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上幾個小官鬧得山雨欲來,京城裏的大人物倒是沉穩得很。


    賢妃還在靜靜地數佛珠,麵對被家長硬塞過來的堂弟和堂弟妹眼皮都懶得抬:


    “來了?”


    林慕遙拉了朗雲一把,二人雙雙下拜,賢妃略帶厭煩地一揮手:“一家人就不折騰那些繁文縟節的了,起來吧。”


    林慕遙賣乖道:“那就謝謝堂姐了。”朗雲卻是規規矩矩:“謝過賢妃娘娘。”


    賢妃斜睨朗雲一眼:“這稱唿上,遠近親疏分的不錯嘛。”


    林慕遙微覺尷尬:“堂姐,朗雲她是膽子小,不敢壞了規矩。”


    賢妃發出短促的笑聲,深深看了林慕遙一眼:‘她膽子小?我看未必吧。算了算了,她是你的人,你覺得她膽子小,就當她膽子小吧。“


    朗雲訕訕地坐下,聽著賢妃對著林慕遙提著關於家常的問題 “家裏還好?”


    “父親身體如何?”


    ‘“遠弟的學業怎樣了?”


    她聽著林慕遙循規蹈矩,無甚新意的迴答,正在昏昏欲睡的當兒。賢妃突然把話題轉向了她:


    “聽說你的書畫越發進益了”


    朗雲聽到書畫兩個字嚇得一激靈,立馬就挺直了腰杆:“那個,還好,有大家幫襯著,還過得去。”


    賢妃輕笑一聲:“謙虛了吧?柳先生都跟我說了,說你底子雖不是甚好,但勝在誠心。平常練得時候也不見懈怠,如今各家集合會的時候,已經能一展所長了。”


    朗雲聽到底子不是甚好的時候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隻是幹笑道,學著其他貴婦的口氣:“嗬嗬,柳先生謬讚,謬讚。”


    賢妃又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並沒說什麽。而是徑直去向林慕遙問話:“聽說——你們想搬出國公府?”


    朗雲緊張地在下麵手攥成一團,林慕遙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娓娓道來:“堂姐。是這樣。你看遠弟也快長成了,這國公府也該交給他了。我們總在那裏住著也不是那麽迴事不是?讓外人看了還以為……。”


    賢妃接過話來:“讓外人看了還以為,你們兩個故意搬著不走,有意謀算國公府的產業是吧?


    朗雲拚命點頭,不想卻被林慕遙一個警告的眼神製住。


    賢妃的臉色沉了下來:“誰教你的混賬想頭?還是投筆從軍的呢,被外人說了幾句有的沒的,就要跟自己家人生分了?遐弟,我且問問你,除了那件事,國公府還有哪點對不起你?不說別人。就說我在家的時候,待你如何?我從小哄著你,領著你玩,可有一點沒把你當我親弟弟?你還記不記得,我當年進宮。你還哭著拉我手不讓我走?”


    她舊事重提,態度咄咄逼人。林慕遙一邊是愧,一邊是被情束縛住,竟是說不出爭辯的話來。林慕遙自小父母去得早,跟著伯父過活。林國公老來得子之前,都是把他看做繼承人。賢妃雖是任性,卻極是重視親情。視他也如親弟弟一般。說起來,這些年來,相比起動輒吹胡子瞪眼管束他的林國公,倒是這個漂亮護短的堂姐與他感情更深。


    之後雖有斷絕關係的事,林慕遙當時傷心絕望,可事後想想。也未嚐不能理解國公的作為。他身為林家子侄,公然拆了父執輩為他搭好的台,一時意氣引來多少麻煩,也難怪林國公要憤憤然將他逐出門牆。他後來改名,得以再賺前程。直至迴京,這其中固然有自己的努力,也未必少了家族的助力。


    人生一世,如在網中。抬頭看天,以為無所拘束,但隻有動動手,抖抖腳,自然感到透明絲縷的纏繞。


    賢妃娘娘又開了腔:“弟妹。”


    朗雲一驚:“哦?哦,娘娘請講。”


    賢妃涼涼說:“男人嘛,要修身齊家。女人嘛,要幫著男人。修身你估計幫不上,齊家你總得做點什麽吧。我弟弟貪圖享樂,不顧責任,想出去過小日子,你也不勸著點?”


    一直希望林慕遙和她出去住的朗雲張口結舌:“我——我想勸來著,想勸來著。”


    賢妃輕笑:“有這個心就好。你出去看看,那些個大家,那麽多旁支子侄,都沒有分家另過的。怎麽就到了咱們家,總共沒幾個承家的,還要鬧著出去單過?不像話!”


    林慕遙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含糊道:“堂姐說的是。”


    賢妃仍舊意有所指:“弟妹啊,你既然嫁了遐弟,就是我們林家的人,凡事要多為我們家考慮考慮。夫貴妻榮,家和萬事興。林家太平了,遐弟自然前程就好,遐弟前程好了,你們的孩子才會安享富貴。外麵的什麽都是虛的,隻有夫君和孩子是自己的。多為婆家想想,總歸不會虧了你的。”


    朗雲隻是低頭稱是。賢妃放下手中的佛珠,意態仍是懶懶的:“好了,你們年輕夫婦,也不愛聽我嘮叨。先迴去吧,弟妹,把我的話再用心記記。”


    林慕遙和朗雲忐忑地退了出去,從宮門走出去一段路後,朗雲偷偷跟林慕遙抱怨:“你這堂姐,淨比婆婆還厲害!聽她說話的腔調,老態龍鍾,指桑罵槐的,我都不敢抬頭了。”


    林慕遙聽出話中的嘲諷,為堂姐辯解道:“她在宮中待久了,自然要端著那個架子。盈貴妃說起話來,不也是這個樣子?再說什麽叫老態龍鍾,指桑罵槐。我堂姐一向是看重家裏的,如今聽說我們想搬出去,想不太開也是正常?”


    朗雲吐吐舌頭:“我覺得,她就是看我不順眼。”


    林慕遙安撫她道:“沒那麽嚴重。你看我們成親這些年,她除了讓你學學書畫,出去應酬,也沒做什麽嘛。她今兒還特意叫你弟妹呢,隻不過她脾氣不好,話說重了點,你讓讓她就是了。她也是個可憐人。”


    朗雲嘟囔道:“果然是你堂姐的好弟弟。這就心疼上了?好了好了,你們姐弟至親,我閉嘴好吧?我不說什麽了。咱就老實在國公府待著吧。不搬了。”


    林慕遙拍拍她的手:“搬還是要搬的,不過得緩一緩。”


    朗雲看著天上隨意亂飄的雲彩,歎了口氣:“也不是我對國公府有什麽意見,就是覺得住在那裏吧。心累。”


    林慕遙理解地拍拍她的頭:“我明白,其實我也過得不大痛快。見誰不見誰都得告訴伯父,旬休的時候和手下兄弟們出去喝個酒也得被他訓,說是丟人現眼。更不說你了,還得硬學那些東西,跟那幫人咬文嚼字。”


    朗雲往後退兩步:“別把事情又賴在我頭上,我可是老老實實學了的,你堂姐都稱讚我進步了呢。”


    林慕遙不由得笑了,帶著寵溺的口吻:“知道了,知道了。我家夫人最是聽話,踏踏實實地勤學苦練。”


    朗雲羞紅了臉:“我警告你啊,不許嘲笑我!”


    賢妃送走了這一對小夫妻,仍是毫無精神,意態慵懶的模樣。她倚在床頭:“柔妃娘娘到了沒有?“


    宮女忙答道:“還沒。這才剛過了晌午。隻怕是二皇子殿下醒了,得柔妃娘娘哄著呢。”


    賢妃笑容苦澀:“是啊,她得哄著孩子呢。”


    宮女情知自己觸到了賢妃痛處:“娘娘,我……。”


    賢妃避開她的目光:“說實話沒什麽,用不著你戰戰兢兢的。”


    正在無言的當兒,外麵傳來柔妃的聲音,明明是熟悉的語調。卻多了幾分疏離:“賢妃姐姐沒睡下吧?若是休息了,倒是我來得不巧了。”


    賢妃揚聲應道:“哪有客人沒到,主人先休息的道理?你快些進來吧,有些話要說。”


    任婉華盈盈而入,明明步伐輕盈,賢妃卻總感覺。她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讓她的心又酸又疼:“就這麽來了?大午後的,二皇子沒鬧你?”


    任婉華低頭輕笑:“安兒早上玩得太開心,玩過了,現在還睡著呢。叫都叫不醒。沒辦法叫他奶娘看著呢,有什麽事有他奶娘哄著就好。跟你說實話,他對奶娘可比對我還親!”


    賢妃話裏半是落寞半是羨慕:“哪有這麽比的?再怎麽樣,你總歸是他親娘,十月懷胎生的孩子,那兒有人能越過你去?”


    任婉華匆匆轉了話題,語帶試探:“那倒是。誒,話說你怎麽想起來約我過來?有什麽話不好跟盈貴妃說偏偏要來勒掯我?”


    賢妃眨了眨眼,語帶無奈:“許久不見,你這張嘴還是一樣的討人嫌。算了算了,這迴你說對了,還真有跟她不能說的話,隻能找你一吐為快。”她環顧四周,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任婉華一臉的不相信:“你們之間還有不能說的話?我還以為,自打你們結親以來,就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了呢。”


    賢妃裝聾作啞,不理會話中的嘲諷:“就是這結親才是麻煩呢。”


    任婉華忍不住好奇:“怎麽,她那義妹攪合你們家了?不至於吧。”


    賢妃冷哼一聲:“她也沒那膽量。無非就是嫌我們家管著她了,想攛掇我弟弟分門另過,搬出去過自己小日子。”


    任婉華憋著笑:“搬出國公府?她還真敢想。多少人想進去還得擠破頭呢,她倒巴巴地要出來。”


    賢妃做咬牙切齒狀:“就是這個道理。且不說她神智還清不清楚,就說這份心性,就不是個省油的燈。跟那位一樣……哼!”


    任婉華雖是怨賢妃自打自己懷孕生子後,就刻意疏遠,與文茵結盟這些“見風使舵”的行為,但二人之間好歹還有當初同甘共苦的情分在,自然願意和她聚在一起說文茵壞話:“可不是麽?那位不就是個折騰上位的好例子!當年不過是個宮女,就能搭上太子爺。做錯事被發落,照樣能迴來當嬪妃。現如今人家有了皇長子,又是貴妃娘娘,我們是拍馬也及不上的。”


    賢妃蹙眉道:“就是這個道理。有現成的福不會享,偏要費盡心機向上爬,也不怕爬的高跌得遠。原先我隻防著她義妹在國公府裏討好賣乖,搶了將來遠哥兒媳婦的位子。如今看起來,她倒是打著另起門戶,當老封君的主意。國公府那點基業還不在人家眼睛裏!”


    任婉華也想趁此機會,一吐心中鬱結:“瞧瞧,瞧瞧,咱們那點心思,根本趕不上人家姐妹的誌向!人家姐妹,無論男人是幹什麽的,都把男人抓得牢牢的,說什麽是什麽。再看看我們……。”


    賢妃疑惑地眯起眼睛:“你怎麽……你這話是越說越直露了,都不像你了。”


    任婉華冷笑一聲:“像我?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了。對著皇上,我得學著秦氏。對著下人,我得擺出威嚴來。對著那位,明明嫉妒的恨不得抓下她的頭發來,還得笑著虛與委蛇。對著安兒,我又覺得其實我也沒多壞。以前隻覺得這宮裏華貴雍容,現在,感覺自己就是隻被困在籠子裏的鳥,悶到喘不過氣來。”


    賢妃深有同感,伸手去握她的手指,卻被她不著行跡地甩開:“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那位眼看著兒女雙全,高枕無憂,孰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倒要看看,她能安坐到幾時?”


    賢妃被她嚇了一跳,怔怔看著她。任婉華側頭一笑,眼神裏竟多了些媚意:“怎麽?想問問我有什麽後招,然後去告密?”


    賢妃怒極反笑:“任婉華,你把我看得也太沒品格了!”


    任婉華淺淺打了個哈欠:“不去就好,姐姐,我勸你也別折騰。這事兒一不是我主導,二不會牽連到你,三,無論你我,都與那位麵和心不合。有別人當出頭鳥,勝負未知,你又何苦去找不痛快?”


    賢妃大笑:“我哪有這個閑工夫?若是妹妹真有這隔岸觀火的本事,我又何妨做一把漁翁呢?”


    任婉華讚道:“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忍一時之氣不要緊,誰笑到最後,誰才算笑得最好。”


    午後的清藻殿,琉璃瓦上流轉出瀲灩的晴光。文茵對著鏡子長歎一聲:“原本是不服老的,想起前些天秀女的模樣,再看看自己,當真是不服不行了。”


    底下人湊趣道:“娘娘麗質天成,正當青春,哪有說自己老的道理呢?”


    文茵放下鏡子:“老倒不至於,但色衰卻是一定的了。再說,我說不說有什麽打緊,皇上怎麽看,那才是最重要的。別人風華正茂,我這麵,隻怕一比之下,就是明日黃花了。”


    宮女勸道:“娘娘恩寵正盛,那些新進來的人,哪能撼動娘娘的地位?”


    文茵笑道:“一個或許不能,那兩個,三個呢?三年之後又三年,究竟有多少粉黛佳人,誰又能說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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