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嶽激流的談話算不上爭吵。但是這件事依舊讓易之感到了憤怒,很大程度上他明白這樣的憤怒是來自於對自己內心看法的逃避,於是產生了對嶽激流的遷怒。如果他更糊塗一點,那麽他就能理所當然地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嶽激流身上,然後表示自己的所有觀點都是正確的。如果他更聰明一點,他就不至於在一開始就陷入了混亂的境地。但是他既不夠聰明又不夠蠢,身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在迷茫的時候理所當然就會感覺到痛苦。


    這樣的心情,甚至沒有辦法向其他人傾訴。


    學生們將自己作為標杆,自己的迷惑說出來會讓他們也陷入混亂,那之前他說了那麽多做了那麽多還有什麽意義,


    而身邊關係稍微近一點的人……朱懷仁的立場原本就尷尬,而且和政治牽連太深,當朋友可以,但是決計要想辦法遠離一些信息。嶽激流已經和自己吵了一架,還有一位前輩趙靜章先生,卻同樣因為其立場的問題讓易之沒有辦法去求助。


    易之是許多人心中的指路明燈,但是對於他自己來說,何嚐不希望在自己的道路上能夠有一盞指路明燈?他也希望能有一位博學多識德高望重的老師,在他迷茫的時候能夠給他一點指引,而不是讓他一個人在這裏苦苦思索。這樣一個人摸索著道路的感覺太過寂寞了,讓人難受。


    坐在書桌前,易之心情煩躁地隨便抽了一本書翻著,雖然眼睛盯在書上,整個人的思維卻是混亂的。


    煩亂的思緒漸漸被壓了下去,因為他很清楚,逃避不是個辦法,他總要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麽,在想什麽的。


    於是放空了大腦,整個人呆愣地坐著,雖然心底依舊感到不愉快,卻沒有之前暴躁的感覺了。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了現實的存在——他在這裏坐了好幾個小時了,現在窗外的光已經黯淡了下來,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真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苦笑著,易之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手上攤開的書,準備像是平時那樣在看到的地方夾上書簽。


    然後他看見了一句話。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整個人都被震住了。


    明明是早就知道甚至是爛熟的話,在易之經曆了和嶽激流的爭吵,察覺到內心的迷惘,為自己的迷茫痛苦糾結之後,如晨鍾暮鼓,一下子被他看到了內心深處去。


    就像無數的同時代的學生一樣,易之也曾經經曆過自以為是到過分的年紀。而對於屈原這個人,雖然知道是個詩人,是個忠臣,但是當他所有的作品幾乎都在悲哀於不得重用,君王不信任,國家衰微的時候,總會審美疲勞到覺得這個人令人煩膩。而自比香草美人更是惹人發笑,大男人家家的至於這麽苦情嗎?


    知音世所稀,易之曾經以為自己大概是無法理解屈原的內心的。帶著一點居高臨下站在曆史的製高點味道的蔑視心態讓他這麽想。但是當他在這樣一個時間點,看見這樣一句話的時候,從時間的彼方如洪流一樣浩浩蕩蕩而來的情感猛烈地衝垮了他用“習以為常”築起的心理建設。


    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經曆,甚至於苦惱的原因也有著那麽多不同,但在此刻,憑借著這一句話,手足並用在那條被荒草湮沒的小徑上不斷尋找,不斷前行的共鳴感,讓他們跨越時空產生了某種神秘的交匯。


    屈原會知道未來有這麽一個人因為他的一句話動容嗎?


    或許。


    每一個用心創作文字的人,總希望有人能與他共鳴。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華夏,有著太過悠久厚重的文明,前人將他們的經驗,他們的感觸記錄下來,流傳到了後世。於是即使是三歲小兒也吟得“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在熟悉之中失卻了對那些字裏行間微妙情緒的敏感。但人們也總能夠在那些相似或者不似的場景中,偶然突然觸碰到了遠隔時空的另一人的情感,將囫圇吞下的那些字句反芻,然後才體會到其中深刻的意味。


    就像易之現在這樣。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是在小學四年級的課本上,看了幾遍就背了下來。知道這算是名人名言,除此之外並無他物。而在時隔十幾年之後的現在,他卻反複將這一句話放在嘴裏咀嚼起來。


    他此刻的迷惘,對於自己思想的不確定,和旁人的爭吵,對這個時代一切的格格不入感,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本來不願意做的選擇的難過,這一切,何嚐不是那“路漫漫其修遠兮”呢?但是像是他這樣一個從內心深處軟弱的人……不過是在這條路上左右逡巡,談什麽“吾將上下而求索”?


    但是,假使把他此刻感受到的痛苦和無奈放在那浩大的曆史長河中,算得了什麽呢?


    他左右不了一個時代,也不是鑄就時代的英雄。他的迷茫並不比學生們少。就像,就像那首詩說的——


    就在之前的課堂上,他才引用了那首詩。


    而現在他開始輕聲念起這首詩來: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他的聲音很艱澀,就好像真的有極大的重量死死壓住了他,讓他不得動彈,甚至無法唿吸一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然而他沒有,他隻放下了古代的鋤頭,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混混沌沌,總被同樣的東西觸動,總被同樣的力量改變。就像他站在這裏,卷入這大時代中一樣。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無限悠長的路途,足夠讓人想起一個叫做苦海的佛教典故。都說苦海無邊,迴頭是岸。可迴頭,能迴頭嗎?能讓他迴到穿越之前的日子嗎?即使迴去了,他還是當初那個單純到愚蠢的易之嗎?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而當下,這個民族正在掙紮,想要擺脫最後一點束縛,繼續前行。


    喃喃地念完這一小節,易之深深吐出一口氣。怔愣片刻之後,打開了台燈。


    人總是矛盾的。就像易之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一樣,作為穿越者,想要改變世界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當然,那也並不簡單。然而在知道自己的與眾不同,並不意味著易之認為自己從此之後就能大殺四方。他的小聰明和能力,並不是最突出的,而他天恆缺少那種從小生活在國內這樣環境的人們應該有的敏感性。所以他一方麵有些自得,一方麵卻又感到畏懼。想要做點什麽讓自己過得更自在,但每一個動作卻可能讓他更不自在。到現在,他的所有舉動看似是自己決定的,卻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各種各樣的現實推動著去做。


    但他終究是必須自己決定做點什麽的。不僅僅是為了穿越者那過分的自傲,而是站在一個和從前的小市民完全不同的高度,在一個人能夠影響到那麽多人的時候,他必須要做點什麽。


    易之依舊堅持認為學生們應該有自己的觀點,應當是的,他並不認為自己在這一點上錯了。但是就像是嶽激流說的那樣,他說的話語裏,或許一部分真的是這樣純粹的思想,但更多是推脫,是逃避。否則他不應該一邊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麽立場,一邊和學生說要的問題,而是給出個人的觀點,但同時包容質疑和反對,鼓勵學生和自己有不同的觀點。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一切不就是這樣嗎?就連他自己也是從迷信老師的權威從不質疑一步一步有了自己的觀點和看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程度,成為引導學生的老師。


    他既然已經身處於這個浩蕩的大時代,怎麽可能逃開時代的浪潮?時代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終究還是要在浪尖上拚鬥!


    他又想起了課本上節選的《


    序言》,那些為了尋找新的道路而觸發的先行者,在路上舍棄了自己的性命卻未必被銘記,卻使得一個部族不斷向前的先行者們。如嶽激流,如趙靜章,都是這樣的人。而易之清楚他自己成不了這樣的人。他隻是拿著另外一些先行者的地圖,於是終究有了一點按圖索驥的優勢。


    攤開本子,易之重新提起筆,在翻開新的一頁,在頂格的開頭處先寫下了一行字: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然後他提行,橫平豎直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個標題。


    《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奇人王小波曾告訴我的故事


    他曾經在還混混沌沌的年紀被這篇文章所震撼,而現在,他希望這篇文章能夠給那些和他一樣處於迷茫的人一點幫助。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提到:


    1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楚辭·離騷》


    2 一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聲流過去了,


    多少次跟來的是臨到他的憂患;


    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


    然而他沒有,他隻放下了古代的鋤頭,


    再一次相信名詞,溶進了大眾的愛,


    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


    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


    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穆旦《讚美》


    3 《


    序言》——亨德裏克·房龍


    4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屈原《楚辭·招魂》


    5 《一隻特立獨行的豬》——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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