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問老公:“你看姬慧如何?”

    “你指的是什麽?”孟祿興一怔,眼裏露出了警覺的神色。

    劉梅的問話像h原子和o原子擁抱在一起似的,在孟祿興的頭腦裏迅速地反應,得到的結果是:老婆又懷疑我了。他頓時想起了劉梅懷疑他愛上第三個小保姆,為此倆人爭吵的情景。結果解雇了小保姆。多冤枉!想起這件不愉快的事兒,孟祿興突然感到百聊無賴,非常疲倦,點起一支紙煙,猛吸了兩口,隨即又用力把它戳在藍色的煙灰缸裏,幾縷青煙在灰白色的死灰裏有氣無力地繚繞,霎那間消失殆盡。他沉著臉子,突然站起,接著又坐下,狠狠地瞅了劉梅一眼,又點著那支熄滅的紙煙,猛抽起來。

    劉梅發現孟祿興突然變了臉色,喘著粗氣,情緒激動,反而很得意,心想:“這爺們做賊心虛。”於是笑著說道:“緊張什麽?你對她安的什麽心,有什麽企圖,我今兒不想知道,也許永遠不感興趣。我隻問你……”

    “你這是什麽意思?”孟祿興打斷了她的話,氣唿唿地問道。

    “這還不明白?”

    “你呀,你,成天疑神疑鬼。讓不讓人安靜一會兒?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

    孟祿興的最後一句話使劉梅很震驚,她像看見了一條蛇突然出現在麵前,身軀不禁不由地戰栗了一下,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她立即做出判斷:老公對她和刁帥的關係可能有所覺察。本來她對刁帥追逐姬歌,非常嫉妒,想找借口把姬慧辭掉,進行曲線報複。可是在這一瞬間,她改變了主意,因為她意識到,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把姬慧辭掉,反而會在老公麵前暴露自己,同時也會促使刁帥和她之間的關係惡化,甚至破裂。我們不難看出,劉梅是個聰敏而理智的女人。其實,做賊心虛的是她自己。孟祿興這個一心撲在工作上、日夜想著在官場上盡快地飛黃騰達的科長,沒有多少時間關注自己的妻子,因此他至今沒有發覺她有什麽出軌的跡象。他說“你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隻是用強辭發現對劉梅的厭煩,為自己的清白辯解,結果起到了歪打正著的效果。

    “你不要誤解我的話。”劉梅的語氣突然變得溫柔起來。

    “那你是什麽意思?”孟祿興的語氣倒硬了起來,嗓音近乎大發雷霆。

    “我是想征求一下你對她工作的看法,有什麽不足之處,我和她談談。這對她,對我們都有好處。”

    “我以為你又要發什麽神經。我工作忙,沒有發現她什麽。有一個印象,她很誠實,家務活做得不錯,也有眼力見兒。” 孟祿興的情緒平靜下來,臉上的陰雲頓時消失。

    劉梅和老公對姬慧的看法達成了共識,認為她是一個難得的保姆,心靈手巧,份內的事兒,做得劉梅很滿意,比如做飯炒菜:包子、餃子、饅頭、餡餅、烙餅、麵條、米飯等經常變換花樣,式樣美觀,味道可口。她從菜譜上學會了做不少北京的名菜,尤其是開水白菜做得味道純正;茉莉蝦仁做得色澤誘人,鮮嫩清爽,讓人垂涎欲滴。

    日子悠悠地過著,到了第二年春天,姬慧在工作中發生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她的命運隨著也起了變化。

    那是四月初的一個上午,住宅小區的迎春花開了,明媚的陽光照耀著,像碎金般地閃爍著醉心的光芒;丁香花開了,柔柔的微風帶著濃鬱的芳香,四處漫遊;玉蘭花開了,滿樹滿枝地開著,湛藍的天空映襯著,像天使般的聖潔,像處子似的清純;柳絲青了,芽胞露出了笑容,多姿嫋娜,隨風飄蕩。

    蔚藍的天空,幾群潔白的鴿子盤旋著,歡快地扇動著翅膀,閃爍著耀眼的銀色光芒,像無數把神奇的剪刀,把藍色的天幕剪成各式各樣美麗的圖案,仿佛精心為日益變化的京城製作剪影。

    姬慧一手牽著民子,一手提著尼綸帶兒編織的菜籃子,向早市走去。

    他們臉上洋溢著笑容,像兩朵綻開的春花,融入了這生氣勃勃的迷人的春色之中,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姬慧還穿著進京時穿的那套褪了色的藍底紅條學生服,隻是藍色變成了灰白色,紅色變成了粉紅色,但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展展,非常合身,顯出了她那柔和的腰臀曲線。她的個子仿佛長高了一些,也略微豐滿了一些;烏黑的秀發梳成馬尾辮,高高得吊在腦後,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透著青春活潑的韻味。

    民子上身是紅色套頭毛衣,下身是藍色褲子,腳上是一雙白色旅遊鞋,個子也長高了些,頭頂到了姬慧的腰間,他蹦蹦跳跳地在她身旁走著,像天使般的天真可愛。

    早市離劉梅家不近,步走約20分鍾。順著南北大街,向南走過兩個街區,向東拐進一條筆直的小巷,再向北拐進一條曲裏拐彎的狹窄巷子,走到盡頭便是。那裏原來是一片四合院,青磚灰瓦,屋脊高聳,飛簷鬥拱,古香古色;不久前被拆除,準備建高層大樓;主人已遷往別處,留下一片寂寞的空地;暫且作了露天早市,可以從四麵八方大街小巷進入。

    早市上人山人海,叫賣聲、說笑聲、喊聲、討價還價聲、音響播放的流行歌聲混雜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言明的喧鬧聲,在空中蕩漾,從遠處聽去仿佛洪水逼近似的,轟然作響,驚心動魄。

    這個露天早市分為服裝區、雜貨區、肉類區、飲食區、水果區和蔬菜區,從一大早開始,到傍午散去。貨物幾乎來自全國各地,攤主幾乎沒有本地人,這是開放改革以來北京自由京露天市場的一個突出的特點,也是經濟搞活的一種現象。

    中國開放改革以來,新鮮事兒像雨後春筍,不斷湧現。自由早市先從南方開始,像在平靜的湖裏爆炸了一個魚雷,掀起的波濤引了起湖水蕩漾,波浪迅速擴散,很快波及全國各地,到了90年代早市在全國各城鎮都興起,隨後又開始了晚市。這種早、晚市為數百萬人創造了就業機會,方便了黎民百的生活;經過曆史的驗證,現在已沉澱為受人青睞的一種習俗。

    任何新鮮事物必須要受到曆史的嚴格檢驗,在曆史長河中沉澱,才能成為一種習俗,一種文化。曆史是鐵麵無私的法官,曆史也是檢驗文化的試金石。中國是個有數千年曆史的多民族的禮儀之邦,各民族的習俗構成了一種輝煌的文化,是世界文化寶庫裏的瑰寶,閃爍著璀璨的光輝。這種文化深深紮根於中華大地的土壤中,吸收著日月星辰供給的營養,有無限的生命力,12級狂風也吹不倒,8級地震也撼不動。因此,企圖破除經過曆史沉澱的習俗,人為地把外來的東西硬塞進我們的文化是徒勞的,結果不論不類,像穿著中山服戴領帶似的,滑稽可笑。

    蔬菜區空氣裏飄溢著誘人的清香,地上擺滿了各種蔬菜:白菜、土豆、黃瓜、蘿卜、辣椒,芹菜,西紅柿等應有盡有,紅的似瑪瑙,綠的如翡翠,白的像白玉,黃的若金條,在燦爛的陽光映照下,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彩。

    姬慧領著明子在蔬菜區的攤位前慢慢地溜達,走走停停,挑選種類,詢問價格,討價還價。

    民子很快失去了興趣,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催促道:“快點呀,我想買草莓!”

    “好的。我們買完菜再去。”姬慧說著,蹲下身去慢騰騰地挑菜。她拿起一根蓮藕,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讚賞道:“真漂亮,潔白細嫩,像嬰兒的胳膊。”

    接著,她掂量了一下,問道:“這根有多重?”

    攤主說:“我想夠一斤半。放在秤上稱一稱。”

    姬慧把蓮藕放在稱盤上,攤主稱了一下,說:“嗨,高高一斤半。”

    “你的眼力真準。”姬慧稱讚道。

    “這是我成天玩秤杆子練出來的。”攤主自豪地說。

    “我先去賣草莓那兒看看。”民子固執地說道。

    “等一會兒,我快完了。”姬慧一邊挑選菜一邊說道。

    “你太慢了。”民子民子說完,獨自向水果區走去。

    水果區和蔬菜區比鄰,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可以望見。

    姬慧隻顧買菜,沒有發覺民子離開,她付了菜錢,把菜裝在藍子裏,說道:“好了。現在我們去買水果。”

    她以為民子在身旁,站起來轉過身才發現,民子不見了,於是大聲唿叫道:“民子!民——子!民——子!”

    她的唿叫聲沒有得到迴應。

    一陣惶恐向她襲來,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頓時臉色煞白,兩腿發軟,腳步慌亂地向水果區跑去,一邊聲嘶力竭地唿喊:“民——子!民——子!……”

    她的叫聲喧鬧聲淹沒了。

    她害怕極了,渾身哆嗦著,沒有一點力氣;嗓眼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唿喊出的聲音微弱,奇特,含糊不清,好像小公雞打鳴似的;她的眼睛突然模糊起來,看不清周圍人們的麵孔,好像置身於茫茫煙霧裏。她覺得自己仿佛在夢遊,聽不清自己嘴裏唿喊的什麽。

    她極力控製自己的惶恐情緒,讓自己鎮靜下來,一邊唿喊一邊四下尋找,逢人便問,得到的迴答是“沒有看見。”

    她來到草莓攤前打聽。

    草莓攤一個攤位接著一個攤位,擺了足有10多米長;裝滿草莓的籮筐,一筐挨一筐,排得滿登登的。翠綠欲滴的葉托映襯著鮮紅耀眼的草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看上去顆顆恰似鑲著翡翠葉托的紅色寶珠。

    要是以往,姬慧一定會興致勃勃地觀賞,留戀忘返,暫不絕口。然而,此時此刻,她所看見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蒙上了死灰色,仿佛一切生命都失去了活力。對她來說,天似乎就要塌下來了。

    她的神經繃得緊緊,急巴巴地問一個攤主:“大爺,您看見一個穿紅毛衣的小孩沒有?”

    攤主是個50開外的老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給一個顧客稱草莓,好像是個聾子,對她的話沒有絲毫反應。

    她又去問一個等待顧客的40開外的女攤主:“大嬸, 您看見一個穿紅毛衣藍褲子的小孩嗎沒有?”

    “男的或是女的?”

    “男的。”

    沒等那婦女迴答,她身旁的一個10多歲的小女孩,搶著說:“媽媽,剛才有個小弟弟,來這兒站了一會兒。一個髒兮兮的大哥哥拉把他硬拉走。他要叫喊,那個大哥哥用手把他嘴捂住,使勁把他拖走了。”

    旁邊的另一個攤主說:“是有這麽迴事兒。我以為他們在玩呢。”

    這個消息使姬慧驚恐萬分,她腦袋嗡的響了一聲,像被突然打了一悶棍,眼前一片昏暗,差點倒在地上。

    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腦袋了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那兒,足有半分鍾。 然後,她如夢初醒,問道:“他們走了多長時間?”

    “兩、三分鍾”

    “朝哪個方向走了?”

    “從那邊。”那個小女孩用手向南指了指。

    姬慧轉身向南發瘋似地跑去。

    南麵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的狹窄巷子,直通一條背街,前些日子一連發生了兩起搶竊事件。

    姬慧繞過攤位,擠過人群,拚命地向那條小巷奔跑,籃子裏的菜掉了一路,後來索性扔了籃子。

    她剛跑進小巷,迎麵走來一個半大男孩。

    那男孩衣衫襤褸汙穢,土黃色的破膠鞋張著大口,露出了幾個腳指頭,看上去像幾節發了黴的香腸;蓬亂的頭發遮蓋著前額,肮髒瘦削的臉上, 眨巴著兩隻疲倦的眼睛。他走走停停,迴頭去瞅瞅,又轉過臉來望望,樣子鬼鬼祟祟,神情慌慌張張。看見姬慧,他突然停住了腳步,雙臂抱在胸前,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像立在路中央一根石頭柱子。

    姬慧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收住腳步,說道:“讓我過去!”

    男孩像長在地上似的,紋絲不動,默默地望著她,無神的眼睛倏地露出了一縷亮光,好像快要熄滅的炭火被風一吹閃爍了一下。他伸出紅紅的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張了張嘴,仿佛要說什麽,又咽了迴去。

    姬慧突然衝上去,伸出雙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推到牆根,從他身邊擠過去,向前飛快地跑去。

    男孩愣了一會兒,眼珠子轉動了幾下,露出了興奮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什麽,急忙轉身,向姬慧追去。

    姬慧越跑越慢,一邊唿喊:“民——子!民,民子……”

    男孩跑得飛快,瞬間追上了她,繞到她麵,伸出雙臂作出堵攔的姿勢,急唿唿地問道:“你跑什麽?”

    “你看有人抱走一個穿紅毛衣的男孩沒有?”

    “我好像見過你?”男孩所問非所答。

    “我記不得了。”姬搖搖頭,接著又問道:“你剛才過來看見有人抱走一個穿紅毛衣的小男孩沒有?”

    “前年夏天一個晚上,在火車站候車室裏,你給了三個男孩每人一塊大餅,你忘了嗎?”他還是所問非所答。

    “是呀。”姬慧心急如焚,心裏隻想著民子,接著問道:“你是不是看見一穿著紅毛衣的小男孩?”

    “你別急,我幫你找。你在這兒等著!”男孩說完,把腳上的破鞋踢掉,轉身飛快地跑去。

    姬慧對那男孩的舉動感到莫名奇妙,怔怔地站在那兒老半天沒動,仿佛被魔法鎮住似的。她一時不知道怎麽辦好,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線希望之光,隨即又消失了。她鎮靜了片刻,心中又升起了一縷疑雲,覺得那男孩的行動可疑。她的耳際仿佛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趕緊打電話報警。”

    她想起露天市場有工商管理辦公室,肯定有電話。於是,她轉身又向市場跑去,沒跑幾步,就聽見那男孩在背後唿喊:“別跑!孩子找到了。”

    姬慧聞聲駐足,轉身望去,看見他抱著民子向她跑來。

    民子見到姬慧,大聲哭了起來。

    姬慧蹲下身緊緊抱住他,開始安慰,似乎忘記了對那男孩說聲謝謝。

    那男孩紅著臉默默地望著姬慧和民子,目光露出了自責、遺憾、內疚的神情。他彎下腰撿起踢掉的那雙破鞋,一手一隻,兩隻鞋底相對,使勁拍了幾下,仿佛這樣會使心裏感到痛快一些似的。他穿上鞋子,望了一眼互相緊緊抱在一起的姬慧和民子,默默地離開了。

    讀者也許還記得,姬氏姊妹到達北京的第一天晚,給了三個男孩每人一塊大餅。這次姬慧遇見的那個男孩是那個最小的。他圓圓他的臉盤上,長著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寬前額,看上去活像出自泥人張之手的一件工藝品。

    他曾多次想找活幹,因為矮小被拒在門外。後來,他放棄了工作的想法,糾集一些和他有共同命運的流浪兒童,到處遊蕩,偷摸。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搶竊過,更沒有綁架過人。

    歲月把他的個子長拉高了,漂泊把他的容貌扭醜了,生活把他的童心變邪了。

    那天,他和幾個小混混在市場遊蕩,發現民子單獨一人,產生了綁架他的邪念,或作為人質或賣掉,弄一筆錢。他們作了詳細分工,有的偷襲,有的轉移,有的警戒,有的阻撓。他的任務是在狹窄的巷子裏阻撓追趕的人。當他認出姬慧時,立即決定要把孩子還給她,報答那塊大餅的恩情。

    “謝謝你!”姬慧說完抬起頭來,那個男孩已無蹤影了。

    姬慧也許永遠不會想到,是她那塊大餅把民子贖了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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