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費舍爾依言照做,在進入宮殿之後便將身後沉重的門扉給輕輕闔上。


    投目看去,拉法埃爾正在整理衣架上的鬥篷,一點點、一寸寸地整理,企圖用自己的爪子將上麵的任何一點皺褶都給拉平,這樣不知道有任何意義的動作,她不知為何做來,隻是在沉默中,一直這樣做。


    費舍爾看著她的背影,剛想挪動自己的腳步再次向前,卻聽見她的聲音突然響起,她輕著聲,低低問道,


    “費舍爾,你……對茉莉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嗎?”


    該來的還是要來,從來沒有能躲得過去的。


    費舍爾沒有沉默太久,也沒有再向前,隻是迴道,


    “……是。”


    拉法埃爾那緩慢整理鬥篷的動作戛然停下,她身後的尾巴更是如同被抽了骨頭一樣軟了下來。


    “……”


    緊接著,她低下了了一點頭,手上,原本要將那些皺褶整理到一馬平川的爪子也一點點將那鬥篷攥緊,濺起起伏不平來。


    她顫抖著身子,很快,就連聲音也開始變得顫抖起來,


    “你對我……也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對嗎?”


    “……對。”


    但聽到這話的瞬間,拉法埃爾便猛地一下轉過頭來。


    直到這時,費舍爾才堪堪發現,剛才在茉莉麵前的,她的威嚴和平靜已經完全支離破碎,或者說,在費舍爾麵前,她向來都是好幾年前的那位小龍。


    她咬著牙,眼睛完全變成了危險的豎瞳,但並非是捕獵時的威脅,因為她的眼眶周圍已經紅了一大片,那帶著滾滾灼熱的淚也早已在眼睛的牢籠裏打起了轉,但她卻一直強撐著沒有讓它們落下……


    或許早在剛才與茉莉對峙的時候便已經有了這樣的感傷,但她卻盡可能地妥善處理這件事,沒有落下任何人的麵子,也不想讓費舍爾陷入難堪和抉擇,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斷費舍爾的話。


    她不希望從他的口中跳出偏向任何一方的話來,落向茉莉便會傷了自己,落向自己便會傷了茉莉,落向自己他就要麵對自己和茉莉的同時苛責。


    但到了私下,她卻再也忍不住了。


    “費舍爾,除了我們之外,你到底還有幾個關係親密的女性?!!”


    拉法埃爾啜泣著,身上灼熱的蒸汽也一點點崩出,她一把將身後的鬥篷摔在地上,朝著費舍爾走了過來,直直地看著他,對著他質問道,


    “那位伊麗莎白,那位魔女蕾妮,茉莉,我……還有呢?!你還有多少這樣的關係是我不知道的?”


    費舍爾沒有退後,眼睜睜地看著拉法埃爾眼角帶淚地靠近自己,用支離破碎的聲音將剛才隱藏的內心的話語全部吐露出來,


    “你是在責怪我嗎?費舍爾,你是在責怪我這麽久都沒有來找尋你,責怪我的無能,責怪我沒有本事將你的存在大大方方地告訴所有人?所以你覺得我對你沒有愛,沒有責任,對你沒有掛念嗎?”


    “我沒有,拉法埃爾。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和確定……”


    “那你是覺得我是沒有感情的野獸,是低賤的龍人種亞人,是你買下的奴隸,是配不上你高貴人類的低等種族嗎?所以你把我對你的感情,對你的愛當成垃圾,把我的努力和對你的思念當成廢品?就連迴來尋我難道對你而言也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和憐憫嗎?”


    “我從未把你當成過低賤的種族和奴隸,我從來都將你當作和我一樣的靈魂,而非有形的種族……”


    拉法埃爾的眼淚愈發多,她的爪子也攀上了費舍爾的身軀,那顫抖的經絡和骨骼無一不在表露她的震驚和難過,但即使如此,她也未如同對待那被她殘忍摔落地麵的鬥篷那樣對待費舍爾。


    甚至於,費舍爾隻能感覺到她那近乎哀求與疑惑的輕柔撫摸,而她的聲音也接著傳來,


    “所以,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對嗎?我還欠你一次懲罰,這就是你索取迴來的方式,對嗎,費舍爾?”


    還記得先前他們在港口處分離時,費舍爾留下的信件之中提到過,那場遊戲中拉法埃爾欠他一次懲罰。但那畢竟隻是一句玩笑一樣的話語,他從未覺得拉法埃爾欠過自己什麽,也當然不會較真地去索取那次懲罰。


    但拉法埃爾全部都記得,甚至於那信上的每一字每一詞,可想而知,即使相處時光短暫,但那些記憶卻早已深深鐫刻入了拉法埃爾的靈魂。


    此刻,伴隨著她啜泣的表情,因為靠近費舍爾,她的鱗片也依舊再一次伏倒,變得格外柔順起來。


    但這象征著適尾的愛情,此刻卻讓拉法埃爾顯得格外傷感,


    “所以,你才要懲罰我,讓我對相處了這麽久、幫助了我這麽多的茉莉說之前那些話。讓我在馬上來臨的戰爭麵前失了方寸,讓我不知道該怎麽做,讓我和當時那樣無助……是這樣嗎,費舍爾?”


    “我想要帶你去見我的母親,讓她認識你,接受你,然後從她開始,讓我的族人,整個世界都接受我們的結合……但我要怎麽做,直接告訴她你的身份和秉性,她能接受你嗎?或者呢,用你強大的力量,像是人類用炮火痛擊我們那樣,強迫我、我的母親和我的族人去接受你嗎?”


    “我想要讓我的姐妹見證我的愛情,讓她感知到我的喜悅。你想要我怎麽做?讓我心安理得地接受其他女性和分享你?我不忍傷害茉莉,那位蕾妮在你心裏占了多少,甚至於伊麗莎白和她的納黎把我打得遍體鱗傷都不敢北上……”


    “你原本就是高貴的人類女皇鍾情的親王,是那樣高貴優秀的人,人類世界聞名的寶石。我呢,一位南大陸亞人土著部落族長的女兒,一位不慎淪為奴隸的龍人種,一位被人類和叛徒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敗軍女王……”


    “我努力了那麽久就是為了能配得上你,但現在看來,我無論怎麽做都配不上你。你想讓我怎麽做,無論是等待還是努力,都無濟於事,你希望我怎麽做?”


    “費舍爾……”


    “費舍爾……”


    話語到了最後,那些僅對費舍爾展現的淚水還是忍不住地奪眶而出,在她美麗的臉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散著蒸汽的紋路。


    她一點點靠近了費舍爾,形如擁抱,卻又好似有所顧慮和害怕地不敢往前,那種無論如何都無法靠近的感覺讓她感到難過,而所謂的其他淑女和茉莉都隻是這種感覺的表象而已。


    她的事業完全停滯不前,她並不知道人類那邊有惡魔的幫助,她隻是覺得自己不夠強,覺得自己不夠努力,即使被打得頭破血流一敗塗地都不曾放棄,卻還是會在心底有所疑慮和焦急。


    難道說,僅僅隻是擁有了肌膚之親便能代表一切,就能代表自己走進了他的心,走到了他的身邊嗎?


    如果是這樣,拉法埃爾早在過去的時候就不會與費舍爾分離,而是跟著他迴聖納黎去了。


    她要的是平等的、毫無顧忌地站在他的身邊,但如今卻離這個目標越來越遠,甚至於這樣不平等的她連向費舍爾表達獨占的欲望都不敢。


    她何德何能能競爭得過伊麗莎白,那個如魔王一樣籠罩在南大陸之上的陰霾。


    她無能地哭泣起來,連聲的質問終究隻是內心中的疑惑不解與不甘,乃至於緊緊擁抱費舍爾的勇氣都無法燃起。


    拉法埃爾的啜泣之中,費舍爾忽而感覺她猛然張開了嘴,一口死死地咬在自己的肩膀上。


    龍人種的尖牙狠狠地透過了他的衣物,準備刺入費舍爾的肌膚,濺起鮮血。


    但因為階位的差距,即使她拚盡全力也隻能留下一排不明顯的牙印。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用這樣的疼痛來驅離費舍爾,讓他明白龍人種拉法埃爾的野蠻,與高貴的人類文明的天差地別的差距。


    但那樣的,帶著哭泣的撕咬根本疼不到費舍爾的皮肉,疼的地方是心髒。


    費舍爾在沉默之中,一點點緊緊抱住了那與自己保持一點距離的拉法埃爾,將她一點點拉近自己,讓她的撕咬更進一步,直到完完全全與自己緊揉在一起。


    “嗚……”


    “茉莉和其他的女性的事情,全部的罪責都在我。”


    此刻,他對亞人娘補完手冊的責怪也終極究到了頭。


    或許赫萊爾說的沒錯,亞人娘補完手冊加的“繁衍點數”壓根不僅僅是生物繁衍層麵,更重要的是,它點燃了自己不加節製地對別人的占有,隻有擁有她們,他才能獲得片刻滿足,而這也是為什麽費舍爾從來不能自我解決欲望的原因。


    那不是肉體上的欲望,而是靈魂的欲望。


    他在沒有遇到其他淑女的時候,身體就很正常,從未有過不對勁的反應,這已經能說明這一點了。


    所以,在過往的時候,費舍爾經常變著法去怪亞人娘補完手冊,如果不是它……如何如何雲雲。


    但現在,麵對著眼前倍感痛苦的拉法埃爾,他卻隻覺得全然是自己的過錯。


    縱然有千般萬般原因是因為亞人娘補完手冊,但終究是他無法控製貪婪才釀下了這樣的過錯,他必須得認。


    所以,就算埃姆哈特沒有提前告訴自己,就算自己突然遭受了這樣的局麵,就算讓拉法埃爾感受到了痛楚從而自己也感覺到了深深的愧疚,他都必須得認,必須得承擔後果。


    “為此,我感到深深的歉意。但你說的不對,我從未責怪過你,我從未將你看得低賤,我也從未想要懲罰你。無論你是龍廷的女王還是當初的小龍,我始終平等地看你,這一點自始至終都未曾變過,現在也是如此。”


    “拉法埃爾,或許你並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麽要去到南大陸,為什麽會找到你,而不是別人。畢竟像我這樣的人,是從來對奴隸都沒有興趣的。為了找到你,我跨越了整個南大陸來到南方,最終才從一個叫做‘奧恩’的人那裏找到了你的線索,而他來自斐洛恩城。”


    拉法埃爾啃咬費舍爾肌膚的動作隨著他的擁抱一點點變軟,或許即使知道費舍爾沒受到什麽傷害,但她長長的舌頭還是忍不住地舔舐起了她留下牙印的地方,讓他覺察到了一點癢意。


    費舍爾的目光一點點凝重,猶豫再三,他還是將與拉法埃爾相遇的事情全盤托出,


    “我看到了一個預言,證實世界即將滅亡的預言。”


    “滅世……預言?”


    “啊,‘赤紅的龍女王首先崛起,將人類的一切用怒火焚寂’……”


    他將亞人娘補完手冊上記載的預言念了一遍,當聽到為首的“赤紅的龍女王”時,拉法埃爾也不禁愣了一下。


    的確,紅色的龍人種非常稀少,怪不得費舍爾會不遠萬裏地找到自己。


    拉法埃爾並未將這段預言當作費舍爾用來脫離險境,臨時編造的東西,首先費舍爾並非這樣的人,她了解他,不然剛才多次致命的提問,他便不會這樣耿直地說出來,把拉法埃爾氣得崩潰。


    其次就是,不知為何,當聽到這段如史詩一樣的預言時,在拉法埃爾的內心中總感覺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在遙相共鳴,像是天地都在為之傾聽,不忍打斷那樣。


    如此玄妙,讓拉法埃爾的內心不由得一震,連頭上的雙角都變得格外明亮起來。


    “正如你知道的那樣,我知道了這個滅世預言,獨自開始了探究它的道路,而你是我找到的第一位滅世者。拉法埃爾,你覺得,當時我找到了你,最好的處理方法是什麽?”


    “……殺了我。”


    “啊,的確是這樣……”


    費舍爾緊緊擁抱著眼前的拉法埃爾,隨後閉上了眼睛,苦笑著道,


    “我的確對你動過殺心,想要將滅世的火苗摁在未起之時。但,最後我卻做不到這樣。不該說是惻隱,應該說是喜愛,我最終放棄了將你殺死,也不想將你留在身邊,正如我在信中寫的那樣,你的未來在南大陸的曠野,而非在聖納黎。


    “我想要你自由,想要你奪迴被人類奪走的東西,卻從未想過你是累贅,未想過你是低賤的亞人種。隻是因為當時我的能力不夠,因為有背負的負擔和牽掛,因此顧慮許多……


    “或許茉莉說得對,我們都因為各種各樣的現實原因無法吐露彼此的名字,我因為聖納黎,因為伊麗莎白,你因為龍廷,因為你的同胞……但現在卻不同了,我現在是聖納黎的逃犯了,我當然可以和任何人說我與你的關係,我能承擔和對你負責了……”


    拉法埃爾藏在費舍爾的懷中,卻聽她忽而問道,


    “當時,你離開伊麗莎白,從聖納黎逃離……有一點……哪怕是一點……是因為我嗎?”


    “有,雖然背井離鄉的滋味不好受,但總歸是獲得了一點自由。總有一天我會迴去的,正大光明的迴去。”


    “……迴去當伊麗莎白的親王嗎?”


    不知道是不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原因,拉法埃爾對伊麗莎白的意見很大,甚至於比對茉莉的攻擊性還要強不知道多少。


    而茉莉也是如此,她對伊麗莎白的仇恨也一樣,一點不比拉法埃爾少。


    “不是,隻是到時候,或者是現在,我也能廣而告之你的存在了。”


    “……”


    拉法埃爾抽了一下鼻子,眼角依舊帶著剛才哭泣的餘韻,但好在,經過剛才費舍爾的話語,至少她能確定,費舍爾對自己的情感,這是靈魂相觸的適尾伴侶能察覺到的,從而才能消除內心中的不確定,所以此時,她的話語也變得稍微輕巧了一些。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原諒了費舍爾,從此刻她夾槍帶棒的話語便能讀出一二了。


    她還要算費舍爾,算其他淑女的賬,費舍爾逃不過的。


    “……我想要帶你去見我的母親。”


    但在那之前,拉法埃爾還是再次開了口。


    “你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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