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我站在寢室的陽台上看校園裏的夜景。

    此時已是三月底,春風有些溫暖,在我的衣服裏鑽來鑽去。

    我又開始亂想了,思緒如柳絮,漫天漫地地飛舞。我想到了初中時的班主任,不知怎麽,又想到了兒時的玩伴秋霞,反正腦袋裏就跟放電影似的,一個鏡頭接著一個鏡頭。

    這時有人半夜起來上廁所,上完廁所發現陽台上站著個人,就輕輕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一起看夜景。我知道這是朱文斌,但我還是扭頭看了一眼。他正用手背抹著惺忪的睡眼。

    “怎麽,又失眠了?”

    我點點頭。

    他就遞過一支煙來,我擺擺手拒絕了。我一向是不抽煙的,這他是知道的。但他卻沒有立即把手撤迴去。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我倆就這樣抽煙,看夜景,誰也沒有說話。抽完那支煙,他又遞過來一支。我接在手裏,用煙屁股對上火,說:

    “我要去雲南支教了。”

    “支教?你可要想清楚了?要延遲一年畢業的。”

    這我當然知道,也就沒再多說。

    朱文斌這人我了解,隻要開了話頭就停不住嘴,果然,他先講了支教生活的艱苦,又拿他表姐的同班同學作例子來加以論證。

    等他說完了,我告訴他:

    “我還就怕它不夠艱苦呢。”

    他就笑了,露出一口大黃牙:

    “你是不是小說讀多了,把支教生活想得太浪漫了?”

    我繼續抽煙。他說:

    “你小子,是不是一想起支教,就想到美麗的山村愛情,或者山裏學生如何純樸之類的?我告訴你,鬆子,這都是假的。”

    我沒反駁他,我確實一想到支教就想到這個,而且還要想得更多更詳細,當然我也知道這都是假的。但我還是要去支教。

    在這所大學裏,我就朱文斌這一個朋友,他了解我的脾性,所以也就不再多勸我。

    “什麽時候走?”他歎口氣問。

    “誰知道呢?先交申請表。”

    那一夜,朱文斌一直陪我抽煙,天亮的時候陽台上扔滿了淩亂的煙屁股。

    我倆又一起逃課,朱文斌迴到被窩裏睡覺,我坐在床沿上填支教申請表。支教原因那一欄我是這樣寫的:為邊疆教育事業奉獻一份自己的力量,讓貧困山區的孩子不再愚昧。這當然是鬼話。

    當我把申請表交到輔導員手裏的時候,他問我:

    “你可是考慮清楚了?你為什麽要去支教?”

    我說:“考慮清楚了,支教原因什麽的都寫在申請表上。”

    輔導員看了一眼手裏的申請表,點點頭,什麽也沒說。我又不放心地問:

    “周老師,我——我支教的決心很堅定,被批準的可能性大不大?”

    輔導員說:“這就要看學校裏的決定了,我也說不準。”

    剛走出辦公室,輔導員又把我叫住:

    “江小鬆,我覺得這事你還是再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對了,下午到103教室開一下會。”

    下午去開會的時候,會議室裏還沒幾個人,我撿了個靠中間的位子坐下來。過了大約十幾分鍾,才有陸陸續續來了十多個人,大部分是男生,不過坐在我旁邊的卻是一位女生。

    我微微扭頭,偷偷看了她一眼。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她也轉臉看了我一眼。

    我這人喜歡偷偷觀察美女,也喜歡對美女加以幻想,不過放心,我很少主動跟女生說話。

    過了十幾分鍾,老師還沒過來。

    那位女生忽然扭過頭來問我:

    “你是哪個係的?”

    我說:“中文係。”

    她緊接著問:“為什麽去支教?”

    這個問題已經被無數人問過了,但我還是老老實實跟她說:

    “我想換一種生活環境。”

    “父母同意嗎?”她把手裏那本雜誌卷成一根筒。

    我說:“他們都還不知道。”

    她已經問了我好幾個問題了,有句話說“有來無往非禮也”,我於是也問她:

    “你為什麽去支教?”

    “想去。”她又問:“你大幾?”

    我說:“大一。”

    她說:“我大三。”

    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我這人從小孤僻,跟熟人講話偶爾會妙語連珠,一跟女生說話就沒詞。停了一會兒,她又說:

    “對了,你說咱們這些人有沒有可能分到同一個地方?”

    我說:“不知道,估計不會有這種可能性吧。”

    這時學院的黨委書記過來了。他先是微笑著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然後開始講話。這個黨委書記有個特點,每次講話都要配合著手勢。他說:

    “在座的各位都是有覺悟、有愛心、有奉獻精神的熱血青年,這一點很好,不過,你們也知道,支教是很艱苦的,有很多同學隻是圖個一時新鮮,沒過兩天就跑迴來了……”

    黨委書記講完話,有幾個同學就開始發問:“支教的具體地點在哪裏?”“支教迴來之後有什麽特殊待遇?”“雲南那邊的人是不是很野蠻,有沒有危險?”黨委書記假裝平易近人,下去給他們一一解答。

    這時我旁邊那女生轉過頭來跟我說:

    “你叫江小鬆?對吧?”

    我說:“是,你怎麽知道的?”

    其實我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我這人有時很虛偽。

    她說:“看過你寫的文章,風格很特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我經常在學校裏的報刊上發表散文和小詩。每次聽別人誇我文章寫得好,我心裏就忍不住高興,但我還是擺擺手說:

    “都是些小豆腐塊,都是瞎編亂造,寫著玩的。”

    她輕輕一笑:“我又沒誇你,謙虛什麽。”

    正在這時,黨委書記說:

    “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了,大家都散了吧,各自迴去等候消息。”

    大家就都站起來,那女生抓起背包就往外走。她一邊往外走一邊迴過頭來跟我說:

    “到了雲南相互通通信,怎樣?”

    我正準備迴答,樓前有人喊:

    “楊衣如,楊衣如。”

    那女生顯然就是楊衣如,她循聲看過去,有個又黑又壯的高個子男生正站在花壇子上。那男生抱著籃球跑了過來,很關心地問:

    “你真的要去支教?”

    楊衣如有些不耐煩:“是呀,你要不要一起去?”

    高個子男生說:“像你這種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去了根本堅持不下來,再說了,雲南那地方多亂,萬一……”

    楊衣如打斷他的話:“行了,行了,你以為你是我爹呀?”

    我站在那裏相當尷尬,趁他們的談話停了一停,趕緊說:

    “你們聊,我先走了。”

    那男生這才正眼看我。楊衣如對我一揮手,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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