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側是冷的徹骨的所謂親情,另一側,卻是失之交臂的愛人。


    褚沛是自私,而梁汐——


    「可是現在,父親你都已經完全放下了,不是嗎?」褚潯陽道,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


    褚易安睜開眼,臉上表情依舊平靜,點頭道:「是啊,在她至死都不肯承認對我有情的那一刻,我便突然釋懷了。經過了那樣的一件事,我和涵芯之間本就是沒有未來的,我那樣的執著,隻不過徒增困擾罷了。反而——」


    褚易安說著,唇角彎起的弧度就不覺的加深,「我還應該感激她。感激她的手下留情,沒有在雙方家族勢不兩立的情況下對我示好或者施壓。我曾以為她那樣的離開,何其殘忍,卻是直到了最後才能明白她的用心良苦——不僅僅是維持她自己的驕傲,和為人子女的責任,她也是在不遺餘力的替我留有餘地。沒有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當她走後,我才能盡快從那件事的陰影裏走出來,不用左右為難,不用受人非議。」


    最後那晚,他在潯陽城外秘密約見梁汐,並且耿耿於懷的再度追問她是否對他有過一丁點兒的男女之情或是眷戀。


    那時候,他搶在所有人之前趕赴潯陽,本來就為著搶占先機,好帶她逃出生天的。


    甚至於料想到她一定不肯走,他都提前安排好了一切的後事,準備將她強行擄走。


    那一夜,天色暗淡,唯獨兩軍陣中的篝火閃爍明亮。


    「國讎家恨,涵芯,我知道你我之間走到這一步,已經斷了一切的可能,今日以後,我不會強迫你再見我,既然都已經到了這一步了,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不是中間發生的這些事,你——是否能夠接受我?」他的語氣急切又忐忑,用了一種近乎是乞求一般的目光緊緊逼視她的麵孔。


    哪怕是此生不見,哪怕這一次之後就是最後的訣別,至少——


    得她一句暖心的言語,也能慰藉了這麽多年來一廂情願的情絲了。


    夜色中,那女子的身影纖瘦挺拔,隻是平靜的看他,一如多年以前,坐在尚書房的窗下讀書時候的寧靜。


    她說:「這世上哪有迴頭路走?而且再重新選擇一次,我走過的路也不會變。師兄,我今天來見你,隻因為你是我師兄,如果這會是最後一麵,那麽至少我要對你說一聲珍重。不管明天怎樣,你都無需對我覺得歉疚,彼此短兵相接,都是應盡的責任罷了。」


    哪怕重來一次,她會選擇的也還是這同樣的一條路,永不迴頭!


    她轉身之後,他目送她的背影。


    看著她纖瘦的背影邁著剛毅穩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從他的世界裏淡出,突然之間——


    淚流滿麵。


    前一刻還蓄積了滿心的憤恨,一瞬間就消散成灰。


    這是一條沒有辦法選擇,也沒有辦法迴頭的路,她什麽都不肯承認,恰是用了最真的一份心意在對待他。


    一旦她點頭承認,那麽在她走後,他才會真的痛悔終身,一輩子都不可能從那片陰影中走出來。


    相反的,她這樣冰冷的拒絕,瀟灑的轉身,反而是把所有餘地都留給了他。


    中間分開的那幾年裏,她沒有給他隻言片語,也不曾給過他任何的一點提示和希望,隻平靜如一的在過她自己的生活,等著最後的結局,半點也不幹擾他。


    不管愛沒愛過,但是她設身處地為他著想的這份心都是真的。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覺得,也許他們之間真的是彼此愛過,隻是陰錯陽差,不得機會白頭相守。


    同窗七載,她會背他筆下寫過的每一首詩詞小令,他封在密室的古琴曾婉轉奏出她信筆塗鴉留下的曲子,不必刻意的說喜歡,隻每日在尚書房的窗口相視一笑,那眼角眉梢就流露出多少最是愜意的歡喜。


    曾經在他滿心被恨意掩蓋的時候,會刻意的忘記那些嫻雅淺笑的細節。


    直至轉身之後,他方才驚覺,那日京城一別,如今重逢,她的容貌依舊,眉眼間卻已經冷硬淡漠,再不復當年那些日子裏的靈動和情愫。


    那些愛或不愛,說不說出來,全部無關緊要,他的記憶裏,有她這一生最美好的模樣,每每推開窗子,眼前都是一片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褚易安臉上表情一再微妙的變化,從那些久遠的記憶裏走過,最後就慢慢的舒展開來。


    褚潯陽對他的心思不太琢磨的透,心裏遲疑許久,方才試探著開口道:「父親到現在,還會經常想起她嗎?」


    「我隻是忘不了。」褚易安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模樣,會心一笑,抬頭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一個人的這一生裏,總要有一個需要一輩子放在心裏的人,不同的是,有的人將他放在了心裏,也還能時時在身邊看到,而有的人——就隻能依靠記憶來憑弔了。」


    說話間他的語氣裏似是夾帶了若有似無的一點嘆息,臉上表情卻已然恢復了平靜,稍稍坐直了身子,又再看向了褚潯陽。


    彼時褚潯陽的心裏還在計較著他和梁汐的事,就有點心不在焉的。


    「北疆那邊需要有人主持,那個小子,我讓他暫時留在那裏了。」褚易安道:「不過他是南華人,這個身份到底也是敏感了些,此事不宜公開,下午我才頒了旨意下去,等蘇卿水過去接手了,他就迴來了,沒什麽事!」


    他刻意強調了一句「沒什麽事」,褚潯陽聽著,心裏就更有幾分尷尬,扭捏的咬著嘴唇不抬頭。


    褚易安看在眼裏,忍不住會心一笑。


    他拍了拍褚潯陽的手背,唇角彎起一個略顯溫和的弧度道:「芯寶,你比父親幸運,也比父親勇敢。既然遇到了喜歡的人,那就不要錯過,人這一生,錢權富貴都可以去拚去搶,卻唯獨這一個傾心的人,可遇而不可求。隻要是你心之所向,父親不會攔著你。」


    「父親!」褚潯陽的鼻子一酸,驀的就紅了眼眶。


    褚易安笑了一笑。


    這一趟從北疆迴來,他的笑容好像突然多了許多,也許是因為那件事的翻轉打擊,反而將凡事都看的更為通透了一些了吧。


    陽光下,他的麵孔看上去就額外多增了幾分暖意。


    「父親!謝謝你!」褚潯陽的目光閃爍,用力的握住他的手指,字字誠懇道:「謝謝你將我養育成人,也謝謝你給我的一切。」


    褚易安說的對,相較於他和梁汐,她褚潯陽的確是幸運非常的,不用受那些血統親情的牽絆,所以在遇到想要喜歡的人的時候才可以這般勇敢。


    試想如果她也是處在梁汐當年那樣的責任和壓力之下——


    這一刻,隻怕也不能這般瀟灑的說走就走吧。


    因為她是褚易安的女兒,所以她的肩上才沒有那些國讎家恨的壓力和負擔。


    這一生,何其幸運,有這樣一位父親替她遮風擋雨,替她掃平茫茫前路上的一切障礙,讓她不必去重蹈覆轍,走上樑汐的老路。


    「傻丫頭,自家父女,說這些作甚?」褚易安道,抬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晚點時候還要迴宮裏去,晚膳就不跟你一起用了,琪楓應該會迴來,你跟他一起用吧!」


    「嗯!」褚潯陽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麽,就不由的擺正了神色道:「對了父親,這段時間,為免節外生枝,幾位夫人和二姐他們都還住在這裏,既然父親迴來,那他們——是不是也該遷入後宮安置了?」


    褚易安聞言,臉上表情突然莫名一滯。


    褚潯陽的腦中閃過一絲困惑,隻是看著他。


    褚易安沉默片刻才道:「不用麻煩了,北疆和漠北既然已經事發,這件事也要速戰速決,就讓他們先留在府裏吧,省的搬來搬去的麻煩。」


    褚潯陽一愣,反應了一下才驟然明白過來,詫異的瞪大了眼睛道:「父親您的意思是——」


    不叫大夫人他們等人遷入宮中?


    那就是說他自己也並沒有入住宮中的打算?


    之前他刻意避開了褚沛的葬禮,拒不迴京接受帝王的加冕儀式,雖然那個時候褚潯陽的心裏就有些準備了,但是此刻聽他當麵說出來,還是大為震驚。


    「父親,這不可以的!」冷不丁打了個寒戰,褚潯陽連忙上前一步,握了褚易安的手道:「哥哥他的閱歷有限,這段時間那些朝臣的反應父親你也都看到了,何況如今父親你也正值壯年,如果就這麽樣的話——」


    「芯寶,這件事就不要多說了。」褚易安卻是抬手打斷她的話,「事情我之前都已經和琪楓交代好了,這裏的爛攤子,近期我會一起全部解決掉。至於那些朝臣,慢慢壓服調整就是,也不會有什麽大的問題。」


    「可是——」褚潯陽還是覺得不妥。


    之前她和褚琪楓一意孤行的奪權,這本身就是對褚易安這個父親的不尊重,不管褚易安本身有沒有意這個皇位,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這一刻,真要逼他走到這一步嗎?


    「父親,之前我和哥哥的做法的確是急進了一些,但也是因為情勢所迫,現在——」心中煩亂,褚潯陽就也有些語無倫次。


    「跟你們沒有關係,是我自己的問題。」褚易安道。


    褚潯陽的心中越發困惑,皺眉看著他道:「難道——還是因為金煌長公主?王朝更替,這本就是人為控製不了的,父親你不是說你都已經放下嗎?」


    「我說放下了是一迴事,這又是另一件事了。」褚易安的眸光一閃,幽深的瞳孔之中突然又有一抹痛色閃現。


    他的目光落在窗口,那裏一支白梅斜逸而出,落在太陽的光輝下,開的正盛。


    他的視線定格於風中搖曳的花枝上,半晌,才是聲音有些低沉的說道:「我是放下了那段感情過往,可是卻忘不了當年發生過的事。這張龍椅,染了她的血,即便她說,那隻是她為人子女的責任,可是我於我——」


    褚易安的話隻到一半,然後下一刻,他便是一寸一寸垂眸下去,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手掌的紋咯裏,靜默許久,最後卻又毫無徵兆的突然收緊了拳頭,將手垂了下去。


    「父親——」褚潯陽看著他臉上突然又再度冷硬下來的輪廓,小聲的喚道。


    「你先去吧!」褚易安道,看她一眼。


    讓他去迴憶那段往事,本來就是一件極為殘酷的事情,而又再一天之內幾次的舊事重提,褚潯陽看的出來他的疲憊和隱忍,雖然還憋了滿肚子的話沒說,也隻是順從的點頭,先行退了出去。


    曾奇守在門外,送走了她,就又轉身進來,看到褚易安沉默的坐在椅子上,就走過去道:「主上,小公主的婚事,真就這麽定下來了嗎?」


    「既然也是她自己的選擇,那便就這樣吧!」褚易安道,隱隱嘆了口氣,「芯寶嫁的遠了,對她,對琪楓來說都是件好事。」


    他是過來人,以前的時候因為沒有過多的關注,所以就不曾多想,可是這段時間之內變故連連,褚琪楓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出於何種心情,他——


    都能夠感同身受。


    提及此事,曾奇也是憂慮的一籌莫展。


    隻是從褚易安那裏他就能知道,情之為物,是半點也不由人的。


    「方才宮裏傳來消息,小殿下已經去了驛館,接見南華使臣了,讓送了信迴來,說可能要晚點時間才能迴府。」曾奇說道。


    「他們都是我的兒女,我卻還是眼睜睜看著琪楓走上了和我一樣的老路,一輩子的思而不得嗎?」褚易安的眉心緊蹙,終還是忍不住苦澀的一聲嘆息,「他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那些話,他是永遠都不可能說出來的,但也或許——這也是個一輩子都不可能走出去牢籠了。所以,與其強行將芯寶留在跟前,還不如就按照琪楓的意思做,放了她離開,叫他眼不見為淨。一個人失意,總好過叫他們連兄妹都做不成。」


    如果褚潯陽隻是淳於蘭幽隨便從哪裏抱過來的棄嬰,這或許都還要好些,可是她的那個身世,就當真是又往褚琪楓的心上多加了一把枷鎖。


    「也好在是小殿下的性子穩,沒有窮追猛打的查問小公主身世由來,否則的話——」曾奇提起這事兒,就更是冒了一頭的冷汗,重重的嘆了口氣道:「真真是冤孽,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成這樣。」


    「琪楓不問,這就是再好不過的了。」褚易安也是無奈,隻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就又岔開了話題道:「老二那邊是個什麽情況?這件事拖不了多久了,要盡快都料理幹淨。早點了結了,對琪楓和芯寶都好!」


    隻衝著褚琪楓對褚潯陽的感情,現在眼前擺著的也唯有這一條路。


    褚潯陽早一日離開,褚琪楓也才能早一日開始重新梳理自己的感情和心態吧!


    不想曾奇聽了這話,卻是突然一陣緊張,連忙收拾了散亂的思緒,正色道:「這件事,屬下本來也正要過來和主上說的。」


    褚易安端著茶碗的手指一頓,「怎麽?」


    「小殿下已經主動出手了。」曾奇道:「屬下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之前設計平國公府那件事的時候,他順帶著也已經開始給南河王府方麵下套了。」


    褚易民不足為懼,南河王府裏頭最難纏的人就隻是褚琪炎。


    針對褚琪炎下的套嗎?


    那會是什麽?


    *


    從禦書房裏出來,褚琪楓先去暢鳴軒處理了一點別的事,方才離宮去了驛館會見南華使臣。


    因為之前已經有過一次交涉的經驗,所以這一次南華方麵議親所走的程序就比較簡單,隻是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罷了。


    奉旨前來的是禮部尚書葛翔。


    褚琪楓過去,隻大致對他轉達了褚易安的意思。


    那葛尚書年過四十,官場上是個十分老練的人物,雖然對褚易安將他晾在這裏的態度不甚滿意,他卻也圓滑。


    兩人例行公事的寒暄了一番,倒也算的上是和睦。


    褚琪楓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就沒在那裏滯留太久,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也就起身告辭。


    「下官送殿下出門吧。」葛尚書也跟著起身,笑容可掬。


    「尚書大人遠來是客,不必了。」褚琪楓淡淡說道。


    就在兩人互相告辭的空當,後麵就有婢女進來收拾用過的茶具。


    褚琪楓的目光不經意的往後一瞥,隻覺得那婢女垂眸斂目的姿態不知道為什麽,看上去會覺得十分別扭。


    他心下立刻就打了個突兒,還沒得及理清這種怪異的感覺到底是從何而來,忽見她婢女撐在托盤下麵的手臂一翻,一把雪亮的匕首被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插他的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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