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幹什麽?


    這個問題在姬十三腦海裏轉了一圈,盤旋了片刻才落到實處。


    他順著桃夭兒望著自己的視線,緩緩低頭,注視被自己牢牢抓著的碗。


    一瞬間,他尷尬起來。


    在桃夭兒詫異的眼神中,姬十三覺得自己的心思暴露無遺,這讓他有種被扒光的羞恥感。


    “瑜郎,你今天到底怎麽了?”桃夭兒皺眉,將筷子輕輕放迴桌子上。


    姬十三今天真的很不對勁,不管是落寞的神情,還有搶碗的舉動,哪一樣符合他的身份?


    該不會是被人易容冒充的吧?


    桃夭兒的眼神由詫異漸漸變成審視。


    “我……”在桃夭兒狐疑的眼神中,姬十三卡殼,擠不出一個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說。”桃夭兒言簡意賅。


    姬十三張張口,又閉上,他環視一圈屋子,看到桃夭兒買迴來的胭粉,眼神立刻定住了。


    接著,他的眼神又恢複低落,凝視著梳妝台。


    桃夭兒見姬十三不答,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朝梳妝台上看去——


    看什麽?


    梳妝台有什麽好看的?


    桃夭兒大為不解。


    “陶然,晚間的時候,我一進屋就看見你買了那些脂粉。”姬十三音調平緩,但是細聽卻能捕捉到一絲失望。


    桃夭兒沒聽出他的失望,她聽著姬十三顧左右而言他,更加疑惑。


    他的不對勁和脂粉有關嗎?


    “我,本以為你會為我化妝,可是……”姬十三說著,將視線從胭脂水粉處收迴,欲言又止地看著桃夭兒。


    為,為你化妝?


    這個迴答完全超出了桃夭兒的預料,她瞪著姬十三,突然讀懂了他的未盡之言。


    哦,因為我沒有化妝給你看,所以你就不開心了?


    就和我鬧脾氣了是吧?


    這理由真棒!


    桃夭兒盯著姬十三,抿唇一言不發。


    “陶然,我隻是因為期待猛然落空,所以有些失望……”


    姬十三的眼裏滿是誠懇,沒有任何作偽的神色,就這麽定定地凝視著桃夭兒。


    桃夭兒不語,依舊不想理他。


    就為了這麽點小事,她問了半天,他居然什麽都不說。


    害的她以為他被人掉包了!


    白擔心了!


    “陶然……”姬十三見桃夭兒一言不發,立刻就知道她生氣了。


    他也不說別的,就用一種微微低啞的聲線,唿喚她的名字,持續刺激桃夭兒的耳膜。


    桃夭兒本來還有些氣悶,但是她看著姬十三淺褐色的雙眸,裏麵盛著一泓清泉,某種溫和又沉重的東西漸漸從潭底浮上,清晰而深刻地呈現在他的眼裏。


    耳邊呢喃著的,是她的名字。低啞有磁性的聲音中帶著些微的失落,聽得人恨不得在他的嗓音中一醉不起。


    眼前的人嘴唇一張一合,似是還在唿喚她的名字,桃夭兒看著他俊美清俊的容色,漸漸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你願意嗎?”


    姬十三說完,有些期待地看著桃夭兒。


    桃夭兒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下意識點點頭。


    “那就好。”


    得到她肯定的答複,姬十三如沐春風地笑了。


    從他的笑裏清醒,桃夭兒如夢初醒,她頓了頓,才追問他方才到底說了什麽。


    “哎等等,你剛問我願意什麽來著?”


    “我問你,是否願意為我化妝,而你答應了。”


    姬十三笑意不變,在“答應”兩個字上微微加重了音。


    “什麽?”桃夭兒失聲。


    “你……不願意嗎?”姬十三臉上笑意散了散,但是眼裏依舊含著期待。


    在他殷切的目光中,桃夭兒臉色有些黑,無聲拒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桃夭兒還是沒說話,而姬十三臉上的笑已經有些掛不住了。


    要不算了?


    他的本意隻是想混淆視聽,讓她別關注那塊碗底之肉。


    已經達到目的了,不是嗎?


    姬十三暗自歎息,收拾收拾心情準備打圓場。


    “要不,還是改日吧。”


    “你要是真想看——。”


    兩人同時開口,說完,都楞了一下。


    姬十三猛地看著桃夭兒,驚喜來得猝不及防,為防桃夭兒再次反悔,他趕緊問:“我要是想看,你就如何?”


    桃夭兒本來不想答應的,但是她看著姬十三眼裏的期待慢慢變成失望,又覺得不忍心,不過是一件小事,何須他這麽費心?


    雖然今天被萬俟烈攪了心情,但是那也和姬十三無關。


    但是……


    桃夭兒忽然瞪了姬十三一眼,你既然說改日了,那我還獻什麽殷勤!


    “就算你想看,我也不給!”說完,桃夭兒放下碗筷,就要去拿衣服洗澡。


    “等等!”


    “你就等我的‘改日’吧!”桃夭兒動作迅速地出了門。


    都晚上了,還化什麽妝啊!


    他隻能看幾眼,就要卸妝了。


    要看,她就早上化妝,讓他從早看到晚,這樣才劃算!


    桃夭兒瞥了姬十三一眼,去洗浴堂了。


    姬十三坐在原地,直直地盯著桃夭兒出門,阻攔不及。


    須臾後,他用手捂住臉,有些懊惱,早知道就再等等了。


    可惜,萬事沒有早知道。


    “哎……”他徐徐歎了口氣,自我安慰:“罷了,至少將你留下來了。”


    他指的是碗裏的肉。


    想了想,姬十三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小心地將碗裏的肉包起來,接著從櫃子裏拿出一個木盒,將裹著肉的手帕妥善收好。


    如果此時房間裏有第二人在場,有幸得見姬十三這副慎之又慎的作態,一定會覺得盒子裏裝著的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可惜沒人看見。


    而且,被他如此珍視的東西也不是寶物,隻是餐桌上的一塊毫不起眼的肉而已。


    但是姬十三不覺得它普通,他一想到這塊肉是桃夭兒第一次夾給他的,就忍不住想把它保存起來,以作紀念。


    更何況……姬十三看著已經收好木盒的櫃子,嘴角微勾。


    ……桃夭兒那般熱愛美食,她能送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想必對他的心意是極好的。


    暗自高興的姬十三不知道,桃夭兒為他夾菜,真的隻是順手而為。


    畢竟一個大活人就坐在她對麵,還那麽反常,她總不能視而不見。


    ————————————


    洗浴堂。


    桃夭兒靠坐在池邊,任由水波浸濕到肩頭,幾縷發絲落在水裏,漾起微波。


    “萬俟烈……”她低聲喃喃。


    她是二十歲的時候遇見萬俟烈的。


    那時姬十三已經另娶他人,而且他身體不好,似乎是中毒時間過長,留下了病根子。


    所以,在中原與匈奴混戰的時候,姬十三並沒有過多參與。


    萬俟烈帶兵打仗的能力極強,幾番作戰,皆大敗中原,六國都爭相獻禮求和。


    而她,就是晉國獻出的“禮”。


    與姬十三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有餘心暫時忘了萬俟烈,但是到了獨處一室之際,心頭深沉的陰霾就有將她掩埋。


    “怎麽辦啊……”桃夭兒煩惱地閉上眼,有種超出預料的失控感。


    她明明在五年後才會遇見萬俟烈,為什麽今生在此時就遇到了?


    難道是她強自來到姬十三身邊,擺脫了上一世名妓的身份,所以圍繞她的一切命運都變了?


    桃夭兒慢慢睜開眼,茫然地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是啊,除了真實的相貌,她的一切都和上輩子不一樣了。


    她會武,會易容,會放開性情,不必再當個大家閨秀般的風塵女子……


    既然她都變了,其他人也都會變,姬十三身體無恙,實力越發強盛,不也與上輩子截然不同嗎?


    所以,萬俟烈提前與她相遇,也不難理解。


    桃夭兒眨眨眼,突然不想再迴憶上輩子的傷春悲秋,不過是一麵之緣,現在的萬俟烈什麽都不是,沒有赫赫戰功,沒有妻群成堆,她早就與他沒有瓜葛了。


    那就,各自安好吧。


    這麽想著,桃夭兒突然將頭埋入水底,暖洋洋的水從四麵八方襲來,瞬間將她包裹,發絲在水中飄散開,猶如海藻般柔軟地隨波逐流……


    她在水裏蜷縮著,任由水將她包裹,寂靜無聲的水流熨燙著她的皮膚,慢慢傳至心底。


    在水中沉沉浮浮,桃夭兒突然覺得安心。


    水,暖暖的,好像姬十三在抱著她啊……


    在這無人的時刻,桃夭兒覺得自己終於能放下一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堅冰,但是,又有一股暖暖的熱流緩緩浮上,帶給她一絲支撐著前行的力量。


    一絲雖然不多,但已經足矣。


    在肺部的最後一絲氧氣耗盡之前,桃夭兒猛地衝出水麵,出水芙蓉的麵上,隱隱浮現解脫的放鬆。


    “唿……蠢死我了,差點被憋死!”


    她抹了一把水,喘息著罵自己蠢,接著迅速穿好衣服,麻溜地滾迴臥室了。


    桃夭兒迴來的時候,姬十三已經收好木盒,拿著衣服準備去沐浴。


    “瑜郎。”桃夭兒走到姬十三身後,笑嘻嘻地叫了一聲。


    “嗯。”姬十三臉色淡淡。


    “除了我,你會不會娶其他人啊?”桃夭兒抱著他的腰,賴在他身上。


    “何出此言?”姬十三動作一頓,微微轉頭。


    “我就隨便問問唄!”桃夭兒呲牙,笑笑。


    姬十三沒有說話,眼眸倏地變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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