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城這時候才從旁邊的角落裏不聲不響走過來,擠到了祝今夏身邊,時序也不動聲色退後了一步。


    衛城接過揉麵的力氣活,轉手把湯圓餡交給祝今夏,“你弄這個。”


    他?知道祝今夏力氣不大,於下廚一事頗為生疏,可?惜心裏藏著事,並?未留神細枝末節。


    還是?時序眼?尖,忽然扣住祝今夏的手,翻過來一看,“手怎麽了?”


    掌心赫然有?道不淺的口子,淡紅色的皮肉外翻著。


    “哎,什麽時候傷的?”於明?一拍腦門兒,這才反應過來,“是?下午摔那?跤弄的?”


    衛城下意識從時序手裏拉迴祝今夏,一邊檢查傷口一邊急切地追問過程,怎麽摔的,嚴重嗎,疼不疼。


    時序微微一頓,默不作聲退出人群,問過方姨家?裏有?藥沒,自己上二樓去了。重新拎著藥箱下來時,衛城依然在關切,他?拍了拍衛城,將藥箱遞過去,示意對方先上藥。


    有?衛城在,這些事也不是?他?時序能搶著做的。


    衛城一愣,神情複雜道了聲謝,剛打開箱子找出碘伏和紗布,就聽祝今夏說:“我自己來。”


    他?不肯鬆手,卻聽她平靜道:“我隻是?破了道口子,不是?手斷了,上個藥而已,自己下手才知道輕重。”


    習慣使然,衛城永遠是?服從聽令的那?一個,拿藥的手一僵,很快被她接了過去。


    “你們做飯吧,今天我是?傷患,心安理?得吃現成。”祝今夏避到一旁,坐在方姨旁邊,低頭小心翼翼塗藥,遠離漩渦中心。


    方姨瞧出點什麽,湊過來小聲問:“你就是?為了他?,才不跟我們時序好的?”


    祝今夏:“……”


    “你倆不合適。”方姨一針見血,“我頭迴見你就看出來你主意大,那?小衛比你差遠了,做事搖擺不定,也不腳踏實地。”


    雖然她說的都對,但是?——


    “就這麽一會兒功夫,您看出來這麽多?”祝今夏帶點揶揄,“您可?真是?不遺餘力幫時序脫單。”


    她這婚都還沒離呢,方姨已經開始拆家?了。


    方姨正色道:“我可?沒胡說,這跟時序沒半點關係。你自己看看,打從你進屋起?,他?做什麽了?你和於明?凍得那?麽厲害,他?就隻會動動嘴皮子,問你冷不冷,這屋裏但凡長眼?睛的,哪個看不出你在發抖?”


    方姨冷哼,“你看時序說什麽了?人什麽也沒說,但趕在你們迴來之前,他?就把酥油茶煮上了。”


    “……”


    “還有?啊,做個飯,還把大家?都擠開了,就往你跟前湊!湊過來又咋了,離那?麽近也沒看見你受傷,最後還不是?我們時序看見的?”


    “……”


    方姨歎氣:“就會嘴上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多關心你,有?這說話的功夫,去拿藥給你包紮一下不行嗎?”


    方姨說,男人就得挑會幹實事的,而不是?嘴上浪漫,生活中卻隻會拖後腿的。


    她還說,給人當老婆還不夠累的嗎,上趕著去當媽。


    最後的落點:“還得是?我們時序。”


    祝今夏:“……”


    說話間?,她已經手腳麻利替自己消完毒,貼上紗布了,收拾好藥箱,這才扭頭反問方姨:“其實我有?個問題想問您。”


    “你說。”


    “您都知道我結過婚了,還不遺餘力撮合我跟他?——”祝今夏的聲音放得很輕,“我知道您不是?迂腐的人,但這拆東牆補西牆的,是?不是?也太超前了?”


    第五十六章


    那天夜裏, 等到眾人吃上飯,已是晚上十點。


    忙活一整天的旺叔早已精疲力盡,靠在方姨肩膀上沉沉睡去, 隻是人都在打?唿嚕了, 手還牢牢揪住方姨的袖口不放, 像個依賴母親的孩童。


    方姨好幾次抽手想起身,他都迷迷糊糊轉醒,掀開眼皮一看, 發現人還在, 便把方姨的手捉得更緊些, 然後才又閉眼安心睡去。


    方姨沒法, 隻好“犧牲”一條手臂,“就讓他在這兒?睡吧, 也是累了, 一個人跑這麽大老遠來。”


    累的何止旺叔, 在場沒一個不累的。


    時間太晚, 外麵?氣溫太低, 好在藏式客廳足夠大,四麵?環炕,足夠容納在場所?有人。時序征得?方姨同意, 決定今夜集體留宿方姨家,明早把旺叔送迴去,大家再?趕迴學校。


    ——女士們住樓上,男士們睡炕上,沒人有異議。


    衛城甚至沒來得?及和祝今夏說上幾句話, 就眼睜睜看著?她和洛絨紮姆上樓去。時序和於明替他把炕鋪好,招唿他睡覺, 他也就默不作?聲倒下?了。


    炕上的編織物有些粗糙,磨得?皮膚不舒服,但他幾乎是合眼就睡過去了,連挑剔環境的功夫都沒有。


    說來好笑,連日來被失眠困擾的人,頭一次在鼾聲四起的陌生地方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早上,衛城是這堆男人裏第一個醒來的,聽?見有人輕手輕腳下?樓來,他揉揉眼睛坐起身,看見方姨正衝他笑,比了個噓的手勢,又指指廚房,示意她要去做早飯。


    衛城也起床了,跟進廚房,客氣地表示他可以幫忙。


    方姨不是講究虛禮的人,年輕人要幫忙當然好了,她這老?胳膊老?腿的,一個人做這麽多人的飯,也嫌累得?慌。


    兩人一邊做飯一邊說話。


    “那個遞給我。”


    “好。”


    “你會?和麵?嗎?”


    “會?。”


    “那你來,我就倚老?賣老?,偷點懶了。”


    “沒問題。”


    衛城並非善言辭之人,大多時候內斂沉默,就算與祝今夏在一起也是聆聽?多於迴應,而今與昨日才第一次見麵?的老?人共處一室,竟奇異地沒有隔閡。


    他出神地想著?,也許是昨日目睹方姨與旺叔的種種,像是翻開一本泛黃的書籍,往事盡數鋪展眼前,他們竟也像是熟識已久的忘年交。


    得?知老?太太一生沒嫁人,衛城忍不住問:“那你和旺叔是什麽時候在一起的?”


    “二十來歲吧。”


    從?二十歲到六十歲,四十年過去,依然男未婚女未嫁,這在速食年代簡直像個神話。


    “那您後來……”衛城在斟酌怎麽往下?問,被方姨豪爽地接上。


    “後來怎麽?你是想問後來我有沒有愛上過別人?”方姨說得?很自?然,似乎一點沒有不好意思。


    別說和老?年人聊愛情了,衛城壓根沒跟任何人聊過這種話題,哪個直男動不動跟人談風花雪月?


    ……可又抑製不住好奇心。


    又或許他想要探尋的並非老?人家的愛情,不過是想從?中?窺見愛的公理,才好對應自?己的困境。


    與他截然相反的是,方姨絲毫不避諱,她笑得?一派爽朗:“那首詩怎麽說來著??”


    ——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除了旺叔,她這輩子?沒有愛過別人。


    別說是在那個年代,那樣封閉的山裏,旺叔這樣的大好男兒?哪怕放在現在,也是萬裏挑一的。


    不過方姨嘴上還是嫌棄的——


    “他那個人,又軸又不會?說話,腦子?轉得?不快不說,還總是上趕著?吃虧。”


    “不修邊幅,不愛打?扮,摳門的很,還長得?很兇。”


    “兇就算了,還不愛笑,總是苦大仇深的,看誰都跟討債的一樣。”


    “最?討人嫌的是膽小,我就沒見過這麽膽小的男人。我一個女人家從?山外跑迴來,啥也不要準備跟他一起幹,他居然說怕我後悔,怕耽誤我的大好前程,又給我好端端送迴山外了。我口水都說幹了,說我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就是將來後悔了也不會?怪他,他還是怕。”


    方姨邊笑邊罵,可罵到最?後,眼底還是一片溫柔的惆悵。


    “這樣也好。”她低頭笑笑,熟練地把麵?撈出鍋,“當夫妻還有勞燕分飛的風險,不當的話,反倒能和和氣氣一輩子?。”


    年少時遇見了驚豔的人,後來再?看別人,都像過眼雲煙。所?以十多年後,當她去到更大的世界闖完一圈,還是選擇迴到了山裏。


    那時候旺叔已經四十歲了,他的學校辦得?更大,家中?孤兒?更多,手裏的錢也更少了。他幾乎把整個人由內而外都掏空了,真正做到了燃燒自?己,照亮一線天。


    方姨不是沒去找過他,人都俗氣,哪怕見過再?大的世麵?,終究渴求一個圓滿的結局。


    可旺叔還是拒絕了她。這些年他變得?更堅毅,更豁達了,但麵?對她時,他還像當年那個膽小鬼。


    不,他變得?更膽小了。


    如果說曾經還抱有幻想,試圖擁有天上的月亮,而今兩手空空的他早已失去年少輕狂的資格。他老?了,沒有精力也沒有物質基礎去成家,和誰過都是拖累人。


    他說這條路是他選擇的,沒必要拉著?別人一同下?水。


    衛城默然不語半天,還是有些執著?。


    “既然相愛,為什麽不在一起?”


    方姨把手裏的麵?條端給他,“他們還沒起來,我們先吃。”


    兩人蹲在灶台旁邊,吃著?綴有小青菜的豬油麵?,家裏不常有人,食材稀缺,唯獨青菜是院子?後頭摘來的,水靈靈、脆生生。


    都吃到一半了,方姨才說,不是每段感情都會?有結果,有時候出於種種原因,你的愛意可能得?不到迴應,但無礙於這段感情的美好與珍貴。


    衛城出神地想了很久,才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那你放走他,後悔過嗎?”


    方姨想了想,笑了。她說比起一個家庭,一段婚姻,我知道他更愛他的學校。


    “愛一個人難道非要占有他嗎?看他活的開心,我就開心了。”


    ——這是方姨最?後的話,她不後悔。


    衛城吃光了那碗清湯寡水的麵?條,直到最?後一口咽下?去時,他才發現他完全不知道那碗麵?的滋味如何,是鹹是淡,是好吃還是不好吃。


    他蹲在清晨的廚房裏,慢慢地抬起頭來看見老?人溝壑縱橫的臉,在她身後是一輪初升的朝陽,那麽明亮,那麽輝煌,仿佛要掃清一切障礙,將天地都照得?一片敞亮。


    那些困擾他很久的問題,在這一刻仿佛有了答案,他不知道方姨究竟是在解答他的疑惑,還是單純在完成自?我表達,他隻知道他們似乎不在一個頻率上,卻又在此?刻切實產生了共振。


    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衛城似有預感,迴頭望去。


    祝今夏逆光而來。


    她在門口來了個急刹車,似乎沒料到衛城會?和方姨一起蹲在灶台前吃飯……這不像他。


    衛城慢慢站起身來,先跟方姨道了聲謝,也不知是在謝她的答疑解惑還是八卦分享,抑或單純是謝她請他吃的這碗麵?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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