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官場結交也得講機緣,不能明晃晃地直來,不能直接就往人身上撲,他黃書記還不至於如此下作。然而,黃觀一直就沒尋著什麽好機會,可就在半個月前,聽說兒子要跟那個什麽狐朋狗友赴京,他原本是很不耐煩的,可細細一想,去廄未必不是件好事,一來,有機會探探這位薛縣長到底出自哪家高門,二來,黃天一親自上門,便算是結下一份人情,畢竟自己這個副書記是薛向的頂頭上司,薛家大人必然會考慮這層關係,對黃天一絕對不至冷淡,如此一來,便有了常來常往地理由,那就是最自然而然的結交法門。


    誰成想,黃天一去廄浪蕩了半拉月,花了他黃書記一年的薪水二百大元,結果,竟是連人家大門也沒摸著,想想,就有些惱火。


    黃夫人布好了菜,遞過筷子,黃觀接過,卻啪地按在了桌上,顯然怒氣未消,難以下箸。


    黃書記怒不可竭,黃天一卻又作出了笑臉,“老爸息怒,您放心,您的錢可沒白花,我這兒有數呢。”說話兒,黃天一又指指自家腦門兒。


    黃夫人輕輕拍下黃天一的背脊:“你這孩子,跟你爸繞什麽圈子,知道你爸煩心,還瞎折騰。”


    黃觀眉頭輕跳,卻不說話,直直盯著黃天一,看得他心裏發毛,趕緊道:“老爸,您這次要我進京,我猜主要目的有二:第一,希望我能親自登門,探探薛向的底細,第二,肯定是希望能和薛家人結交一二。”


    黃天一整日紈絝,腦子卻是極聰明,竟將黃觀的目的猜了個正著。黃觀見黃天一有此見識,心中甚慰,也不遮掩心思。輕輕點頭。


    黃天一獲此鼓舞,笑道:“第二個目的。因著李奇的關係,肯定沒法兒達成了,這個須怨不得我,李奇都進不了門兒,我這跟班的自然也沒戲,可第二個目的,咱們算是達到了。老爸。這些日子,我在廄算是真開了眼,見了世麵,李奇那小子倒也不是瞎吹。他在廄還真認得不少衙內公子,帶我見過的就有七八個,有什麽廄市委組織部要員的公子,有軍事情報局二局局長的公子,剩下的全是軍區大院子弟。對了,對了,還有一個人,他爺爺您一定熟悉,您猜猜是誰?”


    “廢話。我怎麽猜得著,再賣關子,仔細你的皮!”黃書記原本聽得入神,這會兒猛地被打斷,心中不喜已極。


    黃天一嘿嘿幾聲,接道:“怪我,怪我,沒給您一點兒提示,嘿嘿,其實那位老爺子的書,您不整天讀麽?”


    “陳開真老先生!”黃觀霍然出口。


    細說來,也無怪黃觀震驚,實乃是陳開真的名氣太大,早已超過了他官員的身份,而被賦予了特殊的政治,曆史,文化符號,這位老爺子號稱為周醫生以後的文壇第一人,又以偉大領袖文友名著於世,見如此人物,和見曆史沒什麽區別。


    “對了!”黃天一笑道:“嘿嘿,不過他孫子可就不成器了,玩兒得比我還瘋,不過,人家命好,有個好爺爺,現下照樣名牌大學讀著……”


    說著說著,黃天一竟把話題扯遠了,自傷身世起來,似乎頗覺得自己這胎投得不甚成功,眼見著自家老爺子臉色越來越黑,方才陡然驚醒,續上了正題:“老爸,您想想那些都是什麽人物啊,說是天潢貴胄也不為過吧,可全管薛向叫三哥,李奇一說我是薛向那個縣所在地委副書記的兒子,哢哢哢,好家夥,全朝我敬酒,我開始還當是自己有麵子,結果,敬酒時,才知道是沾了您的光,那些衙內們都說讓我迴來給您遞話兒,讓三哥在下麵舒坦些。”


    “不過,這還不算什麽,去的第二天,那個陳佛生,也就是陳開真老先生的孫子就領我們去了一茶館兒,您可別小瞧這茶館兒,全國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是人家赤旗雜誌麾下的單位,我開始還以為是喝茶消遣的地兒,可一進去就傻眼了,那李奇隨意指了幾個,竟還有國字號首長的公子,後來才知道,那地兒哪裏是什麽喝茶的地兒,純是一屋子衙內吹牛顯擺的地方,稍稍結識兩個,一打聽人老子最少都是正廳,老爸,想想我都替您寒磣喲!”


    “呸!老子寒磣什麽!”黃副書記怒了,狠狠賞了黃天一巴掌。


    黃天一捂著腦袋,連連告饒,“是我寒磣,我寒磣,您聽我接著講啊,又喝一會兒茶,就碰見找茬兒的了,或許是見我和李奇眼生,就有人過來盤道兒,盤道懂吧,用咱這話兒就叫報萬兒,也就是亮命號,老爸,您是不知道四九城那夥兒人幹這個可講究,人家可不是直接問你姓甚名誰,家孜方,門道可多著呢,上來那小子就說‘我是新四軍三支隊的’,你說我哪兒知道什麽新四軍三支隊,四支隊的,當時就傻了眼兒,還是多虧李奇機靈,報了他家老爺子的129師的旗號,要不然當時就得挨收拾。”


    “爾後,又扯了會兒,那邊幾個小子好像看我們好欺負,就要動手,眼見著我們十多個家夥圍攏了,陳佛生這會兒從包間又轉了迴來,啥也沒說,就指著李奇說了句‘這是三哥的侄子’,結果那幫小子全傻了,一個個臉色快白成了布,又是作揖,又是道歉,前倨後恭無過於此。事後,我可是打聽過那個報新四軍三支隊的小子是什麽來頭,原來那哥們兒報的字號還是皖南事變前的新四軍編製,他家老爺子竟是新四軍的老團長,淮海時,堵黃伯韜兵團,守碾莊時挨了槍子兒,後邊就沒撈著什麽打仗的機會,五五年才掛了中將。老爸,您說就這等家世,還畏那個薛向如虎,你說咱還有細打聽薛向出處的必要麽,除了那一堆的,還有誰能這麽牛氣!”


    黃天一說完,黃觀久久不語,募地,笑了,意味深長地道:“看來今天這番辛苦沒有白費啊!”


    “什麽辛苦!”黃天一奇道。


    黃觀揮揮手,卻是再不言語,拾起桌上的筷子,大口大口的吃飯,黃書記胃口大開,看得黃夫人好生歡喜,連連催促著黃天一給黃觀倒酒,一家人一塊兒吃飯,倒也其樂融融。


    …………


    時下已是晚上七點,俞定中辦公室依舊燈火通明,這對素來極講究生活作息和養生之道的俞縣長來說,是極其罕見的。這個鍾點,俞縣長還不下班,倒不是勤勞公務,是因為俞縣長一直在等一份東西,等一份至關重要,關乎到他俞縣長未來前程的文件。


    俞定中又是焦急又是興奮,已經在辦公室轉了無數個圈了,心潮澎湃,熱血沸騰,雙腿已經有些酸麻,可偏偏停不下腳步,似乎一聽下來,一顆滾燙火熱的心就要飛出胸腔。


    “縣長,拿來了!”


    何麟興衝衝奔進門來,手裏捧著張白色硬箋。


    俞定中衝了過去,一把接過硬箋,讀著讀著,便笑出聲來。盡管下午四點多的時候,賈專員就給他來過電話,向他滲透了地委委員會議的決議,自打聽明白後,俞定中就出於莫名興奮狀態,自動將那條給蕭山縣委包括他俞某人的警告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隻死死盯住了最後一句“七日之內,若薛向同誌還無法解決五金廠的困境,著令請辭!”


    俞定中太明白這句話的份量了,這句話雖然不是行政處分,卻比行政處分利害萬倍,雖然沒解除薛向黨內職務,幾乎就中斷了薛向仕途上進之路,幾乎可以等於給薛向的政治生命判了死刑。如此結局,對俞定中來說,幾近完美,那位公子要求的不正是這樣麽。沒想到如此千難萬難的人物,竟然如此輕易就解決了,真是吉人自有天佑啊!


    卻說俞定中捧著這張紙箋翻看無數遍的時候,薛向那頭也得到了這張來自地委的公函,是新任政府辦主任王剛火速兼程趕往五金廠送來的,薛向掃了一眼,就把硬箋撂了。


    罵走楚風的時候,他早就料到有人又對自己起了心思,更知道這人的心思是輕易不會停,必然還有後續手段,雖然沒猜到對方如此迫不及待地亮出了殺手鐧,可薛向這會兒已然決定應戰,對方亮刀,亮槍,對他來講都是一樣!


    薛向不急,可王剛卻是急得白了臉,他生怕薛向年輕,不知道請辭意味著什麽,還委委婉婉地解釋了一遍,薛向笑著拍拍王剛的肩膀,讓他明天看好戲就是,便徑自去了!


    …………


    火紅的太陽映紅了天,剛下工的趙大海騎著那輛已有五年壽命的鳳凰二八,咯吱咯吱,駛進了自家小院,老婆冬梅,女兒明月,兒子長江三個已經圍坐在桑樹下,等他吃午飯呢。


    大海和冬梅都是花原市的工人,一在機械廠,一在被服廠,收入雖然不高,養活一雙已上初中的兒女,卻也不甚緊迫,這一點,從他們的午餐上就可以看出,有魚有蛋,雖然量少,在這個年代,也勉強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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