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冷太太同意冷清秋南下廣州求學,之後兩月間,清秋苦練身手,受先天所限實力僅恢複兩成,氣息倒是穩健不少。她周身最大變化卻不在此,這年尤其炎熱,兩個多月北平也不見下雨,冷清秋堅持在太陽底下操練,白皙的皮膚曬得黝黑,那股子柔和清麗之氣也消失殆盡,整個人就猥瑣了。


    冷太太很惆悵,當媽的都希望閨女秀外慧中,清朝的封建統治雖已結束,女子的權利在很大程度上得以伸張,根深蒂固的東西卻不能於朝夕之間徹底改變。在大多數人心中,女子的責任是操持家務生育後代,最大的幸福則是能嫁個風光體麵的好郎君。


    清秋是走在時代前沿的那批人,她接受正規教育,聰慧機敏不弱於男子。冷太太也深受新觀念的影響,她盼著女兒學業有成擺脫天朝婦女的悲劇,同時也希望她能覓得有情郎,幸福一生。


    這願望是卑微的,不求睥睨人間錦衣華服,同時,它也是貪婪的,於亂世求安穩幸福,癡人說夢!


    冷太太一直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她家裏並不富裕,女兒卻模樣姣好聰慧可人。清秋是冷太太的驕傲,直到今天……


    為淬煉身體,清秋吃了許多苦,冷太太看在眼裏,這也是為什麽閨女曬紅曬傷由白包子變成黑炭頭她也說不出半句責難的話。


    冷太太在清秋曬得紅彤彤的皮膚上塗滿清涼的藥膏,轉身就流下淚來。


    “秋啊,你何苦!”


    這亂世,男子尚苟且偷生,身為女子怎如此要強?


    自家閨女是個認死理的,冷太太一直知道,她卻不明白,是怎樣的經曆才讓天真的小姑娘變得這樣冷毅現實。


    女中那些流言?還是與七少爺出門得了際遇?


    “我知道媽的想法,總盼我安穩度日,可如今這世道,軍閥割據,廣州政府也動作頻頻,幾年內必有大亂。若是戰爭爆發,男子可憑武力大展宏圖,女子怕是命如浮萍。”她的皮膚曬傷了太多次,早不複白皙,眼中卻綻放出熠熠神采。“我胸無大誌,隻盼學一技之長謀生亂世。我命雖賤,總要掌握在自個兒手中。至於容貌……那就不是事兒!”


    “若是遇上良人,你這模樣……”


    冷清秋笑得十分坦然,“以貌取人的不配做良人。”


    冷太太忘了憂心忘了抱怨,她愣怔看著清秋眼中的睿智鋒芒。這樣驕傲與自信,想在亂世之中大展宏圖的姑娘是她女兒。


    罷罷罷!


    如今這世道,美貌並非幸事,曬黑了也好,隻盼她真能習得醫術闖出名堂。


    冷太太伸手在清秋頭頂拍了拍。


    “我明白了。”


    “你放心去,媽在家中等著。”


    至此,冷清秋才算真正把便宜媽擺平。之後冷清秋又嫌長發不好打理,親自操刀將黑直發削至耳際,新發型利落清爽,既不妨礙行動又能凸顯女子身份。冷清秋做這事之前並未向母親報備,冷太太見了又是一次衝擊。


    兒女就是前世的債,這話真真有理。


    她這兩個月受的刺激比過去十幾年累加起來更多,qaq。


    直到海關署的職務上了正軌,上門道賀的閑雜人等也都打發完畢,金燕西再次來到落花胡同。為他開門的是冷太太,正值午後,清秋在院子裏練聯邦軍拳,她動作幹脆,快很準虎虎生風。


    黑炭頭怎麽了?


    雜草發怎麽了?


    金燕西看著機芒盡顯精光灼人的小姑娘,第一次感到驚豔。


    這世間女子多嫵媚,以為攀附男子便能好活,他活了兩世,從未遇到這樣鋒銳堅強的女子。


    分明沒有習武的根骨!


    分明沒有強力的師門!


    她完全不吝犧牲,舍棄了安逸的學習環境,舍棄了姣好的容貌,徹底與過去說再見。


    想活著!有尊嚴的活著!


    太難。


    冷太太看著倚靠在門邊的金燕西,隻在剛瞧見清秋的時候露出了些微詫異,然後就是讚賞與了然。他們之間的關係果然不似外間謠傳,若真是包養與被包養,見了這樣的黑炭頭,金燕西還能淡定?


    這樣的發現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冷太太笑得很和藹。


    門口的動靜冷清秋也注意到了,她堅持打完一套拳,這才停下來擦了擦額頭的汗。“什麽風把七少爺吹來了?雖然晚了點,我得道一聲恭喜,海關署可是肥差……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肥水不流外人田呐。”


    金燕西沒把這幾句調侃放在心上,他撇撇嘴,抬腳往裏走。“我替你預定了五日後的火車票,正好糧行老板要去南邊談生意,由他帶你我也能放心。今日無事,正好去認人。”


    冷清秋點頭,坦然接受了金燕西的安排,冷太太卻有些慌,她雙手緊握,急道:“這麽快就要走了?”


    “不好耽誤報名,已經不早了。”


    “那……是不是要準備什麽禮物,糧行老板怎會好心帶著我們秋兒?”


    金燕西看了冷太太一眼,似有安撫之意。“我與陳老板是舊識,您無需憂心。”


    舊識?


    可不是麽?


    頭迴登門可給了人家不小的震驚,陳老板至今惶惶睡不安穩。


    冷清秋倒是自在,頂著黑炭頭悠哉哉坐上轎車。車子在陳宅門口停下,冷清秋與金燕西並肩而行,金榮急匆匆上前叩門。


    過去兩個月,富商陳老爺無數次設想過這日的場景。讓金燕西如此大費周折的到底是什麽人?金燕西當初也說那人身份特殊……陳老爺怎麽也沒想到竟特殊到了這地步!!


    他打著陸軍軍官學校的主意,送去的卻是個女人!這也罷,此女的模樣還如此愁人!


    “當真是此女?七少爺玩笑吧?”


    嚶嚶……


    女人就罷了,若長得好看些正常途徑不行還能走走偏門,軍校裏需要各種人才,不僅僅是學生與教官。譬如文藝兵……譬如生活管理員……


    這女子長得也太過破釜沉舟了。


    要麽考上教官,要麽卷鋪蓋滾蛋!


    “我們阿秋是有真本事的,陳先生寬心!”


    …………!


    既然走到這一步,也沒有別的選擇,無風險無迴報,他總要為以後搏一搏!


    從頭到尾,冷清秋沒說任何話,她細細打量著長得圓滾滾的陳老板,精明市儈,有眼力,的確是優秀的商人。


    自陳宅迴去,清秋將埋在院子裏的五百大洋挖出,她自取二百放好,剩下的包起來遞到冷太太手裏。“這是前頭與七少爺賽狗場贏來的,之前怕您多想就沒拿出來,現在我就要往南邊去了,媽你留著這些安排生活,莫要苛待自己……我還有的。”


    冷太太心裏一緊,接過包袱打開,摞得整整齊齊的大洋就露出來。


    “這麽多……真是賽狗贏的?”


    “秋啊,你留著,媽用不著。”


    冷清秋握住便宜媽的手,搖搖頭。


    “我留足了份,媽你休要擔心,不過三百個大洋,這世道少不了花錢的地方。”她目光堅定,從中透出安撫人心的力量,“我會努力學習,賺大錢孝敬媽,您享福的日子多著。”


    “嗤……你這家夥……”


    冷太太這才笑開,心裏的鬱結也隨之消散。


    閨女自有主見,無需她多言。


    後五日,冷清秋穿著利索的衣褲提一口箱子上了火車,金燕西並沒有去站台送別,他在百樂門做東招待海關署的同僚,正巧碰到二少佟莫言。


    “喲,七少爺,好久不見!”


    “聽說白小姐纏你可緊,秋妹妹不傷心?”


    金燕西冷淡的瞥了佟二貨一眼。


    他果然不夠慎重,怎麽就找了這麽個豬隊友?


    哎……


    “阿秋去南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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