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依然沒跪,隻是站在一旁看著,佛像莊嚴慈悲,卻不知是否真能聆聽凡人心聲。


    若是老?天?有眼,真能看見世間萬物,又為何放任多吉等人作惡多端,眼睜睜看著旺叔這樣的良善之人受盡折磨?


    他在萬籟俱寂裏反複詰問。


    直到鍾聲穿破清晨的山穀,一聲聲敲在心上,時序轉身?朝寺廟深處走?去,沿途僧侶在清掃積雪,他眉頭緊蹙,心事?重重,最後停在深處的某間殿前,抬眼一看。


    藥師佛。


    像一個驚人的巧合。


    門口的僧侶正往桌上擺放蓮花燈,縱觀大殿內,佛像四周亦從高至低供奉著無數燈盞,僧侶每日添油,以保不滅。


    見他駐足,僧人問他可有需要,藥師佛的蓮花燈可保健康,一盞能供奉一整年。


    時序覺得可笑,若世間真有神明?,既有通天?之力?,又怎會貪圖凡人這一點錢財?


    可佛像慈悲地望著他,金身?在深幽的大殿裏被無數火光映照得雪亮。他的眼前劃過旺叔孱弱的臉,又想起在大殿外麵虔誠跪拜的兄妹二人。


    寧可信其有,是這個道理吧?


    時序低頭,在小桌上選燈。


    僧人拿出紅紙與筆墨,問他所供之人的姓名?,又問一盞就夠了嗎。


    時序頓了頓,“兩?盞。”


    那天?早晨,他斥“巨資”在藥師殿供奉了兩?盞蓮花燈,每盞一年。紅紙上是兩?個名?字,除了旺叔,還有一張寫著三個小字:祝今夏。


    吝嗇如他,是不可能在這種事?情上為自己花錢的,難得迷信,他便將迄今為止生命中最珍貴的兩?人寫於紙上,供在佛前。


    信不信不重要,就當?求個心安。


    對旺叔,他明?知生老?病死?不由人,卻依然希望他能更?平靜地走?完最後一程,至少?不要那麽?遭罪。


    而關於祝今夏,他們之間若沒有皆大歡喜的風月,至少?祝她平安喜樂,健康順遂。


    時序還是沒有跪,他站在殿前凝視著僧侶將兩?盞燈擺上高台,最後隻低聲笑笑,調侃自己:時序啊時序,怪力?亂神你也信,書都白讀了。


    有生之年真要他相信世上有神佛,除非它把人送來眼前。


    卻沒想到短短幾天?後,祝今夏竟然真的出現在中心校。


    時序站在樓道前,腦子嗡的一下,像是有雷劈過。


    ……?


    佛祖顯靈了?


    ——


    重迴中心校並非一時興起。


    時序離開後,祝今夏迎來兩?個契機。


    第一個契機是彩虹計劃:綿水市的幾所大學在上學期一共派出數十名?老?師前往山區支教,成果斐然,市教育局與州教育局當?即決定進行長期合作,新學期伊始,綿水大學成了牽頭的。


    周四的外院教職工例行大會上,院長講完這件事?,祝今夏心念一動,會後立馬找上了門。


    第二個契機是袁風,他和交往多年的女友在反複爭吵後,以分手告終。這段感?情從高中早戀開始持續十幾年,最後不了了之,不可謂不傷筋動骨。


    起初不管是祝今夏還是袁風,都以為豆豆的離開和以往無數次鬧分手一樣,冷戰之後,他們還會一如既往地和好。


    隻可惜一個月之後,友人給袁風發來豆豆的電子結婚請帖——


    “你倆逗我玩呢,擱這玩新娘結婚了,新郎不是你的戲碼???咋的,當?我是你倆y裏的一環嗎?”


    對方還以為這是個惡作劇,卻沒想到這位新娘是真的遠走?他鄉,飛快地閃婚了。


    袁風照著電子請帖上的地址買了機票,發了瘋一樣找上門去,最後連豆豆的麵都沒見著。


    她在電話裏說她累了,早就不愛了,現在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很有錢,她就想當?個闊太太,袁風給不了她這種生活。


    “我們早就迴不去了,你也別再來找我,我懷孕了,是他的孩子。”


    十二年的感?情,寥寥數語便拋諸腦後,對離去的人來說是解脫,對留下的人卻像鈍刀子割肉。


    就這麽?鬧騰大半個月,袁風的狀態一落千丈,比之前鬧離婚的祝今夏有過之而無不及。


    祝今夏是主動離開的人,被留下的那個總是更?痛。


    而事?實上持續十二年的戀愛,有沒有那一紙證書都和婚姻沒什麽?兩?樣了。


    年過半百的袁風父母找到祝今夏,幾乎是以淚洗麵要她幫忙勸勸袁風。


    “你倆從小一塊兒長大,今夏,你幫叔叔阿姨好好開導他,你是過來人,千萬別讓他這麽?消沉下去。”


    其實根本用不著他們求,祝今夏沒少?勸,話說盡了,口水幹了,袁風油鹽不進。最後她靈機一動,想起了剛迴綿水時袁風說過的話。


    他說山裏真那麽?好,去一趟就洗滌身?心了,那他也想去。


    那時候不過一句戲言,誰承想如今的他真需要洗滌身?心呢?


    祝今夏心想,說不定呢。


    死?馬當?成活馬醫,當?初她不也是在山裏見到了另一個世界,才明?白人不能自誤?


    因此,在曾院一臉懷疑地看著這個雖然最近變e不少?,但本質上還是很i的小徒弟,對由她來擔任彩虹計劃負責人一事?表示質疑時,祝今夏幹淨利落地把袁風拖下了水。


    發小就是拿來同甘共苦的,不用白不用。


    她說雖然我i,抹不開麵子,但袁風很e啊,做人做事?主打一個臭不要臉,有他在,我們這項目現在等於有了我這個主心骨,外加他這個外交家?,一定會大獲成功的!


    跟袁風轉達時,祝今夏很機智地把“臭不要臉”四個字替換成了“圓滑機敏”。


    為照顧此刻玻璃心碎成渣的發小,話得撿好聽的說。


    事?情很快敲定了,為了趕在寒假來臨前再去一趟中心校,祝今夏忙得腳不沾地。


    大學放假早,十一月底就進入了考試月,她提前上完課時,結束了一學期的課程。與此同時,她還熬夜寫了無數版計劃書,不僅將州裏數十所小學與綿水的大學一一對口,還要一次次開會,和報名?表上無數老?師對接。


    搭檔袁風一蹶不振,她便主動擔起了更?多重任,好在牽頭人有牽頭人的權利,最後她大筆一揮,非常爽快地將自己和袁風又一次安排在了宜波中心校。


    就衝這點,辛苦就沒白費。


    她甚至提議,大學課程結束早,幾乎每學期都比中小學提前放假一個月,不如發展成更?大規模的項目,由綿水大學先試水,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帶著師範生去山裏實踐,這樣就不是單方麵的援助,而是雙向成長。


    師資力?量是有限的,而大學生們就不同了,人多力?量大,每年都能有新鮮血液,支教便能一屆一屆持續下去。


    幾經周折,在短短一個月時間裏,祝今夏幾乎脫了一層皮。


    曾院最終拍板:“結束這學期的課程後,你先提前去踩點,學生去不去要從下學期再開始觀望,畢竟時間太緊張,這事?還要從動員和報名?做起,不能急於一時。”


    就這樣,祝今夏帶著還剩半條命的袁風,做起了亡命天?涯的支教狂徒,美其名?曰踩點試水。


    車是袁風的車,載著一整車從學校裏要來的文具,從校圖書館薅來的書籍,外加動員學生們募捐的衣物,祝今夏聲勢浩大地來到中心校。


    時序事?先當?然知道彩虹計劃一事?,州教育局為此開過無數個會,隻是中心校這邊的聯絡人一直是個叫袁風的,對方說近期就會來學校,卻沒說定具體時間。


    直到祝今夏站在了中心校,帶著那個叫袁風的跟班,他才慢半拍地明?白,有些人似乎早有預謀。


    操場上,學生們在周圍七嘴八舌,於小珊和頓珠也激動地連聲追問,唯獨祝今夏充耳不聞,隻笑吟吟望著麵前的時序。


    “別叫我公主。”她神氣十足高昂下巴,“這趟我給你帶了不少?助力?,call me the knight。”


    時序看著不動聲色,眼神卻亮得可怕。


    “什麽?時候決定的?”他問,末了又加了句,“騎士小姐。”


    祝今夏唇角彎彎,“差不多一個月了。”


    “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啊。”


    “這不是想著給你一個驚喜嗎?”


    時序慢條斯理問:“是驚喜還是驚嚇?”


    “誰知道呢。”祝今夏支著下巴打量他片刻,“不過,我看你挺樂嗬的。”


    時序低笑一聲:“走?都走?了,放著好好的城裏不待,又迴來幹什麽??”


    “沒辦法,學生需要我啊。”祝今夏攤手,一臉無辜,“與其讓他們每天?借手機打電話給我,不如我親自迴來上課,以挽救中心校在某人代課下日益下降的語文教學質量?”


    “就這樣?”


    “不然呢?”


    “隻是為了小孩?”


    時序閑庭信步般又朝她走?了兩?步,這下麵對麵了,一個居高臨下低頭俯視,一個微微抬頭仰望。他的眼神既黒且亮,照得人無處遁形。


    祝今夏心跳漏了一拍,有些心虛,下一秒又找到底氣,拉住一旁的袁風。


    “還有他!”


    時序的目光落在她想也不想拉住袁風胳膊的那隻手上,頓了頓,淡道:“……他怎麽?了?”


    這才有空打量她身?旁這位。


    男人看上去與祝今夏同齡,底子是清秀的,濃眉大眼,光從膚色也能看出,又是一個和衛城差不多的城裏來的少?爺。


    再說狀態,前一個衛城,後一個他,都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就跑來山裏,眼神裏透著一股淡淡的死?味,一臉的生無可戀。


    祝今夏說:“這位就是袁風,我用他號……咳,之前半個月和你聯係的人就是他。”


    她說袁風經曆了一點人生的小挫折,目前是個需要指點迷津的傷心人,她是沒那兩?把刷子了,隻能帶人來求助大師,畢竟當?初也是時序開導,她才能這麽?快從低穀裏走?出來。


    她有一百個迴到山裏的理由,卻句句不提自己。


    時序靜靜地看著她,終於還是問出口:“那你呢?”


    “……我?我怎麽?了?”祝今夏明?知故問。


    “學生要上課,旁邊這位要療傷,那你呢,你圖什麽??”


    祝今夏眼神微動,嘴角一勾。


    “我圖什麽??我想旺叔了,想學生了,想山裏的犛牛肉和酥油茶了,想五年級的搞笑小作文了,想……”


    最後她慢慢抬眼看著他,也不說話,眼神卻再清晰不過。


    袁風雖然心碎了,但腦子還在,他站在一旁看看祝今夏,再看看校長,很快發現哪裏不對。


    你倆的眼神好像有點拉絲啊?


    不是,他們不是說好來山裏體驗民?間疾苦,斷情絕愛的嗎?說好的出山又是一條好漢,從此以後智者?不入愛河,成年人洗腳按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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