時,趕上八九月交接,涼季尚未到來,日照反比單純的夏日更充足一些。柳蘇蘇正在天台上晾曬剛洗好的被單蚊帳,年前裝的自動晾衣架這天不知出了什麽毛病,往下拉了半截兒便出奇費勁兒,最後到大約高出她兩頭的那個海拔,嘎吱一聲卡那兒了。由此導致的直接後果:成才同誌找到天台後第一眼就看到晃晃悠悠墊在海綿拖鞋底下的一條小板凳,驚怒交加,一言不發,然後三下五除二拎小雞似的把柳蘇蘇給提溜了下來。

    事後,本著狙擊手的冷酷和嚴格,成才同誌決定罰媳婦兒禁足一周,天台、廚房以及一切具備路表打滑可能性的場所均被列為紅區。

    柳蘇蘇覺得他太神經。袁朗和齊桓是過來人,一個在電話裏笑:“正常現象正常現象…柳蘇蘇同誌,我的兵難得犯渾,您多擔待點兒啊。”一個勸她:“別往心裏去,嫂子那十個月,隊長比酒窩這會兒還瘋……”

    柳蘇蘇哪能不急:“這才幾號啊?要都聽他的這會兒就跟家裏歇產假,迴頭全公司上下都怎麽看我?生完孩子我還上不上班了?”順著這思路又一細想,索性別扭上了,鉚足了勁兒要跟成才吵一架。未料事到臨頭讓成才摁住肩膀兒抵了她額頭:“柳蘇蘇同誌,今天下榕樹來電話了,爸和三姑她們兩天後到!”

    柳蘇蘇目瞪口呆。

    接下來四十八小時,成才情緒良好態度積極,按時按點親了媳婦兒帶上門外出采購;柳蘇蘇度日如年委屈滿腹,幾次盯住讓那位憑借良好軍事素養防得固若金湯的大門,恨不能一頭撞出條血路來。然而一個孕婦的腦袋絕不會比門板更加強硬。最後,柳蘇蘇啐自己膽兒小,一賭氣把沙發靠墊砸門上去了。

    不知道在哪本雜誌上看過,說科學研究表明,同樣處在某種棘手難題形成的壓力之下,一個男人更傾向於用沉默來節省消耗以獨立解決問題,而在獨自解決問題之前先找個人痛快傾訴則是廣大女同胞的本能。柳蘇蘇這會兒正浮躁,心說這說的真是太對了,要不國家怎麽總號召老百姓相信科學呢。

    柳蘇蘇的心裏其實有一個號碼盤桓了許久。但她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打另一條——就她母親那個性,要聽說成才不讓她上班了恐怕第一個雙手讚成,打過去給自己添堵嘛不是。

    鈴響了好一會兒,袁微的迴音才姍姍來遲。後來知道接電話的時候她剛下地鐵,於是一邊聽柳蘇蘇嘮叨一邊四處尋找著信號更清晰的旮旯。也不知是否因此,整個通話中她在那頭始終很安靜,等柳蘇蘇牢騷完畢,迴話的聲音裏也有種不同以往的恬淡。

    柳蘇蘇不敢肯定這究竟算不算錯覺——她認識的那個袁丫頭似乎又長大了好一截兒……僅僅是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

    袁微的應答如是展開:“……知道圓圓出生那會兒,圓圓他爸爸在幹什麽?你猜猜看。”

    柳蘇蘇沒答。就成才他們那隊長,人精裏的妖孽,她咋猜得著?

    “他在境外,全副武裝的那種。”

    柳蘇蘇愕然。袁微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具體幹了什麽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次他一迴來,就扛了兩毛二。”

    不奇怪。什麽人帶什麽兵,成才那家夥也就這樣的貨。柳蘇蘇靜了好一會兒,歎聲氣:“袁隊長是個能人。”

    袁微在電話那頭輕輕地笑,好像聽得見她腹誹。“那你知道當時他媽媽又在幹什麽?”

    這算什麽問題???

    柳蘇蘇用力吸口氣,總算把所有脫口而出的某些詞兒全都硬憋迴去。一個孕婦在分娩之前能幹的事實在很有限。問題在於,袁微這麽問顯得太正式,不會是常規答案。

    “在手術室裏拉人呢……拉迴來一個重傷的,刀還沒鬆手,羊水就破了。”袁微有種本事,能把最嚴肅的事講成相聲段子的語法,到了還是用最嚴肅的語氣跟你娓娓道來。

    柳蘇蘇默然。

    袁微這個電話顯然已自動進入總結陳詞階段:“所以說,柳蘇蘇同誌,您就知足長樂吧!你身體一直不好,這又還沒出頭三月,單位那麽遠,天天跑來跑去不說,你工作壓力那麽大,光是上下樓的次數就少不了,太冒險了吧?這種時候,他那麽個人,心裏得多當迴事兒才能這樣兒跟家裏看犯人似的看著你啊?倆人都忙得一年休不了幾天假,難得聚在一起,你說你還有空委屈?”

    柳蘇蘇同誌聽得徹底陷入沉默:她倆究竟誰才是更年長並且已婚的那一個?念頭一轉:也是,晚熟的人都早熟!!

    “別廢話,你到哪兒啦?晚飯上這吃!”柳蘇蘇噗嗤笑出聲來,氣算是消了。

    袁微當然沒去蹭這頓飯。她得在今晚之前搞定她的新宿舍。

    那是個老社區,一石一階,一草一木都很有了些年頭,區位優勢在於靠近市中心,附近有商業圈、學校和菜市場。袁微到時,楊雨正在9號樓下等她,遠遠就能看見她飄揚的深色裙擺和輕輕揮動的曬成了蜜色的胳膊。

    城市經濟帶動之下,社區的一大半讓事業單位充了職工宿舍,另有一些則讓附近一些私人企業整單元租下改了辦公場所。

    但熟悉這個社區的人都知道9號樓略有些特別,那裏麵住滿了形形色色的“漂兒”。

    袁微第一次走進9號樓是在從浙江迴來的第二天。也正是在那天,她突然得知,這棟略顯擁擠的小樓裏藏著一個她以為失蹤了的楊雨。真在那兒看到楊雨本人時,袁微有點納罕。當年的護理係係花是個多白皙秀氣的姑娘?穿上護士服隨便找個旮旯一站跟畫兒似的。是出塵的好看,也是透著點不真實。眼前的這一個卻是有血有肉,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接著地氣的。她又是驚訝,又有一些感動:楊雨向幾乎所有的人隱瞞了自己的行蹤,卻告訴了她,這份信任來得實在意外。

    那一天成功會晤,兩人坐在一張小飯桌,她一邊吃一邊心裏想著,一年沒見,楊雨變了。楊雨對她說的頭一句話是:“袁小妖,你還真是一點兒沒變。”袁微楞了一下,不以為然:“誰還能不變呢?跟我同桌吃飯的人都從柳蘇蘇換成了你。”楊雨卻感慨著:“這才說明你沒變呀!不管是誰,隻要說一聲有要緊的事兒找你,你準來。”袁微就忍不住笑了:“聽你這意思,我就一傻子呀?”楊雨假模假式地點頭笑:“當然了,你才知道啊?”看袁微慢慢瞪圓了眼睛,忙正色說:“哎呀我逗你玩兒呢。你袁微那可不是傻。”袁微板起臉特嚴肅地望著她:“對,不是傻,是二。”把楊雨樂得一口鹽汽水嗆在喉嚨裏:“咳咳……袁小妖,行啊你,演技水平見長啊?……氣得跟真的似的……”袁微瞪她:“能不氣麽我?同事那兒我推了頓飯餓著肚子來找的你,合著您大老遠把我叫來就為了跟這兒損我呀?是人麽你?”笑了一陣,鬧了一陣,楊雨半眯起眼睛四顧著說:“我這屋子真亂……喂,幫著我一起收拾收拾?”袁微想也不想:“行!”家務事對女孩是個模棱兩可的存在,你覺得它短人誌氣它就折磨你,當真到了內心空落的時候,它卻又是生活最沉實的填充,鍋碗上的油膩都在寸寸暖著人。萬事停當,楊雨一直送到小區門口,到該說再見時,她猶豫了片刻,麵色鄭重起來,說的卻是:“袁微,你也搬來吧。跟我作個伴兒。”

    袁微驚異於自己竟然找不出一句話來拒絕。楊雨倒是替她想到了,窘得低了頭:“這很荒唐對吧……你又不是無家可歸。”家?袁微自嘲地笑了笑。她的家目前就是倆空房子,家中四口人天南海北小有一年,什麽時候能湊個整數還說不準。這一年……除去為一個小破孩兒頭痛的日子,她生活得多麽像一個孤兒?

    於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社區9號樓裏從此又添了一個叫袁微的本地女孩兒。她並不缺房子住——住在這裏,她暫且可以不寂寞。

    這一天傍晚袁微把屋子收拾完了,驚訝的輪到楊雨。她是第一次看見女孩兒房間裏添置的東西這樣少:單人床,寫字台,藍白格子窗簾,牆上甚至沒掛日曆,袒露出一片白花花的乳膠漆色,好像就圖個視覺清淨似的;臨窗擱了兩把備用的現代派小坐具,配一架小木茶幾,幾麵上放著本多功能電子台曆,又當日曆又當鬧鍾。楊雨看畢眉頭擰了一下:“太冷清了!袁微,你是女的麽?”袁微笑笑沒有說什麽。第二天抱進來一盆像洋蔥又像大蒜的東西:“這是風信子。等它開花就不冷清了。”

    可是風信子花期在三月,那不得過去半年多麽?楊雨默默地想,這個袁丫頭啊,心裏有事兒。可是管他呢,哪個女孩子沒有秘密?多少女孩兒連友情都是由一個又一個秘密積攢起來的。楊雨自己也是一個帶著秘密的女孩,因這秘密,對袁微分外多出一份理解,兩人比鄰而居越發有了作伴的意味。

    在9號樓兩個女孩的窗外,有樹的杈椏斜伸而來,在之後好一些日子裏,幾片巴掌大的葉子搖搖欲墜,卻始終掛在枝頭,遠近各處綠圃依舊蓊鬱。直到哪一天,當她們從午睡中醒來,伸展胳膊時,腰肢能夠感到一絲絲侵膚的涼意,才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比起往年,這個秋天來得很安靜。但終究是來了。

    楊雨問袁微:“你一點兒都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會調動工作到這兒嗎?”

    袁微撐著腦袋答:“任何時候,如果你需要一個聽眾,那我就想知道。”

    袁微在畫圖紙,四天後她得準時上交。因為格外專心,袁微絲毫沒注意到自己剛才說的話特文藝腔——再徹底的平淡也帶著煽動的意思。楊雨已經有點兒蠢蠢欲動。秘密的價值全在揭開它的一刻,之前的蟄伏都是為醞釀這一刻的暢快而故作壓抑。真藏得太久,那會憋死她。

    “你還記不記得c城工地上那個人?”楊雨在她桌子對麵坐下,也撐著腦袋。

    “嗯?”袁微抬頭。

    “就是……他。”楊雨拿條幹毛巾搭在右肩,臉略歪往毛巾上微微一蹭。

    袁微看得有些迷瞪,她覺得這很眼熟,而楊雨做這動作時,眼睛瞬間漲滿了笑意。她隻能茫然地點頭。

    “就是被你朋友拍進照片的那個人啦!”楊雨瞪了她一下,是含蓄的不滿,也是隱忍的驕傲。

    這下袁微可全想起來了。

    c城郊區的工地,滿天沙土遍地塵埃,嘈雜聲像要徹底淹沒每個落腳的地方。楊雨柔韌而有些幹澀的聲音中充滿愧疚,而那個隻能看到背影的男人把擰幹淨的毛巾綁迴身上,站起來冷冷地說:噢。

    後來……無論怎麽拋過去一堆問題,那個男人始終頭也不迴,一瘸一瘸走得飛快。

    再後來……被他迅速甩在身後的楊雨不屈不撓跟了上去。

    袁微凝神迴憶著當時她斷斷續續聽到的。

    ——出事故那天你在現場對不對?開車的是我爸……那場事故……都是因為我。對不起。

    ——噢。

    ——帶我去找他!我是護士。

    ——你找著他又怎麽了?人半死不活躺在家裏,你能怎麽著?

    ——我能怎麽樣就怎麽樣,多大的責任我都認著!

    ——謝謝啊,他用不著。

    ——你又不是他。你為什麽要替他作決定?

    記憶中楊雨執拗的聲音和眼前楊雨滿懷期待的臉漸漸重合在一起,那樣子像一個精心設計燈謎的作者期待著遊客答對,而她就是那個或許有幸中獎的遊客。

    袁微眉頭一展。“那個很了不起的現代城市文明締造者?站起來像戳了杆槍,跟你在工地一場辯論會開了倆鍾頭的那個?”她問。

    楊雨使勁點點頭,帶著一丁點不自知的得意。

    袁微望著她,笑容漸開:“哦,他。……然後呢?”當初的楊雨足夠執拗,但恐怕她碰上的是塊不會彎轉的生鐵。硬碰硬的結果會是什麽呢?

    “然後,他還是什麽都不說。可也攔不住我每天都去煩他——記得沒多久我就來跟你告別了嗎?那是他離開工程隊北上了。工地的人說是他一個朋友,以前一起當過兵,很要好過命的那種,幾天前給他來了封信。” 楊雨站起來,旋身歎了口氣,用一種說不上是自得還是自嘲的語氣接著說,“後來我跟他坐同一次的火車,就這樣一直跟到了哈爾濱。”

    袁微難以置信地沉默了足半分鍾。“係花,你玩千裏追蹤呢?你該不是為了當初那事兒就這樣死盯了他一年吧?所以這一年當中連你父母都找不到你?”

    楊雨搖搖頭:“我們在哈爾濱待的時間並不長。他根本沒發現我。”

    “等一下,你剛才說到過他以前當兵,”袁微不放過每個細節,心裏在奇怪自己這份謹慎,“你確定他是真的沒發現你嗎?”或者說,根本是種徹底的不搭理。

    楊雨露出一個心領神會但毫不在乎的笑:“他是目標,我是盯梢的,反正他沒能甩掉我。”

    “好比喻。”袁微苦笑,然後示意楊雨繼續。

    “你都不知道他半個月跑了多少地方!什麽事情都做,做什麽事情周圍都不會有人小看。他們好像怕他。”楊雨又在歎氣。

    袁微盡量不去注意這樣的歎氣背後意味著什麽。她輕巧地將話題扳迴重點:“我記得,後來你給我寄過幾張照片。是在河南境內吧?這麽說你還順便迴了趟老家?”

    “上榕樹。我最後到了那裏,到了就覺得那裏應該是他的家。的確是。他在那兒擺過一個攤,修鞋的,掛著軍人免費的牌子,聽說脾氣比誰都硬。”

    也就是說你們至此依然沒有發生正麵衝突。袁微想。該鬆口氣還是懸著心呢?兩頭強牛撞在一起的慘烈她實在沒膽去想象。眼前這一頭強牛卻笑嘻嘻地看著她陷入迴憶。她的思路突然被什麽一擊。

    “然後?你去修鞋了?”

    “我又沒捎帶上兩雙鞋,走那麽遠山路,鞋底早就磨得不成樣子了。”楊雨在極力忍著笑,“你……你是沒看到他當時那臉色。”

    ——像躲過了背後來的悶棍,轉臉卻被迎麵一拳打在鼻子上。

    袁微揶揄道:“看你這勁兒,他那會兒麵無人色都不奇怪。”

    “那是!釘鞋釘得修履帶似的,鞋修好就扔給我說這不是你來的地方,趕緊迴去。我說迴哪兒?他吼別告訴我你聽不懂普通話!迴家去!我就跟他說家鄉話,附贈笑臉一張。……總之能想到什麽氣人的招兒我都招唿上去啦!我就是要氣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除非他願意好好跟我說話。”

    袁微望著她的新室友,怔忡。眼前是張女孩的臉,好像一秒鍾要轉過幾百幀的神情,每一個神情又熟悉又陌生。

    “怎麽啦?”楊雨說。

    袁微心驀地一慌。但楊雨瞥向她的寬大外套:“你口袋裏有什麽東西在響。手機嗎?”

    袁微掏了下口袋,那枚相當原始的小手機貼著手心振動。一瞄來電顯示,陌生號碼。袁微下意識地掐了:“沒事,你接著說。”

    楊雨眉頭擰了一下,正要說什麽,那手機又振了起來。

    還是陌生號,這群手機騙子想錢想瘋了?袁微果斷掐斷,瘋了也不帶這樣兒的,藐視廣大人民群眾的智商嘛簡直!

    然而,僅僅安靜了幾秒鍾,小手機竟然不屈不撓地再一次開始振動。

    “真沒事?”楊雨並不想跟一通電話搶聽眾的耳朵。

    “真見鬼了……我接個電話。”袁微說著就向外跑去。出房門不多會兒卻又折迴來,衝楊雨做了個鬼臉:“我出個門兒,晚飯別等我了啊。”聲音是輕輕的,但的確在嚷。

    楊雨古怪地看著她再度跑開。

    再見到她果然是晚飯後了。不料袁微剛進門就忙著收拾東西:“我得迴趟我們家老房子,今天就住那兒了……”楊雨莫名其妙:“啊?”袁微臉色有點兒不自然:“那啥的……總之明兒就迴,咱一切照舊。”

    楊雨越看越覺得不對勁,跟著到了門外,目順著她一路小跑的方向直達樓道口。

    夕陽在樓道口的地麵上打出一個八九歲女孩小小的剪影。楊雨不禁目光上移,仔細多看了一眼,是個很漂亮的孩子,穿著初秋的小裙,耳朵後麵拖下來兩條麻花辮,紮著粉色的小頭飾。跟著,她就看到袁微輕巧地跑過去,輕巧地伸手碰了碰那孩子的頭,然後拉起她一隻小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便輕巧地向外走去。

    初秋傍晚的陽光金燦燦的,斜照出了一大一小兩張金燦燦的笑顏,看上去是那麽真。

    不知道為什麽,楊雨被這畫麵弄得心情很好,不禁微笑起來。心裏卻又嘀咕:這是誰家的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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