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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三章千裏追窮寇,大內論宗室。根苗!


    漠北草原上,冰寒乍消,枯草聳立如針,春風初漾,略略有些嫩芽自枯草根下冒出來,若自馬鞍上看去,近處有綠意如酥,遠處還不可見。但狐鼠之屬卻曉得冬盡春來,早在這枯草間興奮地奔竄,天上鷹鷲翔集,正要尋這等美食裹腹。


    忽然間,狐竄鼠循,鷹鷲飛避,地麵微微顫動,泥塵漸漸揚起,片刻後馬蹄聲雷動,天地間喧囂嘈雜,一支勁旅席卷而來,隻是到這近處,才可見人疲馬乏,衣甲不整,旌麾雜亂,竟然是一支敗軍!


    “大汗,到此可以稍事歇息了!”羅彥在馬背上大吼一聲,前方為首的幾騎略略減速,不亦魯黑汗眼眶深陷,滿布血絲,嘶聲道:“天殺的金狗!已經追了我等七日,倒底至何處方是盡頭?你們見到忽圖刺汗沒有?”


    眾將都紛紛頹然垂首,不敢應答,不亦魯黑汗仰天長嘯,聲音淒厲:“金狗最好莫要傷及我忽圖刺汗!若是前後兩位大汗折在金人手裏,這等大仇如何不報!”


    羅彥四下環顧,見慢慢收束攏的部隊不足三千,心下黯然。自交兵之日起,已經有近千兵馬折在這七日的逃亡中。初時還有其他小部族依附在克烈部和汪古部大隊之後,以圖平安,豈料那金軍卻死死咬住這隻最大的部隊,窮追不舍,以近兩萬兵力,四萬餘匹馬,緊緊輟在後麵不放,那些小部族初時還肯並肩作戰,後來見這一隊反而是眾矢之的,哪還不曉得跟錯了人?兩三天前就已經紛紛散去,口頭上雖說是尋找忽圖刺汗,卻不過是為了避開金軍主力追擊罷了。


    眾軍下得馬來,稍事休整,也胡亂弄些食物吃了,皆是氣沮意喪。不亦魯黑汗歎道:“金人實力,非我蒙古諸部可比,除非天下間出一英雄,能夠盡集諸部騎軍,再得賀蘭可汗所賜鐵器,也集三萬騎出征,否則莫想攻入上京,與俺巴孩汗報仇!”羅彥也疲憊不堪,卻喜汪古部見機得早,隻折損了百餘騎,澤州來的兄弟也隻少了幾位,差可安慰。


    聞得不亦魯黑汗這般說法,羅彥應道:“大汗說得是,萬裏草原,盡是蒙古部族穹廬,隻是各部間連年自相屠戮,不曾齊心,若能夠盡集草原諸部,歸於金帳之下,何愁沒有三萬精騎?金盡此番大舉來征,卻是覷得我蒙古諸部為俺巴孩汗報仇之機,隻望將我大軍盡殲,以絕百年之患,隻是據某家侄兒所言,金人實已傾舉國之力,盡起長城以南大軍北上,才有此規模,縱然得勝,南方也必空虛,這等事可一不可再,隻要逃過此劫,某家必要追隨大汗,來報此仇,那時大約澤州晉城楊大哥處也該發動了,金人自顧尚且不暇,哪裏能夠對付得了我蒙古大軍?”


    不亦魯黑汗咬牙道:“正該如此!這番若中逃得性命,長生天庇佑,克烈部必舉大軍,越長城去尋金人晦氣!”


    羅彥起身拱手道:“大汗兵鋒所至,某家必效死以隨!”


    不亦魯黑汗笑道:“賀蘭可汗豈能落後!”


    稍過片刻,眾人散開之後,嶽雷悄悄對羅彥道:“羅叔叔英雄了得,不必附草木而生,為何對這蠻夷如此禮敬?”


    這些天來每到歇足處,嶽雷都遠遠避開不亦魯黑汗,一來免得羅彥解釋,二來聽不懂羅彥與他們在說什麽,自家也覺得氣悶,但見羅彥對不亦魯黑汗如此恭敬,卻有些不甚滿意,畢竟在大宋朝士子眼中,連上京諸酋也不過是夷狄之輩,何況這些尚未開化的“黑韃靼人”!不由得私下進言,羅彥轉過頭緊盯著嶽雷雙眼,半晌才道:“賢侄北上時,你楊叔叔未曾有過交待?”


    嶽雷惶然:“北上征戰是侄兒強求來的,叔叔隻是應允,卻未曾說過什麽來,難道羅叔叔北上時,楊叔叔不是要買馬來的?”


    羅彥四顧一眼,沉聲道:“起初時,北上克烈部也是為叔向你楊叔叔求來的,不過楊大哥迴話時卻蹊蹺,道是要某家暫留克烈部,襄助克烈部抗金。其時克烈部還未與金人廝殺,雖有舊仇,卻隻願與塔塔爾人為難,到如今俺巴孩汗死於金人之手,才有今日之戰,為叔隻是不解,楊大哥如何曉得這克烈部遲將與金人對上?此時想來,楊大哥要某家留在克烈部,卻不是為此日麽?蒙古諸部與金人為難,河北、江淮間必空虛,若要大舉北伐時,豈不便宜?”


    嶽雷悚然道:“怪道侄兒要北上抗金時,楊叔叔如此爽快,原來卻有這等安排!羅叔叔如此折節與韃靼蠻子交往,定是為了楊叔叔大計,侄兒錯怪羅叔叔了!”


    正說話間,地麵顫動,天邊煙塵揚起,卻不是金軍大隊已經追來?眾人色變,迅速上馬,遠在金人現身之前就已經發動,此番金人勢在必得,不棄不離,幾天下來,蒙古諸部多半已經逃散,卻隻有這克烈部與汪古部的大軍,仍聚作一處往西疾馳,一直沒追丟過,是以讓金人也不敢放棄,雙方遂成眼下的難解死局。


    北方草原上你追我逐,南方臨安城中,卻是爭吵不休,城中肆坊,西湖酒樓,處處都有人在抗聲直言,秦檜在臨安城中雖布有眼錢,卻哪裏一時抓得過來,而且這等事再也沒有佐證的,抓到些滯留臨安待考的士子,以及太學的學子,往往訓誡之後,也不了了之。


    韓世忠自鄂州返迴臨安,一則將牛皋不幸的消息帶迴,京中略略有些聳動,但中樞密不宣示,眾人默然,朝堂上無人敢說半個字,民間自然不同,豈會沒有半點聲音?


    “江淮間金人盡去,聞說那漠北夷人作亂,直逼上京,迫得金人迴師自守,這才有此變。朝廷不借此良機收複河山,隻怕時機一去難返,朝中文武,屍位素餐者比比皆是,敢領兵北上者卻無,哀哉!”慶豐樓上,一間雅間內,一名青年慷慨激昂,言罷時政,借酒意倚欄望向西湖煙波,縱聲吟道:“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方是吾輩男兒份內事,如今卻事筆硯間,求一書吏職而不得,朝中如此,何人與吾學班固之誌哉?”


    眾人哄然,皆道“務觀兄豪氣幹雲,當浮一大白,請!請!請!”


    此人正是陸務觀、陸遊。眼下正遊學京師,準備秋闈大試。


    “務觀兄文章詩詞,天下無雙,此番定是頭名,若是效那班固遠赴蠻夷,大宋朝今科狀元,卻讓與誰?”一名士子舉杯遍問,眾人皆哄然響應,陸遊卻興味索然:“不是這話!朝中如此畏戰,徒為保全之計,縱然得了功名,為國效力,隻怕終不能展胸中之誌,豈不徒增煩惱?”


    座中一人喝得半醉,將杯舉起,勸陸遊道:“務觀的煩惱,某家也曉得些兒,還不是為了那唐?”


    陸遊憮然變色,旁邊人忙將那失言的士子勸走,陸遊卻轉身對湖,眼中略略發潮。此時正是那賢妻唐琬被夫辜遣出家門快一年之際,思之能不斷腸?去年今日,猶自在家中夫妻對座,詩酒唱和,卻被老母撞見,見陸遊不務經典,卻與唐琬飲酒作詩,勃然大怒,隻道這婦人終須壞了陸遊學業,嚴母命下,終於保不得這段神仙姻緣,被棒打鴛鴦而散,寧不哀哉?此後雖發憤讀書,卻哪裏放得下心頭那道倩影?


    此時的大內宮中,趙構也正與韋太後共飲,自太後南返,大內屢興宮室,這慈寧宮已經遠過早前的諸殿規模,趙構一片孝心倒也不是假的,隻願太後能夠在受盡折磨之後,得以安享晚年。


    “母後,此酒是瑗瑗兒送來,雖然烈了些兒,卻勝似北方酒,醇厚綿長,於母後身子無礙,請再盡一杯!”趙構小心將酒親奉至韋後前,眼下的韋後雖已經年過近六旬,卻哪裏像是老人?望之不過四旬年紀,倒與趙構相若,不似母子而似夫妻。自北方南返之後,韋後雖享了許多福澤,但時時自中夜驚醒,仍覺得身在上京,不時擁枕而泣,倒是在上京時學得喝酒消愁一途,至今未改,是以趙構也屢屢以此晉城老窖相敬,隻要韋後開懷,便勝卻朝中大事順遂。


    “皇兒,有一句話,本待不說,卻是哀家放不下心來,不得不說!”韋太後喝至半酣,忽然停杯,似是下了莫大決心,咬牙半晌,才猶豫道來。


    趙構每當此時,便知道韋後要說及上京之事,當下勸慰道:“母後早已經兩世為人,既往者不可追,何必念念為執?今大宋福足猶過前朝,天下安定無事,此時不享些福,卻念舊事作甚?”


    韋後卻像是渾身戰慄,不肯自安,便如這大內也不安全一樣,顫抖著說:“皇兒聽哀家說來:早年間隨侍哀家的張氏,生得模樣端正,先皇在時,也曾寵幸她,曾誕下一子,其時哀家正被貶斥,不曾見過此子,兩年後便是靖康之變,此女沒入宗峻家,聞說又產得一子,宗峻死後,遂俱入宗幹府中。眼下大金國皇帝,卻是宗峻之子,而朝中大將名完顏亮者,卻道是宗幹之子,隻是哀家曾見過金帝一麵,那,那,那金帝他,他,他,”


    趙構見韋後惶懼不能說話,忙上去撫背安慰:“母後寬心,此間是臨安大內,諒那金帝不敢作甚!”韋後卻轉眼四顧,趙構揮手讓眾侍者退下,才重新入座。韋後見眾人退去,驚慌道:“皇兒可知道,那金帝長像如何?”


    趙構笑道:“左右是夷狄之輩,長得嚇人些也是當得的,母後不必害怕!”


    韋後語中陰森森道:“非矣,據哀家所知,那金帝長得便是大宋太祖皇帝一般模樣!”


    趙構大駭之下,手中杯也扔脫出去,忙道:“母後莫非心係父皇,將金帝模樣當作了他人模樣?”


    韋後搖頭歎氣道:“女真蠻夷,長得甚麽模樣,哀家還不曉得麽,那金帝其時初長成,年方十餘歲,普接帝位,粉雕玉琢,正經是大宋朝的漢家兒郎,縱是張氏所生,哪裏會生出這等模樣出來?哀家雖疑心是先皇根苗,卻是無據可依,又豈敢去問別人?”


    趙構瞠目以對,如此說來,豈不是那金帝與自己一樣,且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眼下自家再無子息,聞說那金帝也不能誕育皇子,連這毛病也相差無幾,豈是謬理?


    但這等話卻是不敢說的,畢竟大宋燭聲斧影之事,天下響動,雖不敢言,但隻要說是太祖皇帝要來奪迴這帝位,卻無人認為不該,眼下宮中養的兩個郡王,便是太祖之後,也正是這個道理。


    韋後稍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那完顏亮,哀家也曾見過,雖然年紀尚小,卻活脫脫便是你在上京的皇兄小時模樣,這個卻哪裏假得了!”


    趙構方寸大亂,起身道:“母後,這話不可向別人說起,過些日子,朕要舉辦大祭,告慰諸先祖之靈,庇佑我大宋江山萬年,早日積蓄國力,可以收複河北,讓大宋朝盡複舊觀,若是王師北上時,此二人尚在,朕須親眼見他長得何等模樣!”


    正在追擊克烈部的完顏亮沒來由地耳根一熱,不曉得是何道理;上京城中,完顏亶正在酒後高臥,卻感覺頭上如被針刺一般劇了一下,也就消失無蹤,再無影響,不由得罵道:“何人敢咒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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