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然記不清,到公元前三十年,西漢軍隊與匈奴郅支之間已經發動了多少次大規模的戰役。

    烽煙在大漠的上空飄忽不定,有時是郅支侵擾漢朝邊境,有時是漢軍襲擊郅支王庭,金戈鐵馬於彈指間將一副副原本強勁彪悍的身軀拋向荒野,化作枯骨。每當夜深人靜,總能聽見因這不絕的征戰而飽食無憂的狼群在草原上奔跑而發出歡欣的嚎叫。

    此時是公元前三十年的春天,有探子來報,說漢朝邊將陳湯已率領四萬餘眾出了關塞,氣勢洶洶向郅支城進發。據估算,漢軍將於半月後抵達郅支。單於坐鎮軍帳,他焦灼不安地捋著濃密的胡須,掃視著分列於兩旁的各部族首領和將領,凝重而威嚴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

    “你們,可有破敵之法?”單於猛然站起來,聲如雷霆。

    所有人不敢與單於的目光對視。在無數次大小戰役中,郅支敗多勝少,損兵折將。在這決定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誰也不敢貿然輕言破敵之法。

    我出列向單於行禮道:“有一種魚鱗陣法,布於城門之外,可抵禦攻城之敵。”

    單於微微點頭,示意我說下去。

    “漢軍人多勢眾,但他們是遠途征戰,如果以郅支城為據,消耗他們的儲備,動搖他們的軍心,然後再出擊,才有取勝的把握。我們可用魚鱗陣守住城池,等待時機。”於是我開始向在場的所有人講習魚鱗陣法,即由士兵手持盾牌連成魚鱗形狀的防禦陣勢,再配合原先修築的“重木城”工事,以逸待勞,靜候敵軍,準備迎戰。

    但是,我話未說完,一位匈奴王激憤地咆哮道:“我反對!匈奴是馬背上的部落,我們的鐵蹄曾經趟平了整個草原,難道要我們丟棄心愛的戰馬,學那些漢人在王庭外築長城嗎?”

    其他將領和王爺隨聲附和:“是啊,是啊,不騎馬怎麽打仗?單於不能聽信外族人的一派胡言!”

    單於用犀利的目光逼視我,那滿臉的狐疑似在盤問我是何居心。

    我不是匈奴人。很多年以前,著名的安息之戰決定了我的命運。我隨我的部族轉戰波斯高原,卻無法返迴帝國領土。我們的軍隊像那麵經曆了無數烽煙的戰旗,疲憊,破敗,頹廢,甚至絕望。是郅支給了我們喘息的機會。我們把大漠當做自己的家園,我們不願再次失去對家園的依靠,所以我們盡心盡力。但十多年來我的部族並沒有得到單於的完全信任,他疑慮我們會繼續逃亡,或者與郅支為敵。

    轉

    機是在上一次戰役中來到的。我和我的部族在郅支外城使用隻有我們才懂的“重木城”,成功地防禦了屠耆單於的進攻,郅支單於高興之餘任命我做了這支外族雇傭軍的統帥。然而,我和我的部族依然沒有匈奴軍士那樣的地位,我在王庭的重要軍政會議中人微言輕。

    在匈奴王們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對聲中,單於焦灼地走來走去。還沒有到漢軍兵臨城下的最後時刻,他還下不了任何決心。

    軍帳的氈簾突然掀開,傳來清脆甜潤的聲音:“父親,他的‘重木城’能把屠耆擋在外城,如果配合他所說的‘魚鱗陣’,也許真能阻擋漢軍。何不叫他一試?”

    掀起氈簾走進軍帳的是單於的小女兒麥琪公主。

    “這次攻打我們的是陳湯率領的四萬餘漢朝大軍,他們如此興師動眾,看來對郅支王庭勢在必得。存亡之際,豈能想試就試?”單於還是拿不定主意,揮揮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所有人都陸續離開軍帳。

    我和麥琪來到馬廄,分別牽了一匹棗紅馬和一匹白馬,走出城門,然後像散步一樣騎著馬慢悠悠地朝大漠深處走去。

    像所有草原上的女孩子一樣,麥琪五歲開始練習騎射。現在她已經十六歲了,成天在馬背上馳騁,美麗風姿如流光溢彩的朝霞,草原上傳遍了她百靈一樣的歌聲。

    馬背上長大的麥琪不是一個嬌弱傲慢的公主,也從來不以高貴的身份自居。她常常和軍士們一起比試武藝。她不僅善騎射,還喜歡舞劍,剛健秀美的身姿像臨風的玉樹,年輕軍士們都不可遏止地喜歡她,希望有一天能憑借赫赫戰功來迎娶這位草原的百靈。

    這一切仿佛與我無關。

    十七年前,我剛來到大漠,還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正如麥琪公主這般年紀。我隨單於在大漠征戰,為我和我的部族贏得了許多榮譽。但我的異族身份使我無法擺脫孤獨,那孤獨使我永遠處於一種與世隔絕的境地。如今,我感覺自己就像天邊的一抹夕陽,即將走向不可抗拒的衰老,甚至死亡。麥琪是年輕的,美好的,但年輕人的情愫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然而麥琪說:“真的,你一點也不老。三十多歲的人怎麽能夠自稱暮年?除非是你的心老了。不用害怕,你是郅支王庭的英雄,即便有一天你真像落日一樣西沉,也會有一輪東升的明月照亮你未來的行程。”說這番話時,她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純淨的臉龐正如皎潔的冰輪。我開始心慌意亂。

    事實上,我是麥琪公主的教官。我是看著她成長的,我教會了她騎馬,教會了她舞劍,還教會了屬於我的部族的語言。她教給我草原上的歌,有時我們用我們能懂的語言唱那些歌。不打仗的時候,我和她常常騎著馬兒在草原上瘋跑。這讓很多匈奴王和將領們嫉妒。

    此時我和麥琪的馬已經行走到了大漠深處,我們坐在一個土丘上,在這裏能看到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有一條河從草原流過。那棗紅馬和白馬像一對情侶,一邊悠閑地在河邊嬉水,一邊親昵地呢喃。春天的草原,繁星般的花朵和草的馨香將我們淹沒。麥琪又唱起了歌,她優美清脆的歌聲追趕著天上的白雲,讓唧唧喳喳的雲雀也羞慚地停止了鳴叫,隱到草叢中去了。一支歌唱完,她轉過頭默默看著我。麵對她灼熱的目光,我依然感到心慌意亂。

    “你部族裏的許多軍士都找到了一位匈奴姑娘,在草原上搭起了帳篷。難道你還沒有遇見一位可心的人嗎?”麥琪突然問道。

    “我是在等。也許,看在我等待的虔誠上,神會賜給我一段美好的姻緣。”

    “如果你等到了心上人,可以去請求單於給你做主。”

    “假如我奪走的是單於的摯愛,他也會答應嗎?”

    “因為你現在是他的將軍,他一定會成全你;如果他真的不答應,我還可以說服他。”說這番話時麥琪紅了臉。

    軍帳那邊突然響起陣陣金號,不絕於耳的刺裂聲傳到天外,飄到雲端。一定是有很重要事情,單於在招我們迴去。

    我和麥琪策馬迴到城內,王爺和將領們已齊集在單於的軍帳中。

    “陳湯大軍距郅支城還有不足三天的路程,你們如何應對?”

    左翼王說:“馬上集合我們的鐵騎到城外埋伏,如果陳湯到來就衝過去。”

    單於搖搖頭:“這次不比以往。陳湯有四萬餘眾,你區區幾千人馬衝入漢軍陣營無疑是掉進了一隻口袋裏,隻怕有去無迴啊!”

    右翼王說:“我們還是派使節與漢朝講和吧。經過幾度征戰,我們現在隻剩下不足兩萬人的兵力,與陳湯大軍力量對比太過懸殊了。而且屠耆還在西邊的大漠腹地虎視眈眈,準備坐收漁人之利。這仗不能再打了,否則我們郅支城將不保啊!”

    單於皺皺眉,他一直不喜歡軟弱的右翼王。

    右翼王不識時務,還在講述郅支必須要休養生息的大道理。

    單於終於皺著眉頭

    怒喝道:“住口!難道這就是你幾天裏想出來的好策略?此時我們派使節去講和,無異於向陳湯投降,這絕不是匈奴子孫應該做的!”

    軍帳裏嚶嚶嗡嗡,兩天時間過去了,應敵之策仍然商議未決。

    城內已經能感受到千軍萬馬踏過大漠時揚起的風塵。一切都不容再遲疑下去。

    在麥琪的勸服下,單於最終決定采用我的魚鱗陣死守郅支,與郅支城共存亡。

    我在我的部族中挑選了三百名精壯的軍士,操起盾牌和長劍,在軍帳外快速演習了我們的陣法。軍士們威武的吼聲震天動地,銀色的盾牌和青亮的長劍在漠風中閃起鱗鱗寒光。演習完畢,我們就要整隊出城了,用我們的血肉之軀重築一道護衛郅支的城牆。此時麥琪脫掉裙裝,披上鎧甲,手持長劍來到陣營前,她說她會舞劍,還會使用盾牌,要求和我一起出城。

    我後悔教給她劍法,更不願意讓她冒這樣的風險。還好,單於沒有應允麥琪的請求。

    已經能聽見漢軍先鋒的挑戰叫囂。我和我的軍士必須立即出城。

    一場惡戰即將開始。

    單於端起一碗酒,我和我的軍士也都端起一碗酒。單於對我也是對眾人說:“如果這次能阻擋漢軍攻城,大功告成之日我將改變祖宗的規矩封你為匈奴王,再劃給你一片領地。”

    我看了看站在身邊的麥琪說:“我不想做匈奴王,也不要領地。我隻請求單於,如果我能活著凱旋,請把最美麗的麥琪公主嫁給我吧。”

    單於看著麥琪:“你願意嫁給這個不想做匈奴王的外族人嗎?”

    麥琪堅定地點點頭。

    單於又說:“如果你嫁了不是匈奴王身份的外族人,你將不再是匈奴的公主。”

    麥琪平靜地看著單於:“我寧願舍棄公主的尊貴。”

    “好吧,我把我的掌上明珠許配給你。郅支城全靠你了!”單於喝幹了碗裏的酒。

    我們也都喝幹了碗裏的酒。

    厚重的城門開啟了,一陣幹枯的咕嚕聲劃破了大漠的空曠。

    我對麥琪說:“等我!”

    麥琪眼裏閃著淚光,注視我和我的軍士列隊出城。

    城下,我們擺開陣法。血戰就此開始。

    僵持了二十一天,魚鱗陣終究沒有抵擋住陳湯四萬餘眾的車輪戰。我們的盾牌被戰馬踏碎,我們的長劍於揮戈間折斷。三百軍士

    死傷過半,我們已經潰不成陣。

    漢軍馬上就要破城而入了。我想起了在城中等我的麥琪。我騰身躍起,穩穩地落在了城門前,揚劍站在那裏。

    攻到最前方的漢軍看到城門前巋然不動的血人,驚退幾步。刀劍的鏗鏘嘶鳴突然停頓,大漠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寂靜,靜得能聽見曾經的千年歲月掃過大漠時的細碎的腳步聲;在這片刻的寂靜中,又如同再一次飛躍了千年時光。

    急促的馬蹄聲終於打破沉寂向我馳來,頃刻間,一位漢軍統領驅馬來到我布下的魚鱗陣前。他是陳湯,這十多年裏我們有過多次交鋒。

    “叫你的人投降吧,打開城門,我可以饒你們不死。”

    我將後背緊貼城門,高高地舉起一柄折斷了半截的長劍。

    陳湯對我的沉默大約等得不耐煩了,他一提韁繩,戰馬長鳴著騰空而起,越過了我的部下們的頭頂,在我麵前落下。

    “讓開!”

    我巋然不動。

    陳湯手起刀落,斬下我的頭顱。

    落地的頭顱頃刻間被急馳過來的千軍萬馬踏成肉泥,化為塵埃。

    城破。此時我聽見麥琪一聲無盡的歎息。

    巫師盤腿坐在帳篷裏。她頭頂高高挽了一個髻,在發髻上係了一塊帶鏤空花紋的黑色紗巾。紗巾撩開遮住她的整個頭頂後,從前額沿麵頰垂下,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沒有人能看清她的模樣。盤腿打坐的巫師聽見了大漠上急促的馬蹄聲。她抬起頭,但沒有睜開眼睛。因為她是一個瞎子。

    不久,馬蹄聲在帳篷外停下。簾子掀起,走進來一個紅衫姑娘,她懷裏抱著一個男人的軀體,沒有頭顱的軀體。她的衣衫是被男人的血染紅的。

    紅衫女子將沒有頭顱的男人放在巫師麵前,對巫師鞠躬行禮,說:“請你救救我的夫君。聽說你曾經讓許多戰亂中犧牲的人起死迴生。”

    巫師冷冷地說:“這一次不行。他已經沒有頭顱,而且他的心髒也被馬蹄踏碎了。”

    紅衫女子說:“真的沒有辦法嗎?聽說你有以命換命的法術。我可以把我的生命留給你作為報酬。”

    巫師說:“你用你的生命換迴他的生命,你就必須死去,你們同樣做不了夫妻。這樣的結果你難道不後悔嗎?”

    紅衫女子堅決地說:“隻要他能生還,我立即死去也不後悔。”

    巫師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

    “你要明白,這一次你獻出生命也不能救他。因為他沒有頭顱,一個沒有頭顱的人即使重新獲得生命也沒有辦法活下去。但是,我被你的真情打動,就送給你一個預言吧。一千多年後,你們經曆了幾個塵世,會在一個叫驪靬的地方相逢。但由於他失去了頭顱,也就失去了對你的記憶,你們仍然做不了夫妻,你隻能得到他的心,一顆破碎的心。”

    紅衫女子流下了無聲的淚水。她不再說什麽,抱起沒有頭顱的已經死去的男人,踉蹌著走出帳篷,揮鞭上馬,向大漠深處馳騁。

    巫師來自遙遠的地中海。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帳中卻供奉著一座狼的雕像。那是一隻母狼,它露出尖銳的牙齒,警惕地注視著前方,在它的腹下有兩個男嬰正咬著母狼的乳頭吮吸。據說兩個男嬰是孿生兄弟,一個叫羅穆盧斯,另一個叫埃涅阿斯,他們後來成為地中海中部那個偉大帝國的締造者。

    母狼與男嬰的故事在地中海盛傳,而所有的故事都與迫害和血腥有關。傳說在一個古老的王國裏,弟弟篡奪了哥哥的王位,為了防止哥哥的後人報仇,篡位者殺死了他的侄子,又強迫他的侄女去當祭司,因為祭司是不能結婚的,她不會有後人傳下來。篡位者以為哥哥再沒有後代,他可以高枕無憂了。一切都是神的旨意,被迫當祭司的老國王的女兒竟然生下了一對雙生子。那對雙生子當然遭到迫害,他們被一隻母狼撫養,有一天終於報仇複國。後來,他們在建立新城邦時,羅穆盧斯以自己的名字為國家命名。

    那個經久不衰的傳說滋養著古老而又遙遠的帝國。帝國的子民是女祭司的後代,當然更是那隻充滿愛心和母性的狼的後代。

    巫師在自己帳中供奉著狼的雕像,但狼並不是她要信奉的神。她隻是用狼來傳承對先祖的敬仰。事實上,她是先知的忠實信徒,與當年的女祭司一樣,她一切都將遵從著神的旨意。

    在帝國建立了若幹年後,又將發生一場血雨腥風的戰事,這是神不願意看到的。這一點巫師知道,神不願意任由生靈塗炭。然而,戰事不可阻擋地發生了,於是,巫師帶著諸多的疑問來請教先知:羅馬人與帕提亞人的戰爭最終結局將如何?人類的未來又是什麽?

    先知一臉肅穆:戰爭、屠殺、離亂、迫害、貪欲……

    巫師虔誠地拜了幾拜,她起身準備離開神殿之時,先知卻要她留下她的雙眼,那雙明亮的帶著地中海特征的美麗的眼睛。

    巫師大吃一驚,她不明白得到先知的啟示為什麽還

    要用這種交換的方式?沒有了眼睛,她將如何在人間行走?先知要她付出如此大的代價,難道他對人世的悲憫也值得懷疑?

    先知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緩緩對她說道:“在以後的千年歲月裏,如果你看不到世間的滿目瘡痍,就不會感到痛苦。”

    巫師將信將疑,她說,她剛剛預測出人世未來的繁華,數百年乃至上千年後,那無盡的繁華。

    先知說:“這就是為什麽你隻能做巫師而成不了先知。你眼裏看到的是表麵的繁華,它誤了你,也在過去和將來誤了許許多多自以為是的人。不過,當你失去眼睛後你也不用擔心,我會給你一雙查看真相的天眼,讓你看到本該看到的一切,因為你是神的最虔誠的聖徒。”

    聽了先知的話,巫師不再猶豫,她取下發簪向自己的雙目刺去。她以為會血流滿麵。但是,刺傷的眼睛沒有流血,她也沒有感到疼痛,而是眼界頓開。透過人世繁華,她看到了暗藏的貪欲、腐敗、迫害以及延綿不絕的戰爭,這一切都將導致人性泯滅。

    先知點頭微笑:“這就對了,拋棄繁華的假象,去認識更深刻的東西,才能救贖更多的人,也許還有你自己。但你必須記住,你不能把看到的一切泄露出去,否則,你將生生世世遭受折磨,包括戰亂、迫害、離散、背叛……所有的痛苦你都將逐一品嚐。”

    巫師離開神殿。她沒有聽從先知的勸告,來到世間走動,用真相預言人們的不幸與未來。

    那個曾經的偉大帝國早已經於延綿不絕的征戰與迫害中分崩離析,巫師不會再成為遠古帝國的祭司。生生世世,巫師都以醜陋的瞎子的麵目出現。

    一種強大的不可知的力量將我撕裂、揉碎。我已經不是“我”。從物理學角度說,我完全脫離了物質範疇,原有的軀體對我毫無意義,它留在了凡塵中的“我”的世界,而我隻剩下一堆無形的、雜亂無章的意識。我想到了愛因斯坦·羅森橋,以及那個猜測中的“蟲洞”,一切仿佛真的存在。

    在那座理想的“橋”上我飄忽了很久,於千年時空中輾轉,尋求自己的故園。身心疲憊的我作了一次短暫停留,那小城,有我曾經的成長歲月。但槐花或杏花飄香的園子真的不存在了,它已經消失很久了吧?當我站在新建的摩天大廈前,卻看見園子的廢墟,槐樹和杏樹枯腐作泥,它仿佛給我暗示——永失故園。

    事實上,小城以及小城中曾經花香四溢的園子並不是我本真意義上的家,正如我在那裏成長的短暫

    歲月,它隻是我命定的驛站。我終於明白,我以及我的部族是沒有故園的。我們是一個漂泊的部落,從遙遠的西方到波斯高原,到西域大漠,到絲綢之路,到戈壁小城,所到之處我們都是作短暫停留,為了那份在停留中稍縱即逝的安寧,我們的部族付出了太多太多。

    我在遼闊的波斯高原徘徊。遠古的聖火在高原上如繁星點點,給信徒們啟示著善或者惡,給善者照亮通往天堂之路,將惡者掃入地獄之門。然而,自從征服者的鐵蹄踏上這片土地,惡神就占了上風,善神離開了聖殿,預示著光明的聖火幾盡熄滅,人間便被不幸主宰。

    一場又一場的征戰讓我記憶猶新,我仿佛又迴到了公元前五十三年的那場卡爾萊之戰。金戈鐵馬,地動山搖,揮旗呐喊……血雨腥風模糊了我的視線。

    蒙矓中,被帕提亞人斬去頭顱的克拉蘇向我走來,他隻說了半句話:“逃兵……”

    我反詰道:“你失去了頭顱如何佩帶勝利者的王冠?還有你帶出來的四萬多軍士,是他們拋棄你返迴家園了嗎?”

    克拉蘇哈哈大笑,因為沒有頭,他的笑是從氣管裏擠出來的,像一架破了的鼓風機,發出噗噗的喘息。笑夠之後他說:“你摸摸自己頸項上吧!怎麽會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呢?”

    我伸手在應該是頭部的地方摸索,不禁大吃一驚——那裏空無一物。我沒有找到自己的頭顱。

    我與克拉蘇停止相互的譏笑。我們握手和解。我們融為一體。至此我更加疑惑:克拉蘇是我?“羅森橋”原理?一個多次被斬去頭顱的身軀,隻好等待元老院的裁奪吧!

    跋涉了六千多公裏的險山惡水,我以為自己迴到了故園,靈魂的家園。

    這是一處我從未涉足之地,但此情此景於我又是那樣熟悉。那些厚重的城堡和高大的柱廊還保持了兩千多年前的格局,隻是城牆有些斑駁迷離,像一張久經風霜的老人的臉,在歲月的虛幻中起起浮浮、若隱若現。我應該是那虛幻的一部分吧?因為我來到城堡前無法通行,幾個身披鎧甲的衛兵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想起了克拉蘇的話,對衛兵大喝道:“呔,我是你們的統帥!”衛兵眨著詭異的眼,突然撫掌大笑。他們的喉管仿佛也被利劍割破,笑聲從縫隙處漏出,是那樣地無所顧忌,那樣地張狂。我無法容忍這樣的笑,向他們舉起象征著權力的佩劍。

    衛兵的笑戛然而止,他們把一種奇怪的表情僵在臉上。

    我被帶到一所高大的房子麵前,

    衛兵打開厚重的木門將我推進去,又“砰”地一下把門關上了。那房子很大,也很幽暗,擺著笨重的桌子和椅子,像一個禮堂,又像法庭,顯得那樣威嚴、莊重。我好一會兒才適應了裏麵的光線,看清正麵牆上掛著三幅巨大的肖像畫。畫中的男士都身穿鎧甲,披著鬥篷,腰上懸著一柄劍。因為是半身像,那劍隻能看到半截手柄,上麵鑲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我覺得對那些畫或者說畫中的劍似曾相識。

    就在我對著牆發呆時,一個高大的老年男子推門進來。

    “你是誰?我又是誰?我為什麽會被關到這裏?”我對著來人大聲嚷嚷。

    “我是元老院的執政官。你是我們請的客人。”

    “可是,你的衛兵看了我的劍,認定我是克拉蘇,才把我帶到這裏來的。我知道克拉蘇兩千多年前就死了。我到底是誰?”

    執政官滿臉笑容說:“你的確不是克拉蘇。但你能夠來到這裏,是克拉蘇舉薦的。”

    我更加疑惑。

    “我帶你去參加一個歡迎宴會,別的事以後再說。”說完,執政官走到我麵前,挽著我的手,我跟隨他穿過了一條暗而長的走廊。那走廊像一條隧道。

    一個幽暗古樸的大廳裏坐滿了人,都是一些年紀偌大的老頭,他們正在喝酒。我和執政官在一張長桌前坐下。我低聲問執政官:“這個宴會很奇怪啊,怎麽隻有老人?年輕人到哪裏去了?”

    “都到戰場上去了。大部分人去了就沒有迴來。有的人迴來了,但經過若幹年的戰爭,也都變成了老人。”

    我的心如同這個大廳一樣,變得異常晦暗沉悶。

    有幾個老人走過來和我碰杯,然後都一仰脖子將酒盅裏的酒喝盡了。我們沒有說話,但我一眼認出他們是將奧古斯都扶上帝國寶座的那幾個元老。

    我疑惑加重,那些元老怎麽會認識我呢?雖然他們沒有跟我說話,但那“碰杯”有著非常的意義。

    執政官低聲說:“他們也把你當成克拉蘇了。但你的確不是克拉蘇,你隻不過腰上掛著與克拉蘇一模一樣的佩劍,而這樣的劍在帝國一共有三把。”

    我不禁想到剛才看見的三幅肖像以及畫像的下端隱隱露出的劍柄和上麵鑲嵌的紅色寶石。

    “我和克拉蘇有關係嗎?”我問道,很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

    執政官說:“你不要著急,聽我慢慢說來。當年凱撒大帝被人殺死後,他的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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