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遠侯拍案而起,目光炯炯,冷銳如刀劍,仿佛要把麵前侄子生吞活剝一般。


    秦如琛還是笑吟吟地,就站在庭院當中,明明是一身寥落,偏像身後有依仗似的,站的分外的筆直,陽光下如風中孤竹。


    定遠侯見他如此更是氣惱,大步流星走到他麵前,高高地舉起手。


    眼看那巴掌就要打下來,秦如琛不閃不躲,目光裏沒有一絲懼怕,仿佛早有預料。


    時間刹那靜止,連灑落一地的陽光都像凝住了一樣。


    巴掌到底沒有落下來,定遠侯放下了手,頹然地歎了一口氣:“如琛,你還在恨這個家?”


    秦如琛直視他,目光幽深:“不恨,隻是膩了而已。”


    膩了不懷好意慫恿自己吃喝嫖賭還要裝慈愛的繼母,膩了自己沒什麽能耐隻會對兒子唿來喝去的父親,膩了為了讓自己代替他那個不爭氣的名聲更加狼藉的兒子和大族聯姻,生生地拆散了他青梅竹馬的姻緣的伯父。


    聽到自己的未婚妻在國丈大人的授意下,被她父親感恩戴德地許給了別人的消息,他在京城街市上喝了三天的酒。喝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其實那女子也未必願意嫁給他這個名聲不怎樣的闊少,所謂青梅竹馬,就能從此無猜說不定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向往,可是,這個婚約,那個小時候怯生生地靠近他的女孩子,是他醉生夢死的人生中唯一一筆亮色,從那之後,他單純地上厭上了那個毀了他心中最後一片美好的家族,還有這個他未曾踏入卻深受影響的名利場。


    更大的打擊來自後麵,他心灰意冷地接受了與他門當戶對,相得益彰的準新娘,沒想到新婚那天掀開轎簾,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少女屍體。


    蓋頭下那張臉美麗動人,卻早已失去了生氣。插在心口上的剪子伴著一灘血分外的刺眼。


    當時赤日炎炎,他隻覺得像是掀開兩片頂陽骨,傾下一盆雪水來。


    事後他才知道他的新娘早就和她弟弟的窮教書先生私定終身,本來求通了母親,打著讓那人入贅的主意,沒想到隻是她父親和定遠侯嘴唇的一閉一合,有情人就生生被拆散。那個教書先生被打斷了腿趕了出去,而她則被送上了花轎。


    生無可戀,不死何為?


    而且在那個夜裏,死去的不止一人,那已經淪為乞丐的教書先生聽到這個消息後,長笑幾聲竟是一口撞死在街邊木柱上。


    同生同死,委實是情深似海,隻是他們兩是忠忠貞不渝的焦仲卿和劉蘭芝,那他秦如琛算什麽?到底算什麽?


    還記得那天被仆人抬迴家,他半眯著眼睛對怒氣衝衝的伯父說了四個字:“我——要——做——官。”


    伯父以為他終於懸崖勒馬,迴頭是岸,第二天待酒醒笑眯眯來問他六部中中意哪一部?


    他半倚在榻上,冷冷吐出“都察院”三個字,一抬頭,果不其然,看到的是伯父驚愕的眼神。


    有實職官員固然有權力,那監察這些官員的人豈不是更能翻雲覆雨?


    傾我畢生之力,可能讓這大恆官場永無寧日?


    縱然想不通他為什麽要去都察院那種地方,伯父還是幫他混了一個監察禦史的職分。


    從此,世上再無風流倜儻,一擲千金的秦公子,官場多了一個玉麵鐵心的秦無常。


    嗬嗬,再後來,就是沒完沒了的找茬,彈劾,秦如琛驚異地發現原來道貌岸然的官員們背後,竟然大多都有一本黑漆漆的爛帳。金鑾殿上奏對一罷,看著那些人或驚慌失措或氣急敗壞的嘴臉,竟是如此的快意……。


    他有後台,有還算可以的文筆,有靈動的頭腦,還有那種近似市井破皮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狠勁兒,如何不能出人頭地?


    三年,左都禦史秦如琛,名震朝野。


    世人隻道他得了皇後堂姐的蔭蔽,才能獨步青雲。卻不知他每一次升官,背後都是一大批人的丟官棄職,咬牙切齒。


    世人隻知他有秦家做後盾,卻不知早在他兩年前罔顧定遠侯意願,愣是把他的一個“黨羽”的大舅子彈得貶為庶人,再不得用的時候,秦家就不肯再為他向上攀爬出半分力。還差點把他逐出門庭。


    和秦家決裂,秦如琛根本就不在乎。


    相反他借著秦家不滿他的時候,順利地得到了當今皇上的信任。


    就像如今的冷澄,他的“耿直忠介”得到了皇上的欣賞,出自名門卻既不結黨營私,又不收受賄賂,還差點為國舍家,這樣的人才不用當真是十分可惜。


    那日裏金鑾殿後密室裏,九五之尊淡淡一句:“若有一日,忠孝不能兩全,卿當何如?”


    秦如琛幾番叩首,恭謹地說:“自然以忠為先。”


    皇上仍不放心:“卿家不怕蒙上不孝之名?”


    秦如琛坦然作答:“為國為民,此身在所不惜,何況區區名譽。臣隻知臣一身所係,唯有陛下而已。”


    對秦家,不愛,不恨,隻是膩了,膩到了骨子裏,就想逃。


    定遠侯沒再說什麽,一步一步地走了迴去,背影竟然有些佝僂和蒼老。


    秦如琛在庭院當中呆立了一會,默默地走了。


    倚華糾結地看了冷澄半天,還是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


    “那個,樂安任氏到底想叫你怎麽樣?”


    冷澄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想讓我在考評裏從左都禦史秦如琛入手,打擊定遠侯的勢力。”


    任倚華一口菜沒咽下去,卡在喉嚨裏:“咳咳咳……。”


    冷澄忙幫她順氣,倚華搖搖手:“樂安任氏做事是越發好笑了?秦如琛,那個玉麵鐵心秦如琛?朝中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把他恨之入骨,到現在也不過隻讓他在家裏“病”了三個月而已,你一個吏部考評要能把他打擊到,那左都禦史未免也太好做了些。”


    冷澄蹙著眉頭:“好像不是要真正把秦如琛怎樣,像是聲東擊西,想借此給定遠侯代表的秦家下絆子。你剛才說這話,我倒是不懂了,難不成這三個月他不是病?”


    倚華著意避開後麵的話題:“定遠侯?上次的事你不是徹底和定遠侯撕破臉了嗎?這次有機會你怎麽不應成下來?”


    冷澄苦惱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用這種手段就算能報複到他,我也是不屑的。何況秦禦史一心為國,我又怎麽能往他身上潑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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