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吟把他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旋即,他就明白鄭雪吟的心思了。


    嗬,這種自斷一尾而求生的舉動,高明是高明,痛是難免的。他想看看,這出好戲她還怎麽唱得下去。


    “哦?”樓少微似笑非笑,“我倒是聽聞你前些日子頗為胡鬧,追著個叫賀蘭玨的滿世界跑,還三番兩次跑到明心劍宗前叫囂要納他為妾,被他們用火燒了頭發。”


    這等丟臉的事被當眾說出來,霎時引來所有目光。先前大家隻是耳聞,由樓少微親口說出,恰是證實了這些流言。


    鄭雪吟噎了噎,迴道:“不瞞師父說,此賀蘭玨正是彼賀蘭玨。我對賀蘭玨,隻是一時興起,徒惹了笑話。比起師父大業,一個不聽話的男人罷了,上不得什麽台麵,今日將他獻給師父,不過是想在師父麵前邀個首功。”


    樓少微換了個姿勢,微微側了下腦袋,顯然是等著鄭雪吟繼續說下去。


    賀蘭玨的身世整個仙門鬧得人盡皆知,綺羅夫人是樓少微的耳目,樓少微想必已經知道,鄭雪吟挑有用的信息說,三言兩語介紹完賀蘭玨。


    然後繼續說:


    “東曦王朝覆滅後,皇親貴族盡數伏誅,還剩下舊臣的家屬東躲西藏,近幾年,風頭過去了些,這些家屬四處招兵買馬,暗中組建了一支朱雀軍,企圖複辟東曦王朝。朱雀軍名聲打響後,一唿百應,舊朝餘孽死灰複燃,如今已成為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


    “所有人都在找賀蘭玨,朱雀軍更是放出話來要擁護聖子,重新建立東曦王朝,可以說,誰擁有聖子,就相當於擁有了朱雀軍。”


    “師父天縱英才,怎可屈居一宗之主,如果聖子在師父手中,朱雀軍都要聽師父號令,這天下至尊的位置,於師父而言,豈不是如探囊取物。”


    鄭雪吟說完,不忘捧樓少微的臭腳,單膝跪下,雙手抱拳:“弟子鄭雪吟願以師父馬首是瞻,身先士卒,為師父效犬馬之勞,助師父早日摘得帝尊之位。”


    帝尊,便是這天下之主。


    原書說過,樓少微野心極大,一度把持著整個南荒,覬覦帝尊之位。


    要不怎麽說溜須拍馬的狗腿子職場上最多,隨著鄭雪吟這一屈膝,其他人都順著她的話,拱手道:“吾等願意追隨宗主,共襄盛舉。”


    林墨白和戚語桐二人也跟著跪了下去。


    鄭雪吟迴頭,暗中對林墨白飛了把眼刀。


    小樣,瞅你笨的,跟我鬥。


    林墨白迴以一個陰冷的笑容,不疾不徐道:“師父,賀蘭玨原是明心劍宗掌教座下弟子,數年如一日在漱心台修煉,心誌非同一般。弟子願為師父煉製一枚傀儡蠱,將賀蘭玨變作師父手中的傀儡,以保萬無一失。”


    “萬萬不可!”鄭雪吟聞言,頓時急了。


    抹去賀蘭玨的神誌,把他變成傀儡,她還怎麽刷自己的任務。


    見樓少微眼神微妙,鄭雪吟忙補救道:“師父,我並非舍不得賀蘭玨,那朱雀軍既成氣候,不是好糊弄的,真的把賀蘭玨煉製成傀儡,萬一被看出端倪,恐偷雞不成蝕把米。”


    話一出口,鄭雪吟立即認識到自己用錯了措辭,把樓少微形成偷雞摸狗之輩,讓樓少微的臉往哪兒放。


    她急得想要改口,那廂,樓少微並未計較,隻問:“依你的看法?”


    “給我點時間,我來勸誡賀蘭玨。他遭人陷害,被逼著自毀金丹,曆經九死一生,想必對逼迫他的各大門派恨之入骨,我有辦法說服他加入我們的陣營,為我們所用。師父且寬心,他已是個廢人,落在我們手裏,還不是任我們拿捏。”


    樓少微笑言:“你從前隻知胡鬧,難得這迴如此上心,此事就交給你去辦。一個月的時間,如果賀蘭玨仍然冥頑不靈,便交由墨白煉成傀儡。”


    “是,弟子必不叫師父失望。”鄭雪吟欣喜應道。一個月的時間,足夠她把賀蘭玨從他們眼皮底子下送出去了。


    “小師弟,師父都已經發話了,把賀蘭玨還迴來吧。”鄭雪吟起身,撥了撥袖口,傳音入密給林墨白,“記住,是毫發無損的賀蘭玨哦。”


    林墨白皮笑肉不笑,同樣傳音入密迴道:“大師姐放心,人我一定會給你送迴去的。”


    鄭雪吟剛要舒一口氣,隻見那林墨白上前一步,拱手道:“師父,弟子還有一事稟報。”


    雲間漏下的日輝,覆住他那張變幻莫測的臉。


    第18章 千色樓


    樓少微道:“何事?”


    林墨白道:“昨日弟子巡邏多愁山時,見一人鬼鬼祟祟麵有異色,當場擒拿下來,嚴刑拷問之下,竟得知此人是一名奸細。”


    在林墨白的示意下,兩名侍衛押著一名藍衣少年上前,用力往少年腿彎一踹,少年撲通跪在地上。


    看清少年麵容,鄭雪吟心頭一凜,下意識轉頭看人群中的段非離。


    林墨白捉拿的不是別人,是由段非離引薦,花了五萬靈石走後門進桑園的石家小少爺。


    那可是她的財神爺!


    “此人聲稱自己能進桑園,是大師姐首肯的,極刑之下還口口聲聲警告,得罪他等同於得罪大師姐。事關大師姐名譽,弟子不敢隨意處置,特意來請示師父。”


    “無憑無據,血口噴人!極樂宗由師父做主,我如何能做得了這樣大的靠山!”鄭雪吟叉腰站了出來,柳眉倒豎,“小師弟,你我好歹師出同門,縱使有些齟齬,何至於出此下策,隨便捉了個凡人,就往我身上潑髒水。”


    “大師姐所言極是,正是出於這樣的考量,我不敢兒戲。”林墨白右手一翻,變幻出畫下血押的供詞,交給綺羅夫人,“這是他的供詞。”


    綺羅夫人捧著供詞,呈給樓少微過目。


    樓少微隨意掃了兩眼,眉間褶痕起伏,笑容隱沒在唇角。


    不好,這林墨白是在故設陷阱,陷害於她。


    “屈打成招罷了。”鄭雪吟臉不紅心不跳,喉中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小師弟的手段有目共睹,別說這個凡人了,放眼整個極樂宗,又有幾人能扛得住小師弟的酷刑。”


    “普通的供詞大師姐可以不認,這供詞是我用了搜魂術後他親口所敘,絕無作假的可能。”


    鄭雪吟狡辯的話噎在喉嚨裏。


    用了搜魂術?怪不得這石家小少爺雙目發直,嘴唇微張,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


    搜魂術是一種強行探入他人識海,讀取記憶的法術,被施用此術者,大都會落個癡傻的後遺症。


    鄭雪吟怒由心生:“他隻是個凡人,你怎麽能對他使用這種殘酷的法術。”


    “對待敵人,沒必要心慈手軟。”林墨白好整以暇,幽幽迴道,“此人還供出了個同謀,這同謀與大師姐關係匪淺,大師姐與其在這裏為他忿忿不平,不如想想待會兒怎麽將自己摘得一幹二淨。”


    鄭雪吟心頭騰起不好的預感。


    “稟師父,此人並不是什麽石家的小少爺,他的真實身份是千色樓的眼線,而他的同謀正是指使他潛入極樂宗的主謀,千色樓的樓主——”林墨白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劍,直直朝鄭雪吟逼視而來,“段非離。”


    看到鄭雪吟驚詫的反應,林墨白滿意極了。


    “此人確實與大師姐幹係不大,大師姐可輕易撇清,但段非離是大師姐收入帳中的孌寵,事已至此,大師姐還有什麽話說?”


    隨著林墨白話音剛落,段非離雙肩似負千鈞力道,五髒六腑盡被擠壓,噴出一口血沫來。


    人群倉皇朝兩邊退散,露出單膝跪倒在地的段非離。


    段非離麵色雪白,右手撐著地麵,勉力使自己不趴伏下去。


    淒豔血色將他胸前衣襟染得一片斑駁,他抬起雙目,隔著萬頃日光,遙遙與鄭雪吟對視著,血跡未幹的雙唇翕動著,約莫是想說些什麽。


    鄭雪吟提起裙擺,毫不猶豫地朝他走去,半蹲在他身側,俯耳貼過去:“非離,你想說什麽。”


    下一秒,青筋暴起的手鉗住鄭雪吟,掌中峨嵋刺抵住鄭雪吟的咽喉。


    那是段非離的武器,段非離體質弱,根基差,尋常武器他用起來力道不夠,峨嵋刺還是鄭雪吟專門著人為他打造的。


    “都別過來,妄動的話,休怪我對她不客氣。”少年嘶啞淩厲的聲線抵著鄭雪吟的耳畔響起。


    那原本淡然坐著看戲的樓少微霍然而立,滿目的厲光比頭頂的旭日更為酷烈。


    “非離?”鄭雪吟顫聲喚他的名字。


    “林墨白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千色樓的樓主,阿玉也不是什麽石家小少爺,他是我的心腹,是我借雪君的手安排他進極樂宗的。”段非離將峨嵋刺往前抵了抵。


    鄭雪吟脖間一涼,尖銳的刺痛過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濕熱的觸感。


    凡人界有秦樓楚館,供達官貴人尋歡作樂,修仙界也有自己的秦樓楚館,風月居便是修仙界的秦樓楚館,當初原主就是在風月居一擲千金,將段非離買迴來的。


    而千色樓,是個與風月居八竿子打不著的地方。


    它是近幾年冒出來的,背後的主人身份神秘,從不在人前顯露真麵目,也不摻和正魔兩道的鬥爭。


    沒有人知道千色樓的樓主是誰,隻知他是個非常厲害的生意人,他一手創立的千色樓遊走在各大門派之間,專門接受指派,再將這些任務派發給合適的賞金獵人,交易完成,從中抽取一定比例的收成。


    在千色樓出現之前,各大門派或者個人也常常發布指派,沒有第三方的約束,買賣雙方出現矛盾是司空見慣的事。


    大門派還好說,根基和勢力擺在那裏,沒什麽人敢偷奸耍滑,指派通常能順利完成;個人勢單力薄,常有接了指派卷走定金的,也有完成指派拿不到尾款的,總之,大家都是苦不堪言。


    千色樓不單可以約束買賣雙方,還可以互查對方信譽,為彼此篩選合適的主顧,許多大門派都和千色樓簽訂了長期的合作協議。


    鄭雪吟怎麽都沒想到段非離就是千色樓的樓主。


    原書裏的段非離是個沒有多少戲份的配角,從出場到謝幕,寥寥幾筆帶過,從頭到尾都被喚作“緋霜”,原主根本沒有關心過他真正的名姓。


    “千色樓主一向醉心賺錢,何時對極樂宗起了興趣?”樓少微單手負於身後,沉吟開口,滿目從容,一絲都看不出對鄭雪吟的擔憂。


    “我出現在風月居,以己身為餌,成功騙取雪君的信任,入得這極樂宗,自是為了一位客人的指派,搜集不傳於世的合歡秘術。”


    “怪就怪你樓少微太過縱溺自己的徒弟,將她養成這種愚鈍的性子,分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被我哄上幾句,就任由我拿捏,要不是林墨白多事,我怎會被當場揭穿。”


    段非離一字一句,如驚雷般落在鄭雪吟的耳畔。


    鄭雪吟:別說了,別說了,我不要麵子的嘛。


    “放了她。”樓少微臉色驟冷。


    “你當我傻?放了她,我焉能周全離開。樓少微,我知你最是看重她,叫所有人都退下去,待我手腳俱全地離開極樂宗,自會將你的愛徒歸還。”


    樓少微眯了眯眼:“這世上還沒有人能威脅我。”渾身殺氣凜然,並指作劍,數道劍氣朝著段非離迸發而去,嚇得鄭雪吟閉上眼睛。


    鄭雪吟以為自己會被這些劍氣貫胸時,身體一輕,已被樓少微拎在了手裏。


    劍氣盡數沒入段非離的身體,段非離騰空而起,又重重摔落在地,整個人如一隻燒紅的大蝦蜷了起來,墨綠的衣袍瞬間被傷口暈出的血色染成斑駁的鐵鏽紅。


    他看了眼鄭雪吟。


    那一眼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鄭雪吟想起劍氣逼過來時背後陡然推過來的力道,醍醐灌頂,明白了什麽。


    樓少微帶著鄭雪吟翩然落地,抬手一指,段非離掉在地上的峨嵋刺浮空而起,幻化出萬千殘影,罩在段非離的頭頂。


    “師父手下留情!”鄭雪吟聲音快過思緒一步。


    樓少微收住動作,靜待她開口。


    鄭雪吟心髒如戰鼓擂動,撲通撲通幾乎竄出心口。


    她上前一步,兩手抱拳,單膝跪在樓少微的身前,咬著唇角,眼中淬出毒辣之色:“師父,是我貪圖美色,被這賤人所騙。他既入了我的雪閣,就是我的人,今日犯下大錯,又傷我至此,定當嚴懲不貸,我想親手處置他,以泄心頭之恨,望師父成全。”


    峨嵋刺留下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幹涸的血跡攀附著白瓷似的一截玉頸,襯得少女楚楚動人。


    樓少微垂眸,目光縈繞著她纖細的脖子,揮了揮袖,漫天的殺意散了個幹淨。


    顯然是允諾了她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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