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偏西。


    案邊的奏折一封封少去,雲長越看著那些近乎千篇一律的折子,眉頭輕皺著。


    新升了官的禮部侍郎淩寒站在下方,說著燕珩此番的來意。


    無外乎一句,“燕珩絕非輕言許諾之人,這安小姐……”


    淩寒的話還未說完,少年帝王抬起頭來,眸色幽暗。


    他登時就住了口。


    片刻後。


    雲長越開口道:“不必多言。”


    少年帝王迎著微風走出殿門,眼前一片開闊,卻難免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淡淡問身側的內侍,“她呢?”


    內侍自然也是人精,當即就答:“安小姐還在禦花園中。”


    一晃就半天過去。


    雲長越聽得這話,俊美不由得微皺。


    腳下一轉,便朝那處走去。


    少女坐在亭中,正托腮發著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直到他走近了才猛然發覺,有些局促的站起來,“你怎麽又迴來了?”


    許是燕珩說的話,讓她有點不如何是好。


    也不曉得他同雲長越終究說了什麽,方才安曼一個人發呆的時候還自在的,如今這人在她眼前這麽一站。


    反倒哪哪都不不太對勁了。


    兩人久這麽個隔著兩三步的距離相對而立。


    雲長越沒有率先開口。


    少女從局促不安,到抬眸望著他,亭外飛花滿載燦爛春情。


    倒最後還是安曼沒忍住,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雲長越緩緩落座,飲了一杯香茶。


    像是思慮良久,才道:“他們逼著朕立後。”


    少年帝王眸中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焦躁。


    安曼伸手給他續上一杯茶,輕輕的問:“他們說的人你不中意?還是你已經有了心儀的人選?”


    他沒說話。


    身後繁花似錦,猶覺滿目荒涼。


    安曼道:“你等等。”


    站起來就衝出了八角亭外。


    雲長越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少女已經沒入了花影之中。


    四下無人,唯有風聲徐徐。


    石案上有琴,他輕撥了兩聲,弦音迴響在耳邊,越發顯得周身清寂。


    不多時。


    安曼小跑著迴來,手裏端著一小盅,許是燙的厲害了麽,她放下時雙手立馬就捏著耳垂,指尖通紅通紅的。


    麵上的笑意卻十分的明媚。


    雲長越把七弦琴放到一邊,眸色略帶詫異,“這是?”


    少女笑盈盈的掀開蓋子,把小盅推倒他麵前,“紅豆粥,我瞧你忙了一天都沒用過什麽東西,快嚐嚐味道如何?”


    這宮裏頭最不缺的就是精致的糕點、新進宮的美人們也是變著法子把各種湯湯水水往千和殿裏送。


    倒是這隨處可見的紅豆粥……


    紅豆把米的顏色都染上一層絢麗的紅,粘稠看起來也剛剛好,熱氣騰騰的冒上起來,讓人的心也跟著變得暖了。


    雲長越嚐了一口,還是暖的卻不燙口,就是甜得有些發膩。


    倒是少女一雙杏眸眼巴巴的看著他,像是杏花微雨的溫軟之意,“不會……很難吃吧……我做的有點急……嗯……嗯……怕你等久了……不能吃、就……不要……”


    向來伶俐的少女把一句話說的磕磕絆絆,臉頰也不由自主的漲紅了。


    “很好吃。”


    雲長越眸中有了笑意。


    忽然,也就不覺得膩味了。


    至少對雲長越來說。


    安曼是不同的。


    初見時,他還不過是英王府裏那個誰可以踩一腳的小傻子,往年來府裏的貴婦千金,哪個見了他不是當做沒看見,又或者繞的遠遠的走。


    她是第一個同他彎腰平視的姑娘。


    她求那個人,救了他。


    這兩年噓寒問暖、關懷備至,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安曼比他自己還要激動……


    自此,這世上才有了這樣一個雲長越。


    “自入宮之後寢食難安……”


    他吃東西的東西依舊優雅自如,隻是墨眸裏似乎有什麽化開了。


    似歎非歎一句“高處果真冷的很呢。”


    安曼的眸子染了水光。


    走的人何其瀟灑,死的人也落了個清淨。


    反倒是這清瘦的少年,要撐起這東臨的萬裏江山,何其不易?


    千千萬人山唿萬歲,身側這些人敬他怕他、謀他害他,卻在無人能像那些尋常人家的親人一般,同他月下談心,無所顧忌的暢談。


    “曼曼。”


    雲長越輕聲喚她。


    若是這世上真要同一個人相守到老,安曼於他而言自然算是上上之選。


    他思忖良久,慢悠悠的把一盅紅豆粥喝完,見底了才放下湯勺。


    安曼笑的起來,杏眸彎彎的,“我就說我現在廚藝變好了吧。”


    還有些得意的小模樣。


    雲長越跟著彎了彎唇,俊秀的眉眼也變得溫和了幾分。


    忽覺身邊有這樣一個人,這偌大的皇宮之中也不至於太過寂寞。


    他的手指在石案上輕輕滑過,望著對麵的少女的眼眸,溫聲問道:“春風十裏,繁花有意,卿可願……”


    微風一吹,落花徐徐落入亭中。


    有些許落在少年伸出一半的手掌上。


    還是嬌嫩欲滴的顏色,卻已經隨風飛卷在半空中,離枝越行越遠。


    雲長越說到一半的話嘎然而止。


    他這一生大抵隻得這樣一個無所圖謀、真心相待的人,她年華正好,如同枝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卻要因為他的一己之私,生生將一生葬送在這冰冷的皇宮之中。


    將這難得的真心日漸消磨,不知不覺中變成相敬如賓的一對怨偶嗎?


    還是裝的恩恩愛愛,騙的過所有人騙不過自己……


    不。


    他不願。


    也不能。


    安曼看著少年眸中浮現的掙紮、淒楚、還有難以言喻的決絕……


    她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


    安曼眸中水光瀲灩,卻笑道:“我不願。”


    少女站起身來,身後晚霞漫天,將她眼眸也映紅了許多。


    “我雖喜歡你,卻也僅僅是喜歡而已。”


    安曼說的很慢,卻字字清晰,“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能喜歡你到什麽地步,是否可以接受這偌大的後宮之中妻妾成群?還是以後變成那些惡毒婦人一般爭風吃醋的瘋魔一輩子……可我發現,我對你的喜歡遠遠沒有達到這個地步。”


    少女一口氣說了這麽許多。


    麵色卻漸漸的變得輕鬆。


    雲長越沒有說話,隻是目光柔和的看著她。


    安曼抹了鼻子,抬眸望天,“以前我被繼母欺負的時候,總想著有個人來幫幫我救救我就好了。可是那時候我哥哥自身都難保,父王長年都不在府中,即使迴來了也都是聽那個女人的話……我被打的半死丟出門的時候,那時候……可真難過啊。”


    千般苦楚,到今天說出來的時候就隻剩下一句“可真難過”了。


    眼睛酸澀的厲害,仰著頭,滾燙的淚還是劃過了臉頰。


    安曼眼前模糊一片,隱隱可見少年就在眼前,“所以那時候我看見你,就心疼的不得了。當初沒人救我,可我總是要救你的,這樣感覺就好像……就好像……”


    她哽咽著,隨手抹了一把眼睛。


    雲長越站起來,拿錦帕給她擦眼淚。


    少女一向心思細膩,卻也是極少在人前哭的,因為阿姐說眼淚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隻會讓自己更難受、給人添麻煩罷了。


    近在咫尺的俊秀容顏。


    臉上的淚痕都被他細細拭去,安曼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還算平靜。


    “所以我對你好,大抵也隻是因為我看著你,就像看見了當初的自己。”


    她說完這一句,淚意終於止住,“不過畢竟年少懵懂,錯將這種惺惺相惜當做了男女之情,我想明白了……以後不會了。”


    往後退了一步,同雲長越保持了適當的距離。


    安曼道:“你也不必多想,我會同哥哥迴北寞,那裏才是我的家。”


    其實她哪裏還記得那個家在何處。


    雲長越墨色的瞳孔之下,有許多難言的情緒在翻轉著。


    終於還是開口道:“曼曼,我對你雖無男女之情,可這一生我都不會忘了你。”


    這話也是真的。


    日後美人千千萬萬,卻再無一人能在那個無比寒冷的冬天,將他從滿地積雪中扶起。


    安曼笑起來甚是明媚,好像方才淚如雨下的人完全不是她一般。


    指著亭外的一株杏樹,不急不緩道:“那你為我折一枝杏花吧。”


    雲長越微怔。


    兩年前的那個冬天。


    她帶著他跪在那個人麵前。


    那個人言笑殷殷,讓他折一枝梅花,便同此時一般無二。


    安曼道:“北寞天寒地凍生不出這般的嬌花嫩葉,權當是給我留個紀念,那你也不必覺得自己欠了我什麽。”


    當初陳雲諾為一枝梅花救他,如今她用這個來兩清,倒也算有始有終。


    雲長越點頭,緩緩走至樹下,折下開的最好的那一枝杏花,粉紅微白嬌嬌嫩嫩的,帶著微微的清香。


    他迴身,將花枝遞到少女手中。


    安曼握著花枝,朝他嫣然一笑,“隻願此後餘生,你再不會想起我。”


    這樣……他大抵就不會有不開心的時候了。


    雲長越眸色幽深,看著安曼沒有片刻停頓的轉身離去。


    終於,漸行漸遠。


    滿天晚霞籠罩著重重朱簷,雕欄玉砌之中,少女的背影消失在盡頭。


    少年帝王輕撫了杏花滿枝,唇邊笑意漸漸散去。


    隻願此後餘生,得你真心所愛,一生安樂順遂。


    如此,離我千裏萬裏,再不相見。


    也、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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