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天,姬慧為遭車禍的人輸了那麽多血,本應該及時吃些營養的東西滋補滋補身子,可是因為擔心姬歌的安全,一天沒吃沒喝,因此她的臉看上去很憔悴,好像大病初愈。一連好幾天,她感到全身無力,精神恍惚。

    她暫時在玫瑰娛樂廳和喬鈺住在一起,雖然老板娘心裏很不痛快,幾次想把她攆走,但由於她還夢想讓姬歌迴去,隻好裝出寬容的姿態。

    喬鈺把姬歌辭職的詳細經過告訴了姬慧,末了說道:“不少員工都知道了。”

    “大夥怎麽看?”姬慧不動神色地問道。

    “有的不做聲,怕老板娘知道,引起麻煩。有的對老板娘很氣憤,在背地裏大罵她不是人。大家都很敬佩姬歌,說她是個真正的中國人,拒絕金錢的誘惑,很有骨氣。”

    姬慧聽了,沒有表示自己的看法,眼裏露出了嚴肅、自豪、愉悅、驚訝的複雜神色,慘白的嘴角掠過一絲微笑。她為姬歌驕傲,同時也為她那天晚上在路上的遭遇感到心有餘悸。

    第二天,姬慧去醫院看望了刁帥,說了不少感激的話。因為在刁帥麵前談話不方便,姊妹倆沒有互相傾訴心聲。

    她們在醫院大門口分手時,姬慧說:“喬鈺把你辭職的原因告訴我了。”

    姬歌淡然一笑,說道:“那個地方肮髒,所以我立即離開了。你先和喬鈺住幾天,好好休息休息,再出去找工作。”

    姬慧隻休息了兩天就出去尋找工作,一連好幾天早出晚歸,東奔西走,幾乎跑遍了整個東城區,但毫無結果。但她一點也不氣餒,因為她在北京生活工作了近3年,像一株從大山裏移植到北京的樹苗,汲取著北京大地的精氣和陽光雨露在成長,也為北京遮蔽烈日增添了綠蔭,成了北京的一部分,因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合適的事兒做。她知道需要人的地方很多,隻是個時間問題,因此信心很足。她甚至為在找工作的同時,能順便逛逛大街而感到高興。

    那個年代,北京一個晚上誕生成百上千家公司,找工作比現在容易的多,隻要你年輕力壯,或者有一技之長,或者有較高的學曆,很容易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因此,打工的人從全國各地潮水般地湧進北京。

    在街上,你可以到處看見招聘小廣告。這類街頭小廣告是中國開放改革以來常見的一種廣告形式,是中國人在特定曆史條件下的創造,而在媒體廣告還未誕生或剛起步時,對發展商品經濟和人事改革起到了積極的宣傳和推動作用。因此,它盡管影響市容,直到今天還未杜絕,特別是小城鎮,地上、牆上、樹幹上、路燈柱上以及電線杆上到處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小廣告。上個世紀90年代,北京東城區街上像現在的四五環外,到處可以看見這類街頭廣告,廣告紙有白的,有紅的,有綠的,有黃的,,花花綠綠,一張挨一張,一層接一層,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芒;有的沒有貼牢或被撕破,風一吹,飄飄忽忽,好像伸出手臂招引路人。當時,這類廣告很受外省進京打工人們的青睞,對於他們來說,無疑是尋找工作的指南。

    姬慧在街上走走停停,仔細地查看招聘小廣告,尋找適合自己的工作。她發現招聘保姆的小廣告不少,但她不感興趣,因為近3年的保姆工作那種寄人籬下、看人眼色行事的經曆傷透了她的心。她決定除了萬般無奈,再也不當保姆了;也有一些發廊、足療之類的小廣告,她更不感興趣,因為她聽說,這類地方既黑暗又肮髒,是掃黃的主要目標;還有一些招聘會計、秘書、推銷員等的小廣告,要求有大中專文品,她當然很羨慕,隻是羨慕而已,不敢奢望,隻希望找個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頭天晚上,落了一陣喜雨,這是立夏以來第一場雨,大大緩解了幹旱,大地像口渴的人喝足了水,痛飲了甘露,仿佛喜滋滋地微笑。早晨,空氣格外清新,唿吸起來有說不出的痛快;天空像用清水洗過似的,出奇的尉藍,潔白的雲彩從容不迫地漂動著;東天邊有一些白雲鑲著金紅色邊飾,形狀像美麗的觀賞魚,在透明的天藍色魚缸裏靜靜地遊動;花草樹木生氣盎然,一株賽一株精神,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金綠色的光芒;清風攜帶著花草的芳香,四處漫遊,令人為之心醉;蟬鳴泠泠,彼起此落,嫋嫋不絕,好像無數支樂隊在比賽。

    姬慧從玫瑰娛樂廳出來,沿著人行道慢慢地向前走,一麵觀賞路邊的花草。她的心緒好極了,仿佛置身於天堂。她決定到西城區碰碰運氣,路過京鴻酒家時,發現門旁立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本店急需一名女服務員,年齡18——25歲,包吃包住,薪水麵議。

    她感到一陣興奮,覺得自己符合條件,決定進去看看。她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穩定了一下情緒,借著著門玻璃照了照自己,發現自己的模樣像個中學,身上的校服和以前一樣整潔合身,隻是變成了灰白色。進京快3年了姊妹倆很少買新衣裳,省下的錢幾乎都寄迴了家。妹妹上班穿工作服,下班通常穿那身校服。姐姐那身校服和她更親熱,一年四季不下身。此刻,她看到自己的模樣清純得像一朵玉蘭花,感到一陣驚喜,自信從心底頓時升起。她用手理了理頭發,揪了揪上衣的下擺,調整了一下心緒,便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個男服務員正在收拾餐桌,見姬慧進來,麵帶殷勤的微笑,立即向她迎上來,抱歉地說道:“剛開門兒,你還得等等才有飯。”

    這個男服務員約摸20歲出頭,中等個頭,相貌有棱有角,濃眉大眼,給你一種誠實憨厚的感覺。

    姬慧覺得這個年輕人有點麵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時想不起來,隱隱約約感到有幾分親切感。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我不是來吃飯的,是來找工作的。”

    “很好,我們這兒正需要一個女服務員。你坐下等一會兒,老板還沒有來呢。”

    姬慧沒有說客氣話,在就近的一張餐桌旁坐下,望著他一絲不苟地擦抹餐桌。他神態專注,動作麻利,手裏那塊白色抹布不住地翻動,像隻跳動著的小白兔,把姬慧看得眼花繚亂。

    “我叫李毅,木字下一個子字,毅力的毅。”他自我介紹道,一邊抹桌子,“在店裏打雜,端盤掃地擦桌椅,擇菜洗碗倒垃圾,啥都幹。”

    姬慧覺得李毅說話挺幽默,像背順口溜似的,很逗人,差點笑出聲來。她忍住笑,大膽地問道:“你來這兒多長時間了?

    “才快1年了。”

    “你家在哪兒?”

    “陝西。”李毅爽快地答道。

    姬慧突然覺得,這樣像審問似的盤問人家,很不禮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窘態。

    於是,她說道:“我是四川的,來北京快3年了。”

    “這麽說,你是老北京了!我想,你一定把北京轉遊遍了,到處留下了你的足跡。”李毅眼睛一亮,幽默地說道。

    姬慧笑著說:“你猜錯了,除了天安門廣場和動物園,我哪兒也沒去過。”

    “太遺憾了!要是我的話,利用休息時間跑遍京城,早把北京的名勝古跡看他個夠。”

    “我不是不想看,我一直沒有休息時間。”姬慧的語氣裏透出了幾分遺憾。

    “沒休時間?你一直在做啥工作?”李毅不解地問道。

    “當保姆。”

    “看孩子,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勞累得很,難得有休息日。”李毅的語氣透出了憐憫。

    李毅性格開朗,很健談,他告訴姬慧,去年初中畢業,父親也在北京打工,是搞建築的,他也幹過幾個月建築。

    “你為啥不繼續搞建築?”

    “一言難盡。我父親把我送迴家,讓我讀高中,考上大學。我不想念書了,覺得自己不是念書的料子。”

    “那麽說,你父親還不知道你跑出來,是嗎?”

    “是的,我暫不告訴他。他要是知道,罵不死我才怪呢。”

    他們正熱烈地交談,趙柏滿臉沮喪走了進來。

    李毅低聲說:“趙老板來了。”

    姬慧趕緊站起來,緊張得臉都漲紅了。

    李毅立即停下手裏的活計,丟下姬慧向趙柏迎上去,說道:“老板,這個女孩是來應聘工作的。”

    趙柏徑直走到姬慧麵前,停下來,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然後冷冷地問道:“你以前在飯館幹過嗎?”

    “沒有。”姬慧簡單地說,她被老板看得有些發慌,嗓音微微顫抖。

    “你幹過啥工作?”

    “當過保姆。”

    趙柏心想:“當過保姆的女孩做服務工作不成問題。她看上去很踏實,長相不錯,身體也挺健康。”他臉上的冷漠神情立即換上了免強的笑容。

    他慢騰騰地從褲兜裏掏出紙煙和打夥機,點著煙吸了一口,隨即噴出了煙霧,然後用不容置喙的口氣說道:“每月300元,包吃住。試用一周。”

    “行。”姬慧立即同意道。

    “那你就今天來上班吧。”

    沒等姬慧做出反映,趙柏轉向李毅,吩咐道:“你帶帶她。”說完,他踏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姬慧很幸運,就這樣三言兩語地把工作說定了。她感到很寬慰,深深地唿出了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艱巨的任務。

    李毅的嘴角掛著誠懇的微笑,望著姬慧說道:“你的運氣真好!我在北京轉遊了10來天才在這兒找到了一份工作”

    姬慧不知怎麽迴應他的話,隻是微笑著。由於興奮,她臉的臉上飛起了紅暈,眼裏閃爍著愉快的光芒,宛如一朵剛剛綻開的芍藥花。

    李毅望著姬慧嬌美的臉龐,心髒加快了跳動,身上好像有微量電流通過,突然顫抖了一下,麵孔隨即漲得通紅。人在青春期麵對喜愛的異性,常常有這種體驗。李毅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這種體驗。因此,他感到有些羞澀,手裏很不自然地擺弄著抹布。

    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姬慧。”

    “什麽?”

    “姬慧。”

    “這名字聽起來很耳熟!”李毅仿佛自語道,他的神態立即陷入了深思,眨巴著眼,在茫茫的記憶裏搜索,尋找。他覺得,這個名字像一隻剛剛從麵前掠過的鳥兒,影子還在腦際飄忽,但怎麽也和實際建不起聯係。

    如果你和她前世有緣的話,一見麵就仿佛似曾相識,甚至連名字好像也熟悉。

    “你這就告訴我都做些啥活兒,怎麽做。”姬慧像和老朋友說話,語氣一點也不客氣。這讓她自己也感到驚訝。於是,她馬上補充道:“如果你忙的話,等過會兒再說。”

    李毅心想:“這個姑娘樣子很樸實,說話直截了當,一定很能幹。”

    他擺弄著手裏的抹布,說道:“很簡單,端盤子,做衛生。我們一般不管樓上,隻負責樓下,還有4個女孩,她們在後麵宿舍休息。”

    他彎下腰認真地擦著桌子腿兒,接著說:“我們的工作時間是:早上7點半點到晚上10點。輪休時間老板統一安排。”

    “今後請你多說著點我,我初來乍到,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熟悉工作和環境。”

    “這沒問題,你放心。我們都是為老板幹活的人,大家互相關照是應該的。那幾個女孩也很好。”

    “你知道不知道,讓我住在哪兒?”

    “隻有一個女宿舍,所有的女員工都住在一起。屋子很大,有的是床位。上午你先把東西搬來。”

    “那好,我現在就拿去東西。”

    “遠不遠?我幫你去拿。”李毅直起腰來,把手裏的抹布輕輕地抖了抖。

    “在玫瑰娛樂廳。東西不多,我自己能行。”

    “離這兒沒有幾步路。這會兒我沒事兒幹了。”

    “那就謝謝你了。”

    姬慧心裏樂不可支,幾天來到處找工的疲勞、煩惱和不安一掃而光,暗暗地為自己的好運高興。

    李毅提著行李包,姬慧肩頭挎著那個褪了色的紅色書包,手裏提著一個裝滿雜物的白色塑料袋,倆人一前一後從玫瑰娛樂廳走出。

    姬慧發現,李毅的腳稍有點兒跛,走路有些搖擺,樣子有些像鴨子行走。沒走幾步,李毅放慢腳步,和姬慧並肩走在一起。他們穿過人行道,默默地向前走著,一時無話,誰也不看誰,看去好像毫不相幹的兩個路人,臉上都露出了幾分尷尬的神態。還是姬慧先開口說話,打破了沉默,她問道:“我們趙老板怎麽樣?”

    “你指的什麽?”李毅反問道。

    “他對員工如何?”

    “他對人態度倒和氣,可是很扣,總借口拖欠員工一兩月工資。”“我看他很冷漠。”

    “以往不是這樣。自從他兒子出了事故,他的精神很不好,整天陰著臉子。這可以諒解。”

    “他兒子怎麽啦?”

    “十多天前出車禍了,就在那兒。”李毅說著,迴過頭去用手指了指他們剛才經過的十字路口。

    人世間的事兒巧合的時候實在不少,有時巧合得令人不可思議,人們隻能相信,是命運的安排,陰差陽錯的結果。姬慧萬萬沒有想到,趙老板正是她及時送到醫院並給輸血的那個遭遇車禍的男孩的父親。因此,她感到很驚訝,急切想知道,那個男孩的情況,於是關切地問道:“他的兒子現在怎麽樣?”

    “幸好,當時有一個打工妹把他及時送到醫院……”

    “我問你,他現在身體恢複的怎麽樣?”姬慧打斷他的話問道。

    “大概還在住院。”李毅漫不經意地說。

    “你看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姬慧話一出口,覺得自己說話的語氣和方式不合適,於是立即糾正道:“我的意思,想知道他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噢,聽說他的腦子震蕩了。”

    “什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不上來。聽說腦子可能會溜下後遺症。叫做腦震——”

    “腦震蕩!”

    “是的,就這個名兒。”

    姬慧心裏為那個遭車禍的男孩擔憂。

    李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覺得連“腦震蕩”都說不上來,在女孩麵前挺丟了麵子,臉騰地紅到了耳根。如果不是肩上的行李遮著他的臉,姬慧可能會發現他滿臉窘態。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李毅說道:“不過,這也是報應,趙老板心眼不好。”

    “你不是說他對人和氣嗎?”

    “是的,他對員工很少耍脾氣,可是做生意心挺黑。”

    “怎麽這樣說呢?”

    “比如,他總是用低價買爛魚臭肉,加工後賣給食客。使用地溝油燒菜、炸東西。食客剩下的菜,他不讓倒掉,迴迴鍋,加加工,再買給食客。心黑得很。”李毅憤憤地說。

    姬慧聽了感到很吃驚,半信半疑地問道:“真是像你說的這樣麽?”

    “我哄你做啥?我聽廚子甄師傅說的,他也是陝西人。”李毅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有幾分委屈,意思是說:我沒有說謊的習慣,你不相信就算了。

    李毅的話震撼了姬慧的心靈,她突然覺的,仿佛陽光燦爛的世界一下子暗下來了。

    過了老半天,姬慧說:“即使趙老板這樣心黑,與他的兒子有什麽相幹?”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反駁李毅。

    “你說得對,老子的罪孽是與兒子無關。”李毅承認道。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應當說,他兒子遭車禍是報應。這樣說是很不公正的,甚至有點幸災樂禍。”

    “畢竟,是他的兒子。上蒼讓他兒子遭車禍,來懲罰他。”李毅辯駁道。

    “我看上蒼這樣不加區別的懲罰是錯誤的。那個男孩是無辜的。我們應當同情他才對。”姬慧顯得憤憤不平,說話的聲調有些激動。

    李毅沒有做聲,心裏像燒開的水翻騰著,反複琢磨姬慧的話。

    過了一會兒,姬慧接著說:“我覺得,對遭受不幸的人應當同情,應當盡力去幫助。在家時,父母經常這麽說。”

    “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想過。”李毅覺得姬慧的看法很對,打心眼裏佩服她。

    停了片刻,他接著說:“你說的是個理兒。”

    這兩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剛剛走在一起,就發生了一場關於天理和良心的辯論,最後以李毅的認識升華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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