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洗了?個痛快澡,熱水充裕,蒸汽沸騰,明亮的衛生間足以?消滅一整天的倦意。


    除了?沐浴液的味道有點罔顧鼻子的感受——豐富綿密的泡沫裏充斥著混合的花香氣息,仔細辨認,有玫瑰,還有他識別不出的種類。


    精致的公主連沐浴露都用的香氛型,屬於是在熱水裏衝了?好幾?遍,香味還能?久久不散的。洗完之後,時序嗅了?嗅胳膊,覺得自己?不穿個裙子都對?不起被他浪費的那點沐浴露。


    他從掛在牆上的袋子裏取出剃須刀,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將胡茬刮幹淨,直到?擼一把下巴,觸感光滑,沒有一點異物為止。


    等他做完這一切,推開?次臥的門,發?現裏麵亮著燈,祝今夏正在鋪床。


    床單已經鋪平整了?,她眼下正費勁地往被套裏裝被芯。


    不愧是童話世界,連床上用品都是田園風格的白底黃碎花,邊緣有夢幻的蕾絲邊。


    時序倚在門邊一陣好笑。


    見他來了?,祝今夏如獲大赦,將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塞他懷裏,“正好,你自己?來。”


    看她扶著腰在一旁仿佛跑了?八百米似的,時序接手了?,一邊做一邊問:“你平常不換床單被套?”


    “每周阿姨來做保潔的時候會一並換了?。”她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是不會做,就?是不愛做!”


    時序反問:“這個世界上有誰愛做家務?”


    說的也對?。


    她正想附和,聽見下一句:“懶鬼多了?,勤快人隻好多受點罪。”


    祝今夏:“……罵誰懶鬼呢。”


    “拿著。”時序靈巧地將被子四角掖進去了?,其中兩隻遞給?祝今夏,“別閑著,一起抖開?。”


    祝今夏死魚眼:“都被罵懶鬼了?,我是不是不該幹活,坐實了?這個稱謂?”


    說歸說,到?底還是接住了?被角。


    合二人之力,被子輕飄飄在半空中鋪撒開?來,剛才還略顯稚氣的淺黃色雛菊瞬間盛開?滿床,竟像將早已逝去的春日又重新尋迴?房間,小心珍藏。


    直起腰來的一刹那,時序有些怔忡,在這短暫的片刻,他好像明白了?浪漫的意義。


    一旁的祝今夏也在發?呆。


    除了?小時候應祖母要求,她從未與人一同鋪過?床,包括衛城在內。起初是他做,後來是阿姨做。


    今天破天荒和時序一同做。


    其實是很瑣碎的小事?,但目光在被浪中一次一次相遇,她抱怨他拋太高,他嘲笑她不用力,這讓她產生了?一瞬間的錯覺,他們好像親密無間的戀人、伴侶,被瑣碎又細膩的日常所包圍。


    掀起的被浪偶爾阻隔視線,他的臉像在海浪中起伏。


    她能?聽見被子抖出的風聲,吹得她耳邊碎發?晃動,臉頰與之摩挲,帶出一陣陣的癢。


    她有一種奇妙的體驗,在過?往的婚姻中錯失的一些細節,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呈現在眼前。


    鋪好床,時間說早不早,說晚也不晚。他們道完晚安,祝今夏鑽進臥室,又覺得睡不著,幹脆起身去書房挑本?書,準備在床頭看。


    挑到?一半,身後傳來一點動靜。


    迴?頭,時序站在書房門口。


    兩人同時出聲——


    “睡不著?”


    頓了?頓,又同時說——


    “還不困。”


    “睡不著。”


    祝今夏笑了?,把好不容易挑出來的書又放迴?原處,“那要不看個電影?”


    超大號激光電視打開?,祝今夏又開?始猶猶豫豫挑挑揀揀,問時序看過?這個沒,看過?那個沒,得到?的迴?答清一色是沒有。


    那點若有似無的母愛又湧上心頭,她充滿憐愛地看著這棵小白菜,說你都沒有童年,沒有青春嗎。


    時序用平靜地眼神望著她,說有啊。


    “有你都幹嘛去了??”


    “起初忙著跳級,後來忙著考清華北大,再後來忙著碩博連讀,忙著做科研。”


    母愛在罵罵咧咧中戛然而止。


    祝今夏第n次露出死魚眼,說你還是閉嘴吧。時序如願看見她炸毛的樣子,連同耳發?都隱隱有立起來的征兆,當然不是被氣的,而是被窗外吹來的風拂起的。


    他下意識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下。


    祝今夏不明就?裏看著他,“怎麽了??”


    而後將手裏的遙控器遞給?他,“……還是你想自己?挑?”


    “……嗯。”


    時序接過?遙控器,按捺住心頭那點火苗,隨便在首頁挑了?部電影,即使沒看過?,也聽過?它的盛名。


    nd,《愛樂之城》。


    他問祝今夏:“你看過?吧?”


    “看過?。”祝今夏很捧場地說,“我蠻喜歡的,再看一遍也不錯。”


    她把今晚沒吃完的小吃都擺盤端出,又從零食櫃裏取出桶裝爆米花,開?了?一大瓶汽水。


    時序說已經飽了?,折騰這些誰吃啊,你吃?


    祝今夏說你不懂,吃不吃是一迴?事?,看電影要有看電影的氛圍,這才對?得起這一個多兩個小時。


    歪理永遠被她說得理直氣壯,時序早已習慣。


    至於她捧來的爆米花,在茶幾?上點燃的香薰蠟燭,以?及關閉大光源後僅留下的一盞落日餘暉燈,都再一次讓山裏來的粗糙老男人體會到?了?童話式的造夢感。


    他的山野之上粗獷的風,而她是玻璃花房裏最精致的玫瑰。


    電影非常適合今晚,婉轉的音樂流淌一室,綺麗的相遇,漂亮的麵孔,遠大的夢想,和無疾而終的愛情。它們輕飄飄遊離在熒幕之上,又若有似無壓在心頭,有些許重量,不至於催人淚下,卻又令人動容。


    時序看得很認真,再一側頭,才發?現身旁的人不知何時靠在抱枕上睡著了?。


    他一頓,迴?過?神來,她在醫院熬了?一夜,又上了?半天課,早該體力不支了?。


    按理說他這麽細心的人是不會忽略這些細節的,可今時不同往日,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裏,能?多相處片刻也是好的,所以?有選擇地忽略了?一些事?。


    又或許她的心裏也這麽想,不然為什麽明明已經疲倦到?眼睛都撐不開?了?,還留在這裏陪他看一部已經看過?不知多少遍的電影。


    客廳裏隻有一盞落地燈,燈光曖昧地將他們包圍,仿佛除去眼前這一小片天地,世界都已熄滅。


    電影光線明明滅滅,她的臉也忽明忽暗,他似乎能?看清她麵頰上細細的絨毛,又懷疑那隻是光影留下的幻覺。


    她歪著頭靠在抱枕上,穿著長?袖及踝的睡裙,素麵朝天,頭發?鬆鬆散散垂在肩頭,看上去疲倦至極,也安心至極,全然不擔心身旁還有個初次登門的浪子。


    而事?實上,連時序自己?都無法信任自己?。


    他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她,一如蹲在醫院門口問她是起色心還是起殺心時,明明唿吸沉重,心跳狂野有力,表情卻總是沉靜的。


    他總在瞻前顧後,顧慮全在心裏。


    這樣近的距離,伸手就?能?觸碰到?她的眉眼,而即便沒抬手,他的目光也已經追隨著她的輪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已經入秋,夜裏很涼,可他卻覺得仿佛還在夏日,屋子裏似乎不透氣,又悶又熱。


    他有一些放肆的遐想,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念頭,由來已久,擱在心裏自己?都覺得齷齪。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早在她入山時,在她擺脫婚姻的桎梏以?前。


    他被道德和自我約束鉗製住,哪怕進退得宜,心裏也像燒起了?野火,起初隻是一點火星,後來卻燒到?了?漫山遍野。


    她不會知道那一夜她在廢棄的溫泉山莊洗完澡後,他曾徹夜難眠,以?至於後來的無數個深夜,他都在夢中故地重遊。


    夢裏他沒有當個正人君子。


    夢裏他迴?了?頭。


    夢裏的他潛意識在想,既然不能?讓她留下,那就?一起離開?。


    離開?大山,離開?中心校,他也可以?賺很多錢。


    地科院不會比綿水大學的教授賺的少,努努力,他也能?夠得著精英階層。


    從前他沒覺得有自己?辦不到?的事?,隻要離開?大山,他還是那個無法無天的時序。


    讀書時候,曾有家世優越的勁敵與他相爭,對?方指著他的鼻子說,時序你知道嗎,這個世界是有自然法則的,人有頂點,事?有極限,你的出身注定走不遠。


    那時候他是怎麽迴?答的?


    ——他說他在哪裏,哪裏就?是頂點。


    哪怕世界有法則,法則也是人定的,誰說製定規則的一定是先來的人?後來者也可以?居上,不是嗎?


    直到?後來旺叔病倒,他迴?到?山裏接手中心校,才被打迴?原形,又成了?八歲那年被母親遺棄在山裏的孤兒?。


    原來人力終究有限,生老病死,老天爺才是頂點。


    可是夢裏不同,在那些絢爛而短暫的夢裏,他沒有邊界,她的臉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時序在夢裏幾?乎想完了?一生,可睜開?眼來,不過?一個日出的功夫,又被打迴?現實。


    中心校就?在那裏,旺叔壓在心頭。


    他的肩上背負著責任與恩情,不能?不管不顧將人卷入大山裏。他既然出不來,又絕不會將她帶進去,就?什麽也不能?做。


    他能?給?她未來嗎?他甚至連自己?走向何處都未可知,又如何去建立一段牢固的關係?


    她已經失望過?一次了?,他無法說服自己?在他都沒有把握的時候,不管不顧地拉她進行又一場豪賭。


    他知道快餐時代愛情不一定要永恆,可他在某些觀念上刻板嚴肅,無法放任自流。母親漂泊的一生杜絕了?他追求短暫風月的可能?性,而旺叔的踽踽獨行也在他生命裏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要麽一個人,要麽找到?命定之人。


    而如果?給?不了?對?方安穩的一生,不如不要開?始,否則像旺叔和方姨那樣抱憾終身,未免太過?可惜。


    這些念頭像醒酒藥,很快將他混沌的大腦鎮壓住,時序重迴?清明,眼看著已經覆在她麵前就?快觸碰到?她的指尖,旖旎念頭如鬆枝上的積雪,被勁風狠狠一顫,悉數墜落。


    ——


    祝今夏睡了?個不太踏實的覺,熟悉的音樂在耳邊流轉,忽明忽暗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舞。


    恍惚間她仿佛迴?到?大山裏,迴?到?了?宜波鄉,鼻端又一次縈繞著那個熟悉的味道,帶著一點皂香,像群山裏的風,幹淨凜冽。


    不同的是,這次的氣息裏還夾雜著另一種她熟知的味道,是玫瑰,是黃葵子和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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