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時,老皇帝還昏睡著。


    如今坐著的那位雖然也是一臉病容,眼中卻並無多少久病的渾濁之態。


    一天下來,雲靖宇一直在禦書房呆著。


    但凡是有來求見老皇帝,也一律被內侍用“龍體不適”為由,打發了。


    老皇帝久臥病榻許多年,之前顧訣在的時候,便是十天半個月不見大臣也是常有的事。


    現在的情形,似乎隻是將人換成了雲靖宇。


    但是一眾宮人內侍們皆是惶惶不安,即便是十分嚴謹的做著手頭的事,臉卻比平時要白上許多。


    便連王秋仁也是一轉頭,便掩不住麵上的愁色。


    到下午的時候,陌儻升帶了雲長越進宮。


    “殿下,英王府的小公子已經到了。”


    雲靖宇點頭,笑意溫和,“你叫長越是吧?”


    雲長越一臉木然,看起來還有些怯怯的,一見人就往後退了一步。


    那人也不惱,“二皇兄怎麽把你養的這麽怕生?我是你六皇叔,雖是第一次見,這血緣至親,本不該這般生疏才是。”


    被強行帶入宮中的血緣之親,索性裝傻,結結巴巴的喊了聲,“六、六皇叔。”


    “嗯。”雲靖宇對他倒是和顏悅色,“你去偏殿坐會兒,等你皇祖父的得了閑,自會召見你。”


    “我、什麽……時候,能、走?”


    雲靖宇笑笑,“那要看你父王什麽時候來接你了。”


    雲長越聽了,隻“哦”了一聲。


    喚了小內侍來帶他去偏殿,就愣愣的跟人走了。


    人剛出了殿門。


    陌儻升道:“不過是個二愣子,殿下何必如此費心。”


    雲靖宇笑著搖搖頭,“你瞧他那雙眼睛,若是愚笨之人怎可能生的如明亮……”


    說到一半,忽然頓了頓,麵色有些微妙。


    陳雲諾就很喜歡看別人的眼睛,對別人的喜惡,多半因此而而來。


    不知不覺,他竟受她影響如此之深。


    “孩童至純,眼睛自是清澈明亮,我看他不過就是個傻子!”


    雲靖宇也沒了繼續往下說的興致,隻似笑非笑的看著眼前那人。


    “儻升的火氣似乎很大啊!”


    陌儻升下意識的摸了摸被咬破的唇,“不過就是隻野貓發狂,殿下放心,我已經將她馴服了。”


    雲靖宇挑眉;“哦,你倒是動作夠快。”


    禦書房的龍延香很重,他上前幾步,在龍椅上落座,“儻升還是太小看了顧訣。”


    手摩挲在龍頭上,一眾宮人內侍低頭,隻當全然沒有看見。


    陌儻升道:“殿下何出此言?”


    “不急,且讓那些人去解解悶。”


    ……


    偏殿。


    兩個內侍把人雲長越帶到,路上試探了幾句。


    發現那人一問三不知,偶爾答一句,還磕磕絆絆的,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對他那麽客氣做什麽?反正也活不了幾天,還能踩到我們頭上不成!”


    說著,兩個內侍一把將雲長越推了進去。


    偏殿裏光線昏暗,他被推得撞在椅子上,連帶著八寶閣的玉瓶子瓷器倒下一片。


    片刻後,趴在地上那人傳來低低的哭泣聲。


    “瞧這傻子,還會哭呢。”


    殿內,嘲諷聲聽得異常的清晰。


    身後幾個李公公帶著幾個小內侍追上來,“你們好大的狗膽,還不趕緊把小殿下扶起來!”


    雲長越的頭被撞破了,血跡斑斑的,也不知道擦,呆呆的看著來人。


    李公公道:“皇上給你賞了碗蓮子羹給小殿下,很好吃的……你快嚐嚐。”


    “嚐、嚐……”


    雲長越伸手來接。


    李公公卻又不給,“還有一味料沒加,小殿下別著急。”


    遞了個眼色給一旁的內侍。


    片刻後,那內侍抓了一把黃土灑在蓮子羹裏,拌了拌。


    “小殿下……吃吧。”


    雲長越目光呆滯,唇瓣動了動,接過蓮子羹就跑到了角落裏蹲著,生怕被人搶了似得,狼吞虎咽的吃,好像完全沒有嚐出什麽不對一般。


    “好吃嗎啊?”


    他抬頭,呆呆的問:“還、還有嗎?”


    “嗬,傻子就是傻子!”


    李公公兇態畢露的一把打掉他手裏的碗,“我們走!”


    幾人反手就把殿門鎖上。


    兩內侍坐在台階上躲懶,不屑道:“你看英王將他養成這個樣子就知道了,還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賤種呢!”


    “什麽皇長孫,不過是個傻子!”


    外麵又傳來哄笑聲。


    雲長越抬袖,緩緩擦去了唇邊的餘漬。


    忽然間,有人緩緩而來,溫聲喚她,“長越。”


    他猛然抬眸,眸中欣然之色頓顯。


    輕輕地,怕把來人嚇了一般,喊了一聲,“啊、啊諾?”


    陳雲諾蹲下身,用錦帕輕輕擦去他額間的血跡,有些無奈:“你父王沒帶你走嗎?不好好躲起來,進宮幹什麽?”


    雲長越眼眶發紅,忽然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


    陳雲諾一驚,“怎麽了?是不是他們還打你了?”


    她是後來的,隻是看著都覺一顆心漲得生疼。


    誰家弟弟兒子被這樣對待,不得心疼死。


    偏生雲長越像是習慣了一般。


    “疼。”


    雲長越憋出一個字。


    她伸手來檢查他身上的傷,少年卻不肯給她看了。


    “阿、阿諾。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陳雲諾伸手撥開他額間的發,沾到了傷口上,血肉模糊的,“怎麽叫不是叫?小點些,要破相了,以後怎麽娶美人?”


    直到處理完傷口,少年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等夜深了,我帶你走。”


    陳雲諾把聲音壓得很低。


    少年問:“你也走嗎?”


    她愣了一下,“不,先想辦法讓你出宮。”


    “那我、我不走。”


    聲音很輕,卻異常的執著。


    陳雲諾抬眸看眼前的少年,“留在這宮中就是死路一條,出去尚有一線生機。”她想了想,又放緩了語調:“那些人會用更惡毒的方法試探你、折磨你,你的六皇叔,不但不會幫你,而且樂見其成。”


    “我知道。”


    雲長越語調沉著,越愈發的固執,“我不走。”


    她一時竟覺束手無策。


    輕歎了一聲,摸摸少年的頭,“長越,你要乖一些。”


    “我不走。”


    陳雲諾無言以對。


    天色漸暗,殿中沒有燈火,一片黑漆漆的,隻有窗戶縫裏透進來的一點亮光。


    少年的眼眸很亮,再狼狽也掩不住眉目俊朗。


    她耐著性子勸:“他們在設局等你父王來鑽,到時你必然成為籌碼,皇位爭奪之中喪命者無數,你若不走,便是這頭一個!”


    “我……”


    “算了。”


    陳雲諾不想也知道,定然還是那三個字。


    “才被他教了幾天,怎麽都是一樣的死性子。”


    她想起顧訣來,連訓人的時候,鳳眸中都難掩溫軟之色。


    心下不由得有些後悔,不該讓他教雲長越的。


    當下不再多言,“你……多小心吧。”


    說罷,轉身欲走。


    衣袖卻忽然被人拉住,一迴頭,雲長越眸色如星的看著她。


    “我不走、是因為……走了也未必能活。”他頓了頓,“顧相說過:生門有死,死門有生。生生死死,皆由人定。”


    她差點都被繞進去。


    心下不由得又念起顧訣來。


    這教的都是什麽?


    想著想著,不由得微微而笑,“你們這些書呆子啊……”


    她的顧訣遠在千裏,心中一念,便是千山萬水,也近在眼前。


    雲長越道:“我知道,所以我不走。”


    殿門有些許響動的聲音。


    “我先走了。”


    陳雲諾掐了掐少年的臉,飛快的翻窗而出。


    卻是風聲微動而已。


    雲長越站在一片黑暗之中,看著窗戶微開,傾斜而入的些許月光。


    喃喃自語一般,“因為你在,所以我不走。”


    ……


    又四日,宮中各處越來越嚴謹。


    連棲鳳宮的人,都已經不能隨意出入。


    到處都是巡邏的禁衛軍,陳雲諾索性就呆在千和殿裏。


    幾個小內侍都燒死生麵孔,反倒真的是誰也不認識誰,很少聚在一處瞎扯淡,倒給了她混著的機會。


    隻是這一日,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的拘著,日子異常的難過。


    傍晚時分。


    英王迴宮麵見老皇帝,身著金甲,佩戴長劍,立於宮門前。


    嚇得守宮侍衛立刻將宮門緊鎖,火速來報,“英王率兵逼宮!”


    千和殿裏,正在用膳的老皇帝嚇得從椅子上滑下去。


    雲靖宇一把將人扶住,“父皇莫慌,待兒臣去看看。”


    語氣中竟隱隱還有興奮之意。


    陳雲諾混在一群內侍宮人之中,數十人浩浩蕩蕩的跟著往宮門口去。


    果然見雲景明率兵立於馬上,長劍指天,“雲靖宇你這逆賊!竟然挾持父皇,謀朝篡位,其罪當誅!”


    身後符合聲成一片。


    足有萬人之眾。


    雲靖宇站在宮牆之上,負手笑道:“二皇兄此話何來?不過是父皇犯了舊疾,傳我侍疾病。你失蹤數日也就罷了,還召兵逼宮,豈不讓皇弟我寒心?”


    “雲靖宇你少假惺惺的!開宮門受降,交出父皇,我繞你不死!”


    “你若是真的擔心父皇的安危,不如卸甲棄劍,親自進宮去見?”雲靖宇尚算溫和,卻在下一瞬,麵色突然一冷,“率兵逼宮還裝什麽忠義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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