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吉島是個很大的島。至少在環繞在它周圍那些小島中,是最大的。如果從海圖上看的話,它的形狀像是一個伸出食指指向東北方向的手,在指尖有幾個鬱鬱蔥蔥的小海島。手的下方,則是一串大小不等的海島,宛若手鏈,在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海之上,這樣的形狀顯得非常美麗。

    不過現在張克楚看著它的眼神,卻不是欣賞大自然的美麗,而是謹慎中帶著自信。他的手指在木吉島的周圍劃過,非常穩定,仿佛並不因船隻的顛簸而受到絲毫影響。

    原定於今日進攻木吉島的計劃,因忽然而至的暴風雨暫時擱置下來。此時窗外狂風裹挾著暴雨砸到繪著天主教圖案的彩色玻璃窗上,發出急促的劈啪聲。從船體內部不時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聲,讓侍立在張克楚身後的服部寺敏臉色蒼白,生怕這艘戰船會忽然之間散了架。

    “沒那麽嚴重。”感覺到服部寺敏的緊張,張克楚直起身轉過頭對他笑了笑:“這個季節風暴很常見,勝利號還不至於經受不住這種程度的風暴。”

    掛在艙頂的燈架搖晃著,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燈光晃動出黃色的光芒,雖不強烈,卻很穩定。

    服部寺敏擦了擦額頭的汗,見張克楚的嘴角向上翹起,便有些尷尬的解釋道:“船艙裏,太悶熱了。”

    艙門打開,一陣狂風隨著來人湧了進來,伴隨著略帶涼意的雨點,將桌子上平鋪的海圖掀起一角。

    “情況怎麽樣?”張克楚拉開椅子坐下,卻發現椅子隨著船身的顛簸而在光滑的地板上無法穩住,隻得抓住桌沿,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有些狼狽。

    不過比張克楚更狼狽的是剛進來的蕭青山,他是京畿水軍學堂通聯科學官,負責日間旗語聯絡,夜間燈光號令等事。聽到張克楚發問,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迴道:“報告將軍,浮城號兩桅俱斷,橫雲號船體破裂漏水,兩船現在天使號幫助下緊急修複之中,人員損失不詳。”

    張克楚聽了之後很是頭疼,風暴剛起沒多久,五百料的戰雲號戰船就因海戰中受創嚴重,所以沒能頂得住風暴而船體破裂,雖然及時轉移了人員,卻還是沉沒於海中,眼下又有兩艘戰船因風暴受損,再這樣下去船隊的戰船損失可就太大了。

    畢竟船隊中的戰船,不是個個都像勝利號這麽堅固。

    蕭青山見張克楚臉色難看,猶豫了一下說道:“將軍,若是沒有別的事,下官就告退了。”作為比林慶安還高一級的水軍學堂學官,對於軍

    中上下尊卑,一向遵守嚴格,不像克敵軍那些家夥,跟張克楚嬉皮笑臉慣了。

    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張克楚卻將他留了下來。

    “坐下說話,不用這麽拘謹。”張克楚擺了擺手,對蕭青山說道。見蕭青山雖然依言在下首,卻挺胸直背,目不斜視,何止拘謹,簡直有些呆板,心裏不禁微微歎了口氣。

    說起來,這些學官中,像林慶安那樣性格跳脫的,還真是異類,大多數學官年紀輕輕,卻一板一眼像足了老頭,也許他們認為那樣才會有軍官的威嚴,在普通水手和士兵麵前,才能維護自己的顏麵。又或者,是那個水軍學堂中教育出來的……

    其實這些學官平常多跟著張克楚身邊,用餐也是如此,隻是很少像今天這樣單獨坐下來閑聊。

    “青山到克敵軍,也快一年了吧?”張克楚收迴審視的目光,低頭喝了口涼茶問道。

    蕭青山愣怔了一下,躬身迴答道:“還有一個半月便滿一年了。”

    “當初一起進克敵軍的十幾個人裏,現在隻剩下你們七個。”張克楚頓了頓,想起因為受傷致殘而黯然離開克敵軍的兩名年輕學官,還有因水軍司發文調走的幾個學官,不由得有些感慨,不過他很快迴過神來接著說道:“滿一年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按著當初的約定,蕭青山這些年輕的學官在克敵軍戰船上實習一年之後,便可以正式加入大宋水軍司,甚至在實習未滿的情況下,也有可能被水軍司點名要走,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編入水軍司,成為正式的大宋水軍軍官,所以張克楚才會有此一問。

    蕭青山有些遲疑地說道:“這要看水軍司的想法,下官卻是無法做主的。”

    “如果依照你的本心,是願意去水軍司呢,還是留在克敵軍中?”麵對著這個麵容稍帶稚氣,卻處處顯得格外老成的年輕學官,張克楚開門見山的問道。

    “當然是留在克敵軍中。”蕭青山此時卻毫不遲疑的迴答道,神色更加嚴肅。

    張克楚略感詫異地問道:“為什麽?”他雖然自認克敵軍在殺奴軍中,算是待遇最好的,而且平時自己對這些學官也是關懷備至,可也沒自大到認為克敵軍能和正規的水軍相比的地步。

    “大人知道,下官是從偏僻海島考入水軍學堂的,在我們那個村子裏,從來沒有人能直接考入京畿水軍學堂。”說到這裏,蕭青山原本挺拔的身體坐的越發端正,即便是船身顛簸搖晃不止,他也在椅子中不動分毫

    。

    “進了學堂之後,下官本以為隻要努力學好學堂教授的本事,就能堂堂正正的順利加入水軍,可是後來慢慢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不僅如此,即便是幸運的成為水軍軍官,在水軍中也是極難升遷的,因為——像我們這些從荒島野地裏出來的學官,沒有人肯提攜,隻能慢慢地熬資曆,混日子。”

    蕭青山臉上露出一絲迷茫和少年人絕不應有的悲愴,他努力的調整著自己的情緒,艱難的說道:“就是因為我們出身於貧寒的家庭,沒有五大國公那樣顯赫的家世,所以一輩子隻能在這種低級軍官堆中打混。運氣好的,自然有爹可以依靠,運氣不好的,撲上去抱上一條粗腿,也能擺脫這種命運,運氣不好又不肯去伏低做小的,真真就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了。”

    聽他這麽說,張克楚臉上便有些尷尬——自己不是撲上去抱了一條粗腿,而是人家實實在在伸了過來,自己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沉浸在某種情緒中的蕭青山顯然沒有注意到,他目視前方,語氣終於沉穩下來:“但是在克敵軍裏,卻沒有這種種陋習,所以下官決定,留在克敵軍中。”

    張克楚摸著下巴說道:“可是終究有一天,不管是克敵軍也好,聯軍也好,都要解散的,到那個時候,你還不是要迴到水軍?”

    蕭青山臉色一黯,低聲說道:“難道不能不解散嗎?”

    “咱們大宋,有不解散的殺奴軍嗎?”張克楚反問道。

    蕭青山的聲音越發低沉:“那倒沒有。”不過他很快抬起頭,望著張克楚說道:“可是也沒有咱們這種聯軍呀。”

    “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張克楚笑著擺了擺手,對他說道:“你願意留在克敵軍裏,這很好,但是我希望將來有一天,你不會後悔。”

    “大人放心,下官絕對不會後悔的。”蕭青山急忙說道。

    張克楚很想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絕對的,想了想,還是不忍心打擊他。

    蕭青山走了之後,張克楚摸出懷表看了看,竟然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再望向窗外,透過那些彩色的玻璃,隻能看到一片昏暗中洶湧的浪濤。

    “唉,這暴風雨沒完沒了,真是頭疼。”張克楚踉蹌著走到窗前,忍不住抱怨道。

    “的確很讓人頭疼,不過克楚你現在頭疼的不僅僅是風暴吧?”不知道什麽時候郭玉郎進來了,將身上濕淋淋的雨衣丟到門口的椅子背上,隨手拿起一塊毛巾擦拭著頭發

    。

    “喂,那是我的!”張克楚轉頭看到,不依不饒的說道。

    郭玉郎卻是懶得理他,一邊蹂躪著張克楚的毛巾,一邊說道:“風暴總會過去,木吉島就在眼前又跑不了,也不值得你如此頭疼吧。”

    “沒想到你還是個蹩腳的三流哲學家。”張克楚嘲諷道:“那你說,我還在為什麽頭疼。”

    郭玉郎收拾好頭發,又用毛巾擦幹手,扯過一張椅子坐到桌子旁邊,對張克楚說道:“升級軍械司作坊,擴編克敵軍,整合聯軍戰力,當然,還有飛崖島上的舅老爺,哪一樁哪一件你不頭疼?”

    “哼,我怎麽覺得你這是幸災樂禍看熱鬧?”張克楚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也在桌旁坐了下來。

    “事到如今,我還能一直看熱鬧嗎?”郭玉郎苦笑著說道。

    聽到這句話,張克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心裏想著,是不是逼得太急了些?不過轉念一想,若是連郭玉郎都不幫自己的話,那以後要想做什麽事情就更加困難了。

    “你那個舅老爺,其實也沒什麽可頭疼的。他不是要把女兒嫁給你嗎?你幹脆就挑明了和珍珠的關係,直接娶了珍珠,難不成他還要再賴著把女兒給你做妾?”郭玉郎笑眯眯的開始給張克楚出主意。

    “你別說,我還真怕他能做得出來。”張克楚皺眉說道。

    郭玉郎嘿嘿一笑:“好吧,就算他能做得出來,你也可以硬抗著不要啊。其實那位舅老爺打的什麽算盤,咱們都清楚,不過是你礙於議論不好發作罷了。如果他還鐵了心要賴在飛崖島,那還不如想個法子把他們一家送到達蘭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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