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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七章蕭裕論南北,胡銓建大業。正道!


    “漢唐以來,一改秦時據長城而守的舊策,漢武帝、唐太宗深知我北方部族逐水草而居,遷移不定,來去如風,是以練就精兵,窮盡草原與沙漠,也須勒燕然而後返,其時天下財貨充盈,足以支撐漢人武功,至今北方諸部,仍隻知漢而不知宋,千載之下,其兵威猶存。自古漢興則夷衰,北方部族若非經唐末之亂,也不可能有大遼與大金興起。但當今天下之勢與漢唐時不可一概而論,實無一國足以恢複漢唐舊觀,昔時征伐,千載之下,猶以為漢時因此而竭國力,致民生多艱,我北方部族更苦不堪言,日夜苦思,隻是要報此大仇,將馬、羊放牧至南方的大海邊。況如今天下經數十年兵災戰禍,若要再行漢唐之事,實非上策!”蕭裕見完顏亮求問,遂侃侃而談。


    “秦時築長城之舉,雖耗竭民力,國勢為之傾頹,但漢人河北之地平安越千年,若非昔年大遼破入燕雲,大金也未得輕入關內,若無燕雲,大金則不易取河北。曆經辛苦廝殺,流血飄櫓,赤地千裏,方取得漢人中原之地,自苦人文精華盡出於此,得中原者得天下,此後才有可能將華夷之辨混同,使天下盡為一家,再無彼此之分,庶幾可免後世再起殺戮。是皆以一時之苦,卻換來千載之安,這其間功過,也難說得很。”


    “近二十年來,大金屢為蒙古克烈部所侵,塔塔爾人更深入上京郊野,右相宗弼昔年便深知事不可為,欲南向用兵,便須絕了這後患,一時間卻哪裏能夠?是以出和戎之策,攻取汪古部以為屏藩,與那塔塔爾結盟,共抗克烈部,自此蒙古諸部與大金之間便隔了個塔塔人與汪古部,稍得閑暇南下用兵,十餘年間,令宋國獻降書於上京,西夏年年入貢,遂有天下!”


    “但其時都元帥也無良策可以拒蒙古,便在汪古部與塔塔爾人土地間,處處挖開深壕,馬不能躍過,並沿壕建土堡,以效烽火之舉,一處有警,一日可傳至中京或上京,遂舉大兵進擊,也得了這十餘年安寧。隻是這土壕不經風雨,過得十餘年,早填得平了,兵力不足時,土堡也早作了牧人歇息之所在,往往頹壞,蒙古諸部才得以縱馬南下。大人若有意於揮師北上,須在此間積儲糧草兵甲,隻怕非經年月而莫辦,若隻是求北方安定,而後對宋國用兵,則隻需要將昔時土壕深挖,便以所取餘土砌築土牆於壕側,隔數裏便起一個土堡,以期烽火之用,則自大同以北千裏之內,蒙古蠻夷何由而南下?”


    完顏亮擊節歎道:“誠哉此言!蕭大人這番計較,便出完顏亮之上,若天下間稍複元氣,豈會令蒙古諸部稱雄於漠北?他日必北上燕然,效漢唐故事,擒俺巴孩汗至上京闕下,明正其罪!方今大金之患,卻是中原之地尚未完全伏於王化,子民流於江南,燕雲之地久在大金治下,倒也頗為興盛,卻隻得二百餘萬戶,中原千萬戶,如今十不存一,右相近來深悔昔年殺戮過重,致難複舊觀,宋民多畏兵禍於江南,趙構又虛應敷衍,不肯發還河北子民,哪裏便得恢複漢唐之盛?若要行漢唐事,須有漢唐國力,故欲北伐,應須先行南征,待趙構伏罪,河北盡複舊日繁盛,或者可以成就前人武功,混一天下,再無華夷之辨,以息萬世兵戈!”


    蕭裕轉而歎道:“上將軍雄姿英發,不輸於漢唐開國之祖,隻是今上卻?”


    完顏亮心頭一跳,變色喝道:“蕭大人,這話豈是隨便說得的?”


    蕭裕一愕,隨即意識到其中語病,駭得後退一步,拱手道:“下官糊塗!一時失言,上將軍勿以為罪!隻是這?”


    完顏亮卻未進一步發作,而是轉過身去:“皇兄春秋正盛,大金國祚無憂,蕭大人日後還須慎言!”


    蕭裕耳又不聾,哪裏聽不出完顏亮話中蕭索之意,今上日日濫醉,大金國舉國皆知,本來就已經子嗣艱難,再如此自伐,不肯親近後妃,如何能夠保證大金國祚?完顏亮位在皇室中,本不算高,但嚴格算起來,居然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若今上始終無子,日後完顏亮按序排下來也極有希望!


    想通了此節,蕭裕心下豁然開朗:“上將軍心懷國事,若有機緣,實現此等抱負也非不可能?隻是天欲降大任於上將軍,必須要經過這番磨難,方可成就大業,下官駑鈍,然願牽馬垂鐙,惟上將軍之命是從!”


    完顏亮雖背對蕭裕,蕭裕仍然看得出,這背影猛地顫一了顫,心下狂喜,曉得自己猜對了,當下拿定主意,再補充道:“上將軍不須著緊,天下事有水到渠成者,關外自有上將軍主持,燕雲之地,下官願一力承擔,中京一班文武豈不曉得上將軍威武?下官以上將軍之名號令,自然無有不從者,惟大將軍所願爾!”


    數日後,汪古部南方村落中,一個已經從事耕種為主的部族內,黎明時,村民稀稀疏疏地出門,開始一天的生計,當真是一天之計在於晨,有下去勞作的,也有驅趕緊牛羊互北邊草原的,但已經有了自己固定的居所,不再像祖輩們那樣逐水草而居,甚至在辰時,村中還響起了讀書聲,卻是用的女真文字,教授漢人孔聖的學問。村中雞鳴犬吠,一派平和氣象。村人服飾卻與中原大異,成年男子頭上剃光,隻留幾綹小發辨,年長者多數一部大胡須,村中還建了一座波斯胡寺,寺上赫然一個大大的十字架,卻原來拜的是傳自波斯的景教神明。不曉得耶蘇他老人家在天堂裏是不是也知道這裏居然還有一拔信徒!


    這一族原是黨項餘族,經年以來,族小民弱,早年附於遼,近年附於金,皆身不由己。


    但才到午時,馬蹄聲雷動,地麵塵土揚起,村中老小開始惶懼起來:與往日不同,這隊上千騎的兵馬並非經過此間徑往北方去與蒙古諸部作戰,而是直衝這村落而來。


    “都出來!所有男子都出來!”為首的軍官模樣的騎士在馬背上大叫,金軍在此間便是生死予奪的主宰,便是寺中供的那位背負十字架的大神,在金軍麵前也無可奈何,是以沒有人敢去向上帝求禱,而是聽話地站到村中寺前的廣場上。


    村中被這千餘騎團團圍住,四麵皆水泄不通,出門返迴的隻得叫苦,外出未歸的,其家人自然暗叫慶幸,隻聽那軍官展開一張紙讀道:“奉龍虎上將軍令,著汪古部成年男子,凡年滿十五或高過馬背者,立即隨軍北上聽命,凡有隨軍者,免其家今年賦稅,若有違誤者,立斬不赦!”


    村中頓時哭叫連天,婦孺老弱皆掩泣,成年男子及高大一些的孩子皆不能夠幸免,立即隨軍北上,一路上,各村落的男子漸漸增加,匯合作一處,甚至大同府的鄉間漢人,也驅趕了不少至此間。至此開始有人竊竊私語:“金人將這許多人帶到草原上作甚?莫非要與蒙古人作戰?”


    自大同府來的老年漢人嗟歎道:“蒙古人來去如風,豈會讓咱們上陣去追殺?便是背負輜重也有的是馬匹,豈不見咱們的飲食都在這馬背上麽?不曉得這番是什麽禍事,隻是不大像上陣廝殺罷了,你看可有我等用得的兵器?”


    前方一個後生悄悄扭轉頭來:“也說不得,日前看到有數十輛大車過去,拉的物事極沉重,像是兵器之類,金人哪裏用得了這許多?”


    “吵什麽?作死麽?”一名金兵縱馬上前,揮鞭在空中擊響了一記,駭得眾人不敢作聲。


    入夜時歇息下來,迷底才算揭來:原來立帳挖溝時,那幾十輛大車掀開,裏麵竟然全是鋤頭之類的農具!這東西倒不是從農戶家裏得來的,大金國的鐵器精貴,民間若有些許,隻得用作農具,哪家會有多的?便是官家,也隻在勸課農桑時才大造農具,這還是昔年間兀術在中京時鑄的,用於發放給從上京遷到河北耕種的女真族人使用,眼下實在沒有這麽多人遷來,才讓完顏亮得以應用。


    “鋤頭?”那名老漢人駭道:“莫非金人想在草原上屯墾?不對啊!若是要屯田時,豈不讓咱連家小搬來,為何卻隻征了男子?”


    這時在瓊州清瀾港內,卻有一家老小正歡唿跳躍,一個小孩子大聲歡叫:“爺爺又當官嘍!爺爺又當官嘍!咱們不用餓肚子了嗎,爺爺?”


    李光身著懷南府市舶司主事官袍,手中拿著一張文書,哭笑不得:“察有澤州府舉薦太行義民李南清,飽學守義,不附敵國,有經緯之才,著為澤州府懷南市舶司主事,書到日著即赴任,不得延誤!”


    “還好!楊都統還給咱家留了個姓在,隻是這理上確有些難得清楚,叫‘理難清’也無不可!罷罷罷,若非如此,怎麽保得一家老小?那秦檜必定不會放過老夫,止此方是避禍之道!”當下笑笑,將吏部文書密密收入牘中,對孫兒道:“話雖不錯,此後不必餓肚子了,隻是人前卻須記得,咱們自河北而來,爺爺眼下名叫李南清,不可記錯了!”


    那小孫兒懂事地點點頭:“嗯,這樣壞人就不能再害爺爺了!”


    家中眾人都是悲喜交集,經過了吉陽軍的一番遭遇,都曉得眼前便是天堂一般,哪還有不珍惜的道理!李光積年為官,小小市舶司能有多少政事?便是當年吏部、戶部管天下財賦,也不在李光眼裏,隻須嚴明製度,用人得當,便可無憂,官威更不消學得,那是天生帶來的,當世大儒間,進得朝堂,精通政事,退得山林,治得經典的,這李光實是其中屈指可數者。


    但最為莫明其妙的卻是胡銓!


    胡銓性情剛烈,上書求斬秦檜時便已經存了死誌,眼下見秦檜主政,早存了老死海外之誌,本無意再入中土一步,隻是家小在吉陽軍難挨,能夠脫出生天,實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卻被楊再興更名為“胡學濤”,直接派遣到景德鎮,攜錢三十萬緡,負責收購當地所產精美瓷器,並興建數座新窯。


    取得新身份的胡銓不想從政,卻轉眼間成了一名大財主!合家老小錦衣玉食地在景德鎮安頓下來以後,胡銓猶自不能相信,竟然在楊再興安排下成了一名大瓷商!隻是胡銓自是做大事的人,氣魄之大,當下也沒有幾人及得,三十萬緡居然在半年內花得磬盡!但也將整個晉城瓷業規模擴大了三倍,幾乎將當地高檔瓷器包攬了五成,儼然成為大宋瓷器界的一名“大鱷”,但打出晉城之名,再大生意也是理所當然,沒有人疑心這個團團富家翁,居然曾是當朝樞密院編修!


    “楊大人,胡銓名動天下,以其性情剛烈,嫉惡如仇,學識亦不差,為何不舉薦為一方州縣宰,而為大商?”洪皓與胡銓惺惺相惜,覺得楊再興的安排不甚合理,忍不住提出來詢問。


    楊再興其時正在姚侑察看棉田迴來,大笑道:“君子學得一身本事,便定要貨與帝王家才是正道嗎?先生雖主澤州之治,若與所印陶書相較,後者不過是末技,卻哪一個更造福蒼生?姚侑本是戰陣上的武將,如今能夠以遠比絲綢低得多的價格,讓天下人穿得暖和,這番功勞,與多殺幾名金人相較,哪一個更大?胡先生對大宋朝中之事,大約不會有多大興趣,但若是能夠在瓷器上有一番作為,日後成就,怕是一般商家難及矣,青史之上,未必就輸與了一班朝廷重臣!”


    洪皓至此,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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