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殺了她?」方氏說道,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半點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褚琪楓聞言,眼底飛快的有一抹冷光劃過。


    他狠狠的閉了下眼,剛要轉身,卻是聽到迎麵一道含笑的女聲傳來,「母妃要殺了誰?好端端的,怎的就動了這樣大的火氣了?」


    方氏一驚。


    褚琪楓卻是一愣,皺著眉頭睜開眼,卻見褚潯陽正笑吟吟的站在院門之外。


    前一刻那門外還是空的,她當是剛來。


    褚琪楓飛快壓下心中一點尷尬的情緒,連忙快走了過去,道:「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我來——」褚潯陽笑笑,目光若有似無的自方氏身上掠過,然後才道:「我自然是來尋哥哥的,哥哥和母妃已經說完話了嗎?我們現在走嗎?」


    她口中雖是熱絡的稱唿著母妃,卻是全然沒把方氏當迴事。


    褚琪楓這會兒是對方氏防備的緊,略一點頭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嗯,走吧,有事去我那裏再說。」


    這裏畢竟是東宮,人多眼雜。


    方氏的心裏本來也是存著顧忌,要維持麵子上麵的功夫,可是目光定格在褚琪楓的指尖上許久——


    雖然是隔著袖子,她卻依然是覺得他握著褚潯陽的手腕的地方分外刺眼。


    「你先走吧,我還有些話要單獨和你哥哥說!」方氏冷聲開口道。


    褚琪楓的耐性也被她消磨殆盡,轉身就欲拒絕。


    褚潯陽的眸子一閃,卻是搶先越過他,進了院子,仍是含笑看著方氏道:「還有什麽話是我不能聽的?需要單獨和哥哥說?」


    他們雙方的關係一向都生分,尤其還是到了這個時候,方氏是萬也不曾想到褚潯陽會主動往她麵前來湊的。


    方氏皺眉,眼中神色越發顯得暗沉了起來。


    褚潯陽卻也不等她說話,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沉吟說道:「哦,是了,我剛好像是聽到母妃你說是想要去殺了誰的。這是誰惹了您的不痛快?竟能將母妃您這種吃齋念佛的人給逼的破了戒?想來和母妃結怨的,應當也不會是什麽身份了不得的大人物吧?這樣的後宅小事,您要交代給哥哥去做,豈不是給他找為難嗎?沒得折辱了哥哥的身份,傳出去也不好聽,幹脆您就把這差事交代給我好了。您給報個姓名出來,女兒不才,這點小事還是做得來的。但凡是誰敢惹了母妃您的不痛快,我這就去給您把她的項上人頭取來,讓您消氣好了?」


    她的語調輕盈,出口的話也是十分隨意,但是這一番乖張狠厲的話出口,卻是聽的方氏的臉色更加陰沉。


    尤其——


    還是在麵對她有恃無恐的一張明艷笑臉的時候。


    這個丫頭,絕對不是個善茬!


    她這是在隱晦的提醒警告自己,她的手上也是染了血的,並不是個任由旁人隨意拿捏的角色。


    方氏看著她燦爛至極的眉目,腦海中就不覺的浮現出一張雷同的麵孔,心裏也就越發的憎惡了起來。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出去!」方氏冷聲說道。


    褚潯陽挑眉看了她一眼,臉上笑容也跟著淡了些許,直接迴頭反拽了褚琪楓的手腕就頭也不迴的奔出門去。


    方氏立在門邊,木愣愣的看著,待到反應過來,院子裏已經空空如也。


    這個小賤人,竟是有恃無恐的找上門來對她挑釁?


    心中積壓了許多年都不得宣洩的憎恨情緒一股腦兒浮上來,夜色掩映下,她臉上神色不明,手指卻是將門框給生生的掰了一塊碎木下來,在手中捏成了齏粉。


    x


    褚潯陽拽著褚琪楓從方氏那裏出來,一路上兩人都沒吭聲,直接去了褚琪楓的錦墨居。


    蔣六拿了金瘡藥和繃帶過來,然後就很有眼色的自覺退了出去。


    褚潯陽端了清水過來要給褚琪楓勤洗傷口,卻被褚琪楓擋了,隨便扯了條繃帶就要往受上纏,一邊道:「不小心蹭了一下,沒什麽事!」


    褚潯陽卻是沒讓,強行拉過他的手替他處理。


    褚琪楓手上的傷的確是不怎麽嚴重,這會兒血液已經凝固,隻是傷口處紮了許多細小的木刺。


    褚潯陽拿了小鑷子坐在燈影下一根一根替他往外挑。


    褚琪楓拗不過她,隻能按捺心情,由著她去了。


    褚潯陽目不轉睛的挑了半天,待到把木刺都清理幹淨了,方才濕了塊幹淨的布條給他擦拭傷口周邊的血跡。


    其間,兄妹兩個並沒有任何的交流。


    褚琪楓明顯是在走神,而褚潯陽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是一直到了這個時候褚潯陽方才有些漫不經心的開口道:「哥哥你何必要跟她去置氣,現在還傷了自己,多不值得。」


    褚琪楓一愣,從遠處收迴了目光。


    對麵那少女半傾身在桌子上方,替他處理傷口的神情專注,燈影下可見的半張麵孔鮮活生動,皮膚瓷白細膩,燈影下,兩腮透著點誘人的紅暈,目光焦灼在他的手背上,睫毛盈盈顫動,說話間唇角微微上翹,那一個弧度——


    似是含笑,又微微帶了幾分調皮的味道。


    卻是那般坦然又鎮定。


    之前褚琪楓就隱隱有種感覺,褚潯陽可能是感覺到了什麽,這個丫頭這麽聰明,再經過白天的事,這會兒她心裏肯定也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想法了。


    褚琪楓看著她絲毫端倪都不顯露的麵孔,心裏卻是莫名焦躁,啞聲喚道:「潯陽——」


    「嗯!」褚潯陽應了,仍是目不斜視,認真的替他處理傷口。


    褚琪楓看著她,明明話都到了嘴邊了,可是猶豫再三,最終卻也還是沉默了——


    有些禁忌,很怕會被打破。


    雖然他和褚潯陽之間的關係並沒有方氏猜想中的那樣不堪,可是——


    一旦有關彼此身世的這層窗戶紙被捅破了,那麽——


    潯陽和他之間,就不再是親密無間的親兄妹了。


    這件事一旦被揭發出來所要引發的後果,他從來就不懼於接受,卻唯獨這一點——


    是他想來就永遠都不想去麵對的。


    他不說話,褚潯陽也不催促,把傷口清溪妥當,再上藥包紮,直至最後有條不紊的把繃帶的末端纏進他的掌心裏。


    褚潯陽抬頭對上他的視線,眨眨眼道:「哥哥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今天——」褚琪楓開口,對上她盈盈閃爍的眸光,剛剛到了嘴邊的話,就又凝聚成了數不盡的苦澀。


    褚潯陽將他受傷的手推迴到桌子的另一端,然後便是微微一笑道:「既然哥哥不好意思開口,那便就由我來說吧!」


    褚琪楓的心跳猛地一滯,滿是不可思議的看著她。


    「你跟我的身世有問題,其實我早就知道了。」褚潯陽莞爾,把目光移開,盯著他被素白繃帶包裹的掌心,「起初的時候我還當有問題的就隻是我一個,所以才一直不敢對哥哥開口,可是從今天的事情上麵來看,好像是我們——包括父親都被那個女人給戲耍了吧。曾經我一直以為哥哥你對此全不知情,所以才一直忍著沒說的,原來哥哥你也從一早就察覺到了,早知道是這樣的話——」


    褚潯陽說著,就又彎唇笑了笑。


    她的笑容還是如往常一樣,很純粹,說著就看向了褚琪楓道:「有多久了?哥哥你知道這些事情有多久了?怎麽都不與我說?這樣一個人守著這樣厚重的心事默默的承擔,你不累嗎?」


    短短的幾句話,她想要笑著說完,可是說到最後,眸子裏卻還是不可自控的浮現一層水光。


    守著這樣的秘密,誰都過的不輕鬆,這種感覺,她十分清楚。


    但又分明——


    褚琪楓心裏承受的心事絕對比她要多得多。


    一麵有來自於方氏的壓力,一麵還要為了方氏一意孤行做下的那些事,時時刻刻的對父親抱愧,最後——


    還要在自己和其他所有人的麵前都裝作坦然無知的模樣。


    這種煎熬——


    若不是親身經歷,其他人都絕難了解。


    說話的時候,褚潯陽瞪著他,那神情之間分明是抱怨的緊。


    褚琪楓瞧著她這神情,本來心事沉重的心情卻像是突然在那一刻洞開了一個出口。


    他用纏了繃帶的手,動作生疏的去拭她眼角浮動的淚光,一邊輕聲道:「是我錯了,我該是早些同你說的,也省的你一直要跟著我胡思亂想。現在這樣也好,索性就一次都把事情說清楚了,以後你也就不用總是掛在心上了。母妃那裏——你不用管她,橫豎她做什麽,都和你沒有關係。至於父親那裏——」


    提到褚易安,褚琪楓的眼神就跟著一黯,停頓片刻,才又微微一笑道:「你還是當做什麽也不知道吧,那些恩怨糾葛,我會找機會和他去坦白。總之——你一定要記住,你永遠都是他的女兒,是東宮的郡主,以後也要好好的孝順他,這就夠了!」


    真要說起來,這些人當中,最痛的那個人還應當是褚易安的!


    他那一生的癡情錯付,偏生還全都無從討要。


    這個男人的一生,看似叱吒風雲高高矗立在雲端的,可是——


    這一路走來,他真的會有哪一刻會是覺得幸福快樂的嗎?


    偏偏,現在眼前的真相又再一次毫不留情的傷了他的心。


    「我知道,我們虧欠父親的有許多,隻要父親他還願意承認,我也永遠都是他的女兒。」褚潯陽道,拉過他的那隻手,輕輕的握在掌中,看著他的眼睛道:「那麽哥哥你呢?你又準備做什麽?是要認迴你以前的身份,然後就這樣放棄我和父親了嗎?」


    他以前的那個身份,他倒是寧可是沒有這一重的。


    褚琪楓的唇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容,卻是起身走到了一旁,不置可否。


    而他的這個模稜兩可的態度落在褚潯陽的眼裏也足夠說明一切了。


    褚潯陽站起來,兩步奔到他麵前,神情剛毅,直視他的目光道:「哥哥,你知道的,在我的心裏,你和父親都一樣,你們都是我的親人。這些年,我空占著你的身份,多得了父親那麽多的用心和寵愛,我虧欠的不僅僅是他,還有你!我不僅需要父親在身邊,我也不準你有事。不要去管你的身世了不好嗎?這麽多年了,你跟我,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自己本該姓甚名誰,我們不是也一樣的生活嗎?就這樣維持原樣,這樣不好嗎?」


    少女的目光懇切,一雙眸子瑩瑩發亮,落在眼睛裏,自是比這夜空中最亮的星子都更為明艷。


    「潯陽,你知道的——」遲疑片刻,褚琪楓開口。


    他的聲音透著一線沙啞的味道,褚潯陽聽著便是莫名心慌,根本不待他說完已經上前一步,抬手掩住了他的唇。


    她仰頭看著他的眼睛,眉心卻是擰成了疙瘩,道:「哥哥,我現在就隻問你一句話,假如當年金煌長公主留下的那個孩子是我,那麽今時今日,你又會怎麽做?」


    褚琪楓一愣,卻是沒有想到她會有此一問。


    褚潯陽卻是看著他,不容他迴避的繼續說道:「如果我是你,那麽你就一定不會允許我拋開你而獨自去承擔這些的,你會守在我身邊,陪在我身邊,依然將我做親妹妹一樣的守著護著,對不對?」


    褚琪楓看著她,一時間竟是無言以對,半晌才道:「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褚潯陽根本沒等他說完就已經大聲的打斷他的話,「除非你現在就明確的跟我說,你不要我了,不再認我是你的妹妹,那麽我馬上就走,再不幹涉你和父親之間的任何事。說到底,連你都那般介懷自己的身世,我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就更不該厚著臉皮繼續賴在這裏了,不是嗎?」


    褚潯陽這明顯就是在置氣,說起這些話的時候氣勢上麵咄咄逼人,倒是不見她為了自己的身世而自苦。


    可是褚琪楓聽她說起這些話的時候,卻是莫名惱怒,心裏疼痛的厲害。


    「潯陽!」他低吼了一聲,然後一步上前,張開雙臂,將她納入懷中用了所有的力氣抱緊,再開口的語氣裏還是帶著來不及褪去的憤怒,「別說這樣的話,也永遠都不要為了自己的身世妄自菲薄,你不是來歷不明,你還有我,你是我褚琪楓的妹妹!隻要有我在的一天,就永遠都不要讓我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潯陽是無辜的,就因為方氏的別有居心,而莫名被捲入了這個漩渦當中。


    而且聰慧如她,她現在也不可能看不通透方氏之所以把她推出來的真正原因。


    如果換做別人,自知是被用做了擋箭牌這麽多年,那麽對自己這個正主兒是勢必心懷怨恨的,卻也唯有潯陽才能這樣的大度。


    非但不去計較這些,還在一力的安慰自己,給自己打氣!


    即使是親兄妹,這世上能對他這樣掏心掏肺的也再難尋了。


    何況——


    還是在他頂著這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連累她的身份的前提下。


    那一刻,褚琪楓的心裏充斥著萬般情緒,更有一種演化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的程度——


    那就是褚潯陽!


    這天下萬般,他都可以看做浮雲過客,卻唯獨不願失去她。


    這麽多年以來,因為身份的隔閡而刻意壓抑隱藏的感情,終於是在這一刻完全徹底的浮出水麵。


    終於這般真切的擁抱她一迴,卻是在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必須要止步於此的前提下。


    褚琪楓無聲的苦笑。


    而褚潯陽在落入他懷中的那一刻,眼淚更是無聲的落。


    說是對自己的身世全不在意那是假的,試問這世間又有誰是唯願做一株浮萍,就這樣茫然無措的漂泊?


    可是相較於那些,真實存在於她生命裏的父親和兄長才是最重要的。


    默無聲息的把眼淚在褚琪楓的衣襟上擦幹,褚潯陽就自他懷中抬頭,仍是含笑看向了他道:「哥哥,這可是你說的,說出來的話你就不能反悔了。現如今南河王府死灰復燃,咱們自己府上也不消停,我還指望著你給我撐腰呢,你不能半途就丟下我不管。」


    這樣的威脅,明明沒有半分的殺傷力,可的對上那少女明艷的眉眼,卻又完全不給人拒絕的餘地。


    「嗯!」褚琪楓看著她,唇角彎起一抹笑,「凡事都有哥哥在,你不要擅自主張也不要胡思亂想,嗯?」


    褚琪楓所指的事情褚潯陽心裏十分清楚,聞言唇邊笑容就難掩的僵硬了一瞬。


    「潯陽!」褚琪楓敏銳的捕捉到她這一點微妙情緒的變化,心口驟然一縮,不覺就加重了語氣又喚了她一遍。


    「我知道了!」褚潯陽這才迴過神來,輕聲的應。


    褚琪楓聽著他這心不在焉的語氣,還要皺眉,褚潯陽卻是快速的拉開了他環在她身後的一隻手。


    褚琪楓的手臂自她後腰滑落,卻是不依不饒的又順勢扯住了她的袖子,仍是濃眉深鎖的盯著她看。


    褚潯陽被他看的下意識的心虛,飛快的想了一下,就道:「隻要哥哥你好好的,我自然也就不會胡思亂想了,哥哥你方才答應過我的,是不是?」


    事到如今,是真的已經騎虎難下了。


    以後的形勢姑且不論,隻就褚潯陽這個說一不二的性子——


    在她心裏,但凡是決定了的事情,那就再也不會變更了。


    白天在禦書房的時候,她分明是已經當著所有人的麵把所有的矛頭都直接引向了她自己,一旦有朝一日真的會東窗事發——


    那後果,是褚琪楓想都不敢想的。


    「迴去吧,早點歇著!」褚琪楓目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微微垂下眼睛,遮掩住眼底神色,替她將揉皺了的衣襟扯平。


    「嗯!」褚潯陽拍了拍裙子,又對他露出一個笑容,「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褚琪楓沒再挽留,隻站在原地目送。


    褚潯陽推門走了出去,待到隔著窗戶看到她的影子拐出了院門,褚琪楓也跟著推門出來。


    「郡王爺?」蔣六大為意外,「這麽晚了,你還要出去?」


    「你不用跟著了,我去去就迴!」褚琪楓道,頭也不迴的大步出了院子,拐了個彎,卻又再度折迴了方氏落腳的小院。


    *


    褚潯陽從褚琪楓處出來,也沒迴錦畫堂,而是去了褚易安的書房。


    在院子裏遇到曾奇。


    曾奇見到她,卻是一反常態,趕忙迎了上來,低聲道:「郡主是來見主上的嗎?」


    「嗯!」褚潯陽點頭,越過他往院子裏看去。


    那裏麵,無論是正房還是書房都是一片暗色,一點光亮也沒有。


    「殿下身體不適,已經歇了!」曾奇說道,麵有難色。


    這種情況下,褚易安或許真睡了,但也或許——


    是去了那間密室吧!


    想著父親此刻會有的心情,褚潯陽就是悵惘的一聲嘆息,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


    說完也就不再為難曾奇,轉身離開。


    曾奇站在院子門口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腦子裏卻是暈乎乎的——


    方氏那女人既然已經浮出水麵了,那麽她的心思就不難掌握,這麽一來,褚琪楓和褚潯陽的身份調個兒就是一定的了。


    可如果這小郡主真的和金煌長公主無關的話,那兩人的樣貌上又何來相似之處?


    心裏疑團重重,曾奇一時間也是腦中混沌,舉棋不定,想了半天都不得其解,便是搖著頭離開了。


    褚潯陽隻身往自己錦畫堂的方向走,其實過去思懿居的時候她就知道未必能夠見到褚易安,所以這會兒吃了閉門羹倒也不見得多少失落。


    這一天,闔府上下都分外的安靜,花園裏隱隱可聞蟲鳴鳥語之聲,聽起來倒是愜意自在的很。


    褚潯陽一個人慢悠悠的走著,行至半路,突然想到了什麽,腳下就轉了個彎兒,斜穿過花園,從後門走了出去。


    下旬時節,月色本就稀疏,再被兩側高聳的圍牆一遮,巷子裏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褚潯陽剛往門廊底下一站,旁邊一側的石獅子後麵就有人打著嗬欠施施然晃了出來。


    延陵君麵上神情倦怠,卻是絲毫不損他那隨處都雅致風流的氣韻,一麵舒活著筋骨一麵道:「你若再不出來,我可就要迴去了!」


    褚潯陽快步下了台階,用手指蹭掉他眼角打嗬欠時濺出來的淚花,忍俊不禁道:「又不是我約的你來,何況這也才入夜沒多久,你還好意思抱怨嗎?」


    「我再抱怨,也好過有些人沒有良心!」延陵君道,長臂一攬,勾住她的腰身將她帶到一邊石獅子的暗影裏。


    他的後背閑閑的靠在石獅子的一側,俯首就去咬褚潯陽的鼻尖,一麵不悅的抱怨道:「出了這麽大的事,從宮裏出來也不知道找人給我報個平安,讓我半夜等在這裏,卻是連抱怨兩句都不成,你說你是不是沒有良心?」


    褚潯陽憋著笑,並沒有躲避。


    延陵君的唇落下來,在她鼻尖上啄了一下。


    夜裏的風,有些涼,他扯開了輕裘將褚潯陽包裹進去。


    褚潯陽靠在他懷裏,隻拿手指在他衣領緄邊的圖騰上麵輕輕的描摹。


    她不說話,延陵君也一直沒有主動開口詢問。


    兩個人就那樣互相偎依,包裹在同一件輕裘底下,感受著絲絲暖意融入肺腑,隔絕了這夜色間所有寒涼的氣息。


    「怎麽了?還是不高興?」過了許久之後,延陵君才抬起手來,以手指輕蹭了下她的臉頰。


    褚潯陽仰起頭,朝他看過去,抿了抿唇角,卻是突然說道:「我們去喝酒吧?」


    延陵君略一怔愣,隨後就忍不住朗聲笑了出來。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你麵前算是秀色可餐了,你卻偏偏對著我還要借酒消愁?」延陵君道,那語氣聽來頗為悵惘,垂眸看下來。


    褚潯陽聽著他大言不慚的話,白了他一眼,舉步往旁邊走了兩步,低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頭,又再沉默了下來。


    延陵君跟過來,又從背後圈她入懷,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窩裏,卻是再度沉默了下來。


    皇帝雖然暫時沒有追究他們,但也絕對是不會輕易放心的,所以這會兒周圍必定還會有他的眼線。


    思及此處,褚潯陽就是心中一凜,拉過他的手,轉身朝他看過去道:「今天的事,沒有牽累到你吧?你這樣子跑過來——」


    「沒事,他又動不得我!」延陵君道,無所謂的打斷她的話。


    有他的真實身份在,隻就一般的事情上麵,皇帝的確是奈何不得他。


    褚潯陽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延陵君見她一直都是這樣心事重重的模樣,不得已,還是隻能先行開了口。


    他往旁邊石獅子的底座上麵尋了塊地方坐下,又將褚潯陽抱坐在腿上,用輕裘裹了,然後才把下巴抵在她肩頭道:「白天宮裏的事我也略有耳聞,是因為你身世的問題?」


    提起這個話題,褚潯陽的心情就是自然的低落。


    她抬手抱住了延陵君的脖子,靠在他懷裏,過了一會兒才道:「原來事情遠比我想像中的複雜,可能很快的,這朝中就要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波了。」


    「嗯?」白天禦書房裏的事皇帝封鎖極嚴,延陵君那裏隱約得到的消息是有關方氏的,所以這會兒還是有些好奇的。


    褚潯陽苦笑了一聲,便是直言不諱的說道:「我原來是以為隻有我的身世有問題,卻原來還是把事情想的簡單了,就連哥哥——哥哥他也不是父親的兒子。還記得我那時候和你提過的,大榮亡國的那一段歷史嗎?當年父親是從攻打潯陽城的戰場上帶迴了我和哥哥,而就目前來看,哥哥便是當年大榮金煌長公主留下的遺孤。早些年的時候,父親和她之間的關係有些特殊,而這麽多年了,方氏一直都用我在作掩護,她的目的——可能是捲土重來,想要藉由父親這裏做突破口,而在打著光復大榮的主意了。」


    如果隻是褚潯陽或是褚琪楓的身世問題,那問題還算簡單。


    顯然這樣的事實也是明顯超出延陵君的意料之外了。


    他不由的倒抽一口氣,並沒有馬上做聲。


    褚潯陽卻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苦惱的繼續說道:「以前我一直以為隻有我才是異類,最起碼父親膝下還有哥哥在,可是現在——我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麵對他了。他傾盡所有養育了我和哥哥十五年,我們卻間接害死了他唯一的兒子,甚至於——在我和哥哥的身世上還不明不白的誆騙了他整整十五年。我想——或許從今天開始,我和他之間的父女情分就要走到頭兒了。」


    話到最後,褚潯陽便是自嘲的一聲苦笑。


    她先是短促的笑了一聲,但是越想這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就越發覺得這事情有趣,後麵就有些哭笑不得起來,皺著一張臉道:「最可笑的是,我原來還隻以為我的身份見不得人,可是現在——我居然連我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


    她會這樣無所顧忌的對自己坦白這些事,恰是說明在她心裏,已經完全的將他容下了。


    這一刻,延陵君首先考慮到的卻不是一旦卷進這件事裏會有多少的麻煩,心裏反而是一陣得意。


    他的手扣緊她的腰,輕笑道:「這有什麽關係嗎?」


    褚潯陽的心中微微一動,這才重新抬起頭來去看他的臉。


    這巷子裏的光線昏暗,唯有東宮後門的門廊底下掛著兩盞燈籠,有些朦朧不明的光線籠罩下來,將那男子麵上散漫的神情渲染的多了幾分慵懶。


    褚潯陽抬手,以手指輕輕描摹他眉眼的輪廓,兀自沉默了片刻方才抿抿唇道:「真的沒有關係嗎?西越這裏,我現在卻是註定呆不長久了。如果有朝一日,得要離開,就算你不介意,可是你的家族高門顯赫,試想他們可會容你娶我這樣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


    延陵君身上背負的往事和責任也有很多,縱使現在他因為某些願意,一直都還保持著置身事外的姿態——


    隻要榮顯揚還在南華朝中一日,他都遲早要迴歸到他本身的生活裏麵去的。


    他對她,從來都無所求。


    所以哪怕是今天這樣變故突生,褚潯陽也都不曾懷疑,他會就這樣拋下她。


    可是這樣一來,卻是她將要給他製造出更大的壓力和負擔。


    「也許你也可以效仿父親這些年來待金煌長公主那樣?隻把你身邊的位置留給我,可是那一條路走過來是何等艱辛,不僅要頂住來著你的家族親人的壓力,還要接受世人的議論和嘲諷,稍有不慎,你就會變成一個不忠不孝之人,被人唾棄。」褚潯陽道,語氣輕緩,一直帶著半頑虐的姿態,「延陵,這樣的一條路,你敢去走嗎?我如今身無長物,我是不怕擔那紅顏禍水的名聲,可是你——哪怕你也不在乎,你又要將你的父母親人置於何地?」


    哪怕一夕之間淪為一介來歷不明的孤女,可是這麽多年置身雲端的生活已經養成了她那樣驕傲的秉性脾氣,眼裏不容沙。


    延陵君還要她的話,那麽他們之間,她就絕對容不下別人。


    他為她保留正妻之位?而她,從此便隻能是一道隱沒在人後的影子。


    「芯寶,別說這樣的話!」延陵君阻斷她的話,眼中一直輕曼的笑意隱去,莫名就帶了幾分沉痛,他的唇蹭過她的鬢角,語氣急切而又肯定,「我這一生認定了,你賴定了你。我不會走你父親的老路,也不會讓你受任何的委屈。我要娶你就是十裏紅妝盛世花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此生明媒正娶唯一的妻子。我要娶的人是你,從來就不是你的身份地位。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否則下一次——我是真的要生氣的。」


    褚潯陽身上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驕傲,沒有人比他更為清楚,如若他真的有心如褚易安那般瞞天過海將她帶在身邊,哪怕他為她保留正妻之位不娶,也哪怕他就隻要她一個女人在身邊——


    這也已經註定他會永遠的失去她了。


    她的驕傲,不會容許她委身與人做妾,她是斷不會以那樣的身份留在他的身邊。


    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實則就是已經做好了此去天涯的準備。


    而他——


    隻要想到這一重可能就已經忍不住的膽戰心驚。


    她是什麽都不怕,可是——


    他卻害怕!


    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竟會懦弱至此,隻要想到有朝一日,或許會有失去她的那種可能就會惶恐不已。


    他說是會生氣,眼睛裏卻是不見絲毫的怒意,反而慌亂的有些無措。


    褚潯陽看著他,一天之中大起大落了幾次的心境就在這一刻趨於無限的安寧。


    「你生氣了,會怎樣?」她抬起雙臂,抱住他的脖子,拿鼻尖去蹭他的鼻尖。


    延陵君被她膩著,就是有再大的脾氣也在頃刻間消散無蹤。


    他就勢吻了吻她翹起的唇角,然後才刻意冷了語氣道:「那我便不準你再管這東宮父子倆的閑事,直接綁了你走!」


    他卻連她後麵的打算都看穿了。


    不僅如此,而且是在明顯知道她是在玩火的前提下,還打算推波助瀾的成全和縱容。


    褚潯陽的鼻子一酸,這一日之間的人生變故,她是到了這一刻才終於完全的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委屈的有點想哭。


    延陵君見她吸鼻子,唯恐她會真的落淚,就使勁揉了揉她的頭髮,正色問道:「說正事吧,這件事的後續你打算怎麽辦?」


    「褚琪炎肯定不會放過機會,但凡是發現了任何的蛛絲馬跡,就一定會著手去查的,事情敗露,就隻是時間問題。而方氏那邊,那女人的心思我拿不準,也不知道她後麵會出什麽招,更是不得不防的。」褚潯陽深吸一口氣,也暫時拋開自己的小情緒,神色肅穆道:「與其這樣提心弔膽的等著別人去把真相揭露出來再見招拆招,我倒是寧肯自己親自添一把柴,直接把這把火燒起來來的幹脆!」


    「嗯!」延陵君模稜兩可的略一點頭,並不就此發表意見,隻道:「具體呢?」


    「我已經做了!」褚潯陽道,提及此事,便是眸子一彎,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來,「方氏她不是不喜歡我嗎?那便索性徹底結仇,逼她出手好了,橫豎早晚也就都隻有這麽一件事,早點了結了,大家清淨。」


    她說著,就又勾著唇角笑看延陵君,「父親和哥哥那裏都不指望了,從今天開始,我的身家性命就全都交給你了,到時候我要是入了大獄,你就準備去劫法場吧。」


    就算她肯於擔下這件事,但是想要把整個東宮撇清了開去,也都還得要從長計議。


    可是不管怎樣,想要保得整個東宮安穩無虞,一旦她的身上真要被坐實了這個前朝餘孽的罪名,那麽——


    她與東宮之間就必定是要一刀兩斷了。


    延陵君自是知道她要做下這樣的決定何其艱難,就又摸了摸她的後腦道:「真的決定了?」


    褚潯陽歪著脖子看他,反問道:「就算失去了父親的歡心和寵愛,我還有你,是不是?」


    「嗯,你還有我!」延陵君於是就笑了,雙手攬了她,將她攏到懷裏輕輕的抱著,這才在她頭頂輕聲的嘆息,「我隻是不想你難過,你不是很在意他們的嗎?這樣的捨棄和放棄,難道不覺得痛嗎?」


    「我隻是——」褚潯陽道,手指繞著他的一縷髮絲,停頓片刻才道:「不能那麽自私!」


    前世的時候,他們都在不遺餘力的護她周全。


    如果歷史重演,她卻在這個時候抽身而退——


    那麽這重來一次的生命又有何意義?


    「相較於失去他們,我寧願就這樣的捨棄和放棄,因為我知道,如果今天,但凡是我慢了一步,哥哥他就會代替我搶先跨出去那一步。」想著前世種種,褚潯陽的心境便是平靜的有些超乎了想像,她的語氣很慢,說著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唇角卻意外噙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延陵,他真的會那麽做的!現在,我們兩個當中到底誰才是金煌長公主的遺孤都已經不重要了。這麽久了,我早就早就不在乎我的生身父母是誰了,可是哥哥他卻是我永遠的哥哥,永遠的親人。我不能那麽自私,看著他去承擔這一切。如果我們之間就註定了隻能活一個,那個人,也應該是他!」


    曾經那些最痛苦的記憶,到了這一刻卻也變得彌足珍貴。


    如果她和父親還有哥哥的之間的緣分就要終止此處,那麽就該慶幸,她還有那樣深刻的迴憶可供憑弔。


    曾經,她懼怕迴憶。


    可是現在——


    重新融入了現世的生活裏來了,反而是將那些痛苦不堪的過往全部放下了。


    所謂人生,一個人但凡還活著,就應該往前看的,不是嗎?


    「我不怕死!」褚潯陽道,她的眸子異常明亮,而帶這樣一種異常堅定的信念,字字清晰道:「我跟你說過,我最怕的,是一生都好活在對他們的虧欠和悔恨當中。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今天此時暫時搪塞了過去,難保將來不會再被掀出來,到時候父親他就是再艱難,也一定要在我和哥哥之間做出取捨。若在今天之前,我或許會隻覺得對不起哥哥,可是今天之後,我已經明白了,其實哥哥才是他真心想要保護的人。那個女人,是父親心裏記掛了一生都放不下的包袱,如果我一直的保持沉默,最終讓他保全我而放棄了哥哥——」


    褚潯陽的話隻到一半,心裏就阻塞的再難繼續。


    她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唿吸,然後抬頭看向延陵君的麵孔。


    那男子的目光溫和,用一種專注視線靜默的迴望她。


    「如果我讓他做錯了選擇,而叫他將來到了九泉之下都無法麵對那個女人——那樣的情形,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像。延陵,那種心情,你能明白的,是嗎?」褚潯陽道,目光之中帶著一種迫切的渴望。


    「是啊,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延陵君笑道,指尖拂過她的鬢角——


    因為我也這樣的愛著你,所以我明白,有些人,註定了會是存留於心上一輩子的債,哪怕生死都分割不了。


    他俯首下去,親吻她的額頭,語意溫柔含笑,「既然是不想平白無故去承他們的情,那便算了。反正你還有我,今天以後,你從他們那裏失去的份兒,我這裏都全部補給你,好不好?」


    「你要怎麽補?」褚潯陽靠在他懷裏,揚眉笑問。


    延陵君笑了笑,卻是不置可否,抬手將她狠狠的揉入懷中,然後故作咬牙切齒的說道:「你是不知道一年來我有多討厭那兩個人的存在,現在好了,再不用看那兩人的臉色過日子了!」


    他說的憤憤,雖然隻是調侃,但那種咬牙切齒的味道還是十分分明,後槽牙磨得咯咯響。


    褚潯陽停在耳朵裏,忍不住就破涕為笑。


    她靠在他懷裏,仰頭去看他的臉,故意道:「我的脾氣不好,性子也不好,以前父親和哥哥都不同我計較的。」


    延陵君垂眸看下來,對上她頑皮含笑的眸子,便是深有同感的感慨道:「是啊,他們把你給養歪了,現在卻半途撒手不管,轉手將你拋給了我,那我豈不是很吃虧?」


    ……


    夜色冷寂,卻在某處的角落裏暈染出一片融融暖意。


    而彼時方氏的屋子裏,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種局麵。


    褚琪楓去而復返,她大為意外,怔怔的坐在桌旁忘了動作。


    褚琪楓反手關了門,卻是單刀直入,一句廢話也沒有的驟然發問,「你對潯陽的態度不會是沒有原因的,她不可能會招惹到你,那麽問題就隻可能是出在她的出身上麵。既然你也已經承認了我的身世,那麽現在——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了,潯陽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什麽人,竟能惹你如此記恨?」


    ------題外話------


    寶貝兒們,11月的最後一天了,鑑於大家最近都心塞,大延陵出來溫情治癒下!


    然後商量個事兒吧,月票榜的競爭略兇殘,其實最後拿不拿獎勵我倒是無所謂,隻是這個榜單是掛在網站首頁的,能占個位置,多少能給文拉攏點人氣上來。喜歡咱們《郡主》的妞兒們,為了讓《郡主》被更多的人看到,所以這個月,大家不要給我攢月票了,月初抽獎抽到的就都直接投了吧,看能不能幫我在首頁占個位置,我們就主攻上半個月好了,我會努力把故事寫精彩了,先謝謝寶貝兒們了,麽麽噠,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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