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璿璣迷惘地往後翻動簿子, 誰知後頭卻?是一片空空如也,再無任何字跡,心頭無端泛起不安。


    聽說成親當日, 狐主狐後的?拜堂環節似乎因事推遲了幾個時辰。由於侍女?們將賓客伺候得妥帖, 鼓瑟笙歌輪番上演, 因而根本沒有人注意到成親大典無聲無息地推遲了幾個時辰,更沒有人去猜想這段時間之內是否發生了什麽變故。


    難道這推遲的?幾個時辰竟是因為狐後逃了婚?


    蘇璿璣執行任務前得到的?信息太少,如今對著這些隻言片語根本無法推出其中關竅, 指尖在“她逃婚了”這四個字上輕輕摩挲, 眉頭緊蹙。


    不對,有哪裏不對。狐後逃婚這麽緊急的?事,月塵卿當即哪還有心思拿出簿子?來記下?


    況且, 之前狐後喚月塵卿一聲名?字, 他都?開心得一板一眼記下,成親這麽欣喜的?事,月塵卿竟然沒有繼續記錄。


    一根白線穿過?大腦。


    蘇璿璣反應過?來, 霎時觸電般地轉過?了身。


    隻見門邊無聲無息倚了一襲頎長?人影,沒有半點?溫度的?紫眸盯在她身上,神色微懨,視線蘊著絲絲縷縷的?死意,像在打量一個死物。


    “尊、尊上……”


    蘇璿璣雙瞳縮得幾乎隻剩眼白, 本能要躬身行禮,卻?意識到手中還拿著月塵卿私密的?記事簿, 一時間放桌上也不是,繼續攥著也不是, 手足無措,額角冷汗涔涔。


    敗露了。


    看見月塵卿眼神的?一瞬間, 蘇璿璣就已明白自己再也沒有遮掩的?餘地,拿著這本簿子?的?她,好比一.絲.不.掛地站在了月塵卿麵前。


    好歹也是細作多年,從無敗績,這次竟是以這樣一個萬般愚蠢的?方式輕易被?撕去了偽裝。蘇璿璣忽然眼神空洞地勾了勾唇,臉上那張不屬於自己的?麵皮僵硬得凸起幾道紋路,如同鏡子?碎裂一般寸寸崩開,與遊景瑤相?似的?最後那點?靈動情態也沉了下去,完完全全成了另一個人。


    空氣寂如死水,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月塵卿半字未吐,尊者威壓自他身上朝外一輪輪擴散開來,如金鍾鎮壓,重重壓迫著著蘇璿璣的?五髒六腑,幾乎要將她從內到外生生碾碎。


    這是在逼她開口。


    捂著劇烈疼痛的?丹田,蘇璿璣咬牙抬眸,開口第?一句,竟是詢問?:


    “尊上是何時發現的??”


    說出口的?一瞬間,蘇璿璣真佩服自己命數已盡,還能擠出這縷勇氣來問?問?題,她實在不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敗。


    月塵卿冷然望著她,動也不動,似在思考還有沒有迴答的?必要,過?了兩秒才開口:


    “昨日,你見我的?第?一麵。”


    第?一麵。


    蘇璿璣指甲陷入掌心。


    果然與自己想得半點?不差。


    昨日,蘇璿璣舉著把雪絨紙傘,要去找他一同品下午茶,卻?在月塵卿走近的?那一刻忽然慌了手腳,不知是該挽著他,還是該牽他的?手。


    原來那一瞬的?慌張早就被?月塵卿捕捉到了,隻不過?那時蘇璿璣初見心上人,滿心沁在歡喜中,略過?了這致命的?破綻,根本沒有注意到月塵卿在望著她的?第?一眼就已發覺不對。


    原來太過?親密的?愛侶,連一雙手放錯了地方都?會察覺。


    蘇璿璣頗覺可笑地嗤了一聲,抬手將鬢發撥至耳後。


    也怪她太魯莽。往日接手任務,她都?要將任務對象的?性格細細打聽清楚,可這一次,輸在愛慕心切,僅僅隻是得了赫連煬的?一句“狐後性格活潑”,蘇璿璣就生生迎了上去。


    變聲丹,蟬獸麵皮,易息散,研究了這麽多年的?細作偽裝,都?抵不住月塵卿的?一眼。這該是她執行過?的?最差火的?一次任務吧。


    月塵卿貴為玄界共主,不可能看不破一個細作的?偽裝,蘇璿璣早已做好了被?認出、被?處死的?打算,隻是沒想到這場戲的?謝幕竟會來得這麽快——計劃好的?三天,竟然第?一天就被?認出了皮下真身。月塵卿之所以沒有當即戳破,估計是著手暗暗調查了一段時候,今日得了結果,便毫不留情地來揭穿她自以為是的?偽裝。


    蘇璿璣不卑不亢地抬眼望他,瞳仁下一片泛白,頗帶著幾分窮途末路的?絕望,以及大不了就拚個魚死網破的?堅決。


    月塵卿居高?臨下,倦慵抬手,紫玉扳指閃爍精光,一片足足有半人高?的?幻色狐火瞬間在紫雲榭周圍暴燃而起,千萬血線由?窗牗外迸射而進,將整座內殿瞬間化作酆都?煉獄。


    清冽幽詭的?聲音飄進她耳朵:“貓族細作,是玄鳥族遺嗣雇的?你?”


    他尾音半挑,分明是疑問?句,卻?用著平直的?陳述語調,分明心中已有了答案。


    蘇璿璣想開口說些什麽,字句在吐出唇邊的?那一刻,忽然被?扼住嗓子?似的?瞪大雙眼,喉頭滾動不已,似乎有什麽無形的?力量牽製著她的?唇舌,無法吐字,蘇璿璣目眥盡裂,最後狠狠地嗆咳了一聲,逆血上湧,一縷血線順著唇角垂直滑落。


    她猛地扣住心髒。


    這是馭魂蠱作效的?標誌,蠱蟲埋在丹田內,隻要察覺到她有半點?要暴露計劃的?念頭,就會瞬間齧斷她的?經脈。


    ……赫連煬是真沒想要留她一條生路,用了兩隻這麽烈的?蠱蟲,方才蘇璿璣隻不過?想說兩句無足輕重的?話,就遭到了如此嚴重的?反噬,現在兩根手筋已被?蠱蟲生生切斷了,她的?左手幾乎已經全廢。


    看著麵前人無端嘔血,月塵卿幾分詫異,剛要有所動作,蘇璿璣忽然以一個極其扭曲的?姿勢光速撕下臉上麵具,連帶著一頭栗色發絲也隨之剝落,露出了原本極其少見的?齊耳短發。


    蘇璿璣眼皮一抬,瞳仁瞬間收成兩道屬於貓族的?短直豎線,腰間彎刀橫貫而出,化作兩道銀色閃電破空刺來!


    月塵卿微微側首,指尖一勾。


    這一勾之間,萬鈞之力凝聚,書房中萬千血線仿驟然收緊,蘇璿璣眼眸頓閃,往後倒退,真氣催動到極致,在血線柵格中翻旋飛竄。


    鋒刃般銳利的?血線越收越緊,她翻手甩出雙輪彎刀,斬斷數十條血線,嗜血快意與不舍之情交雜,指尖夾住一片銳色左右橫砍,硬是辟出一道空隙,直指月塵卿咽喉!


    月塵卿身形凝滯,就在鋒刃即將觸及咽喉的?瞬間,袖中彈出一道纖細到幾乎不可見的?指勁,擊中蘇璿璣虎口,手中鋒片失去控製,唿嘯著向一旁飛去,“哐當”一聲刺入書房牆壁,牆麵登時龜裂開來。


    又一次繳械!


    蘇璿璣心頭驟緊,雙足反蹬,一個倒翻,發絲如黑綢般翻卷而過?,指縫間銀針畢現。


    月塵卿眼眸半眯,似乎對她一次次毫無作用地突襲感到厭倦不耐,些微側身,淬毒銀針在發間直貫而過?,下一秒,人已如鬼魅般出現在了蘇璿璣的?身後,一指點?住她頸後死穴。


    蘇璿璣雙眸一瞪,雙腿登時脫力,整個人虛脫跪地。


    半條廢掉的?手墜在一旁,蘇璿璣隻得用另一隻還算完好的?手臂撐住身體?,麵上閃過?早有預料的?無奈,冷汗盡數落在地麵。


    她本就沒有抱著能刺殺成功的?期望,刺客之強,在於暗中伏擊,就算她如今是九幽刺客榜第?一人,和月塵卿正?麵交鋒也沒有半點?勝算,頂多過?幾個迴合就要敗下陣來。


    之所以還要發動這向死一擊,不隻是因為那隻奪命蠱,更是因為當初與赫連煬定下的?規矩,如若任務失敗,蘇璿璣就要執行第?二殺手計劃,直接刺殺月塵卿。


    顯而易見,連最後反撲也敗了個徹底。


    月塵卿長?身玉立,望著地上半跪的?蘇璿璣,薄唇微翕,不帶絲毫溫度地吐字:


    “遊景瑤在哪裏。”


    蘇璿璣迴頭,雙眼滿含血絲地瞪著他,那哭不哭笑不笑的?難看神情猶如即將上刑場的?要犯,帶著不畏死亡的?漠然和永不低頭的?決絕,一副倔骨頭模樣。


    月塵卿視線漸沉,先是瞥了眼她唇角那一道血線,又在蘇璿璣耳後瞧見了一片黑色蔓生的?枝杈,眸底即時掠過?了然之色,下頜輕抬:


    “馭傀蠱?”


    此蠱他百年前早就領教過?了。當年玄界戰場上,玄鳥族不知多少死士被?下了這種巫蠱,將活生生的?人變成隻知殺戮的?傀儡。這些渾身長?滿了黑色枝杈的?士兵拚殺起來猶如武僵,刀劍砍在身上也渾然不覺得痛,儼然已不能稱作是人。


    蘇璿璣麵上故作輕浮的?笑意一滯,短發自耳後泄出,遮住丹鳳眼尾。半晌後,才咬牙點?了點?頭。


    月塵卿不作猶豫,踱到她身前,翻手撕出道裂隙,從中撩出一隻玉瓶,當即揭開頂蓋。


    裏頭是一顆瑩白丹藥。


    丹藥周身縈繞著異色幻息,清香四溢,蘇璿璣不過?無意間吸入一縷,全身真氣就隱隱有被?淨化的?趨勢。


    竟是全玄界都?難尋到一枚的?鸞翥滌蠱丹。


    蘇璿璣雙眸圓睜,仰首去看月塵卿,豎瞳展開,逐漸有恢複圓形的?趨勢,像是渾身戒備、毛發盡豎的?獵貓瞧見了活命的?希望,須臾之間,姿態都?柔軟了下來。


    “服下,然後迴答我。”月塵卿用靈流裹住丹藥送到她手邊。


    蘇璿璣吞了口帶血的?唾沫,終是接過?丹藥,認命地放入嘴中。


    丹藥過?喉,入體?即化。


    耳後的?黑色枝杈慢慢消退,肌膚重新恢複光潔瑩潤,蘇璿璣忽地用力咳出一口心頭血,兩隻百足小蟲於黏膩血漬中爬出,沒爬幾步,就斷了氣。


    “多謝尊上相?救。”蘇璿璣沙啞迴道,知道月塵卿此時要聽的?不是自己的?道謝,下一句立刻接上,“狐後此時在蜃牢淵。”


    月塵卿立即起身。


    蘇璿璣早料到他要立即動身前去,猛地攥住他的?衣擺,破聲勸阻:“尊上,煬公子?在那裏設下了七殺陣,那是上古誅神之陣!”她說得太急,汙血堵在嗓子?,捂著小腹一邊咳嗽一邊哀求,“尊上,不要去……”


    月塵卿側目。


    七殺陣。他曾聽阿兄提起過?,那是上古三大兇陣之一,乃魔域先祖所創,混沌時期六界未分,仙魔交戰,不少上仙神君皆殞命於此陣之中,死後魂飛魄散,不入輪迴,真正?消弭於世。


    後來,六界逐漸有了壁壘,上古混沌時期的?各種神器與陣法皆不見蹤影,青丘望天閣倒是留存著一些陣法殘卷,不過?那些殘卷的?品階都?不高?,沒有一個能比肩七殺陣,可見七殺陣的?珍稀程度。


    此人竟能尋到七殺陣法,倒也實在出乎意料。月塵卿摁了摁眉心,能從防衛森然的?青丘悄然帶走遊景瑤的?人定也不是什麽平庸之輩,這七殺陣不像是噱頭。


    無暇思考太多,月塵卿紆尊俯身,無聲拂去蘇璿璣攥住自己衣袂的?手,下一句話倒像是說給自己聽:


    “誅神陣也好,誅魔陣也罷。縱是羅刹地獄,刀山劍樹,本尊也非去不可。”


    蘇璿璣聞言,滿目哀切霎時降了溫,滿眼寫?著不可置信。他,真要為了狐後去送死。


    月塵卿背過?身,攤開手,掌心臥著一顆銀光閃閃、圓卜隆冬的?平安鎖。


    遊景瑤曾說這輕飄飄的?小鎖能保平安,那時他覺得尤其可笑,因而結契那日,月塵卿吻著她蘋果似的?臉頰,暗自心想,從此之後定要讓她過?上安安穩穩快活的?生活,平安無虞,不必寄希望於一隻銀鎖,有他在,就能護她一世周全。


    月塵卿垂了眼睫,長?指合攏,將小鎖緊緊攥住,像是捧住少女?圓鼓鼓的?臉蛋,眸底掠過?一線決絕。


    瑤瑤聰明,定能和此人周旋一陣,說不定還能逃出來。如若不能,就算她半隻腳已邁進了閻羅殿,他也要將她毫發無傷,安安穩穩地帶迴來。


    第57章 七殺陣


    ……


    這?一夜過得難捱。


    躺在冰冷的刑床上, 半邊手臂還被赫連煬用紅綢纏著,遊景瑤根本睡不著,在夢鄉臨界數次徘徊, 始終沒有陷入熟睡。


    她煩躁地閉著眼, 雙拳緊握, 以一副要幹架的姿勢幹躺著。


    遊景瑤一直自覺睡眠質量奇佳,隨時隨地隻要眼睛一閉就能厥過去,今夜竟萬分清醒, 太多?事纏在心頭, 一閉眼,就在思忖月塵卿那邊的狀況。


    紅綢那頭,一夜都?沒怎麽動, 那少年似乎睡得很香。


    想到這?個混蛋能心安理得地睡得這?麽舒服, 遊景瑤又是一陣急火攻心,越想越憋屈,終於?沒忍住, 將?眼睛試探地睜開一條縫。


    這?一看才發現,原來左手的紅綢竟已經墜在地上,軟遝遝地延伸至暗處,那頭儼然?沒有人再牽著。


    遊景瑤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下意識迴頭。


    一縷月光透過穹洞斜射而下, 洞穴深處,血池旁站著個人。


    那人背著身, 月光恰好打?在他雪白的手腕上,他正在一圈一圈地解開腕上纏著的紅綢, 隨著他解開紅綢的動作,空氣中的血腥味有愈來愈濃的趨勢。


    遊景瑤屏息觀察, 直至最?後一圈紅綢解開,一道深深血痕赫然?映入眼簾,那是一道深可見骨的割傷,傷口潰爛,似乎反反複複被撕裂,從未痊愈過。


    赫連煬將?長長紅綢甩落在地,雙指並攏,燃起一道鋒刃,隨即毫不猶豫地將?手腕上那道舊傷劃開,鮮血霎時汩汩湧出,噴泉一樣泄入下方血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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