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長安一夜(三)


    夜幕下的洛陽城,顯得格外寧靜。


    三大坊市紛紛關閉,一艘艘貨船停泊在通遠市的洛水碼頭,星星點點的燈火,勾勒出一副絕美的圖畫。


    屈突通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淋漓。


    他翻身坐起,喝了一大杯水,才算是穩住紛亂的心神。


    剛才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楊堅,夢到了楊廣,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罵他是大隋的罪人,是不忠不孝之徒。許多早已故去的袍澤,滿臉血汙的出現在他麵前……有辛世雄,有麥鐵杖,一個個向他撲來,似是想要奪走他的性命。


    屈突通用力搓揉了一下麵孔,披衣步出臥房。


    沿著迴廊,他漫無目的的來到一間房舍門口,見屋中有燈火閃動,於是上前敲了敲門。


    “爹,您怎麽還不睡?”


    房門打開,一個中年男子愕然的看著屈突通,疑惑問道。


    這中年男子大約在四旬上下,相貌雄奇,頗有幾分儒雅之氣。他名叫屈突壽,是屈突通的長子。


    說起屈突通和屈突壽父子,還有一段小故事。


    當年李淵起兵,兵抵河東的時候,屈突通率部抵抗,被李淵包圍。


    時李唐的主帥是竇琮,曾命屈突壽前去勸降。但屈突通卻不肯投降,言從今以後,與屈突壽再無關聯,並下令箭射屈突壽。可笑的是,沒多久屈突通率部投降李唐,成為李唐臣子。


    而當時屈突通的副手,也就是後來隨蕭太後前往南洋的左武侯大將軍堯君素,死戰兩載,全了忠義之名。


    屈突通歸唐後,便被委任兵部尚書。


    後洛陽告破,屈突通又以都畿道大行台之名,駐守洛陽,總領河洛兵事,威懾山東士馬。


    他是李淵的臣子,是李建成的部下。


    但隨著李世民的崛起,屈突通又歸附了李世民,成為李世民在河洛地區最為有利的臂膀。


    屈突通走進房間,見書案上擺放著的書本,於是問道:“你還在讀書?”


    “睡不著,所以……”


    “我也睡不著!”


    屈突通坐下來,輕聲道:“也不知是怎地,我這眼皮子跳個不停,心裏麵總覺得不安寧?”


    “可是因為鄭王?”


    屈突壽給屈突通倒了一杯水,在旁邊坐下。


    “是啊,秦王密令我除掉鄭王,我總覺得不太踏實。


    你也知道,鄭王非比普通人,他不但是今上的侄兒,更是聞名天下的清流宗師。我如果殺了他,隻怕日後也難以在朝中立足。可如果不殺他,秦王恐怕也不會與我善罷甘休。


    陛下雖已決心扶立太子,可我……”


    屈突通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尷尬處境。


    他作為降臣,曾在李建成麾下做事。從關係上而言,當李建成督戰河東的時候,二人就已明確了主從的關係。可後來,隨著李世民崛起,屈突通又投靠了秦王府,或者說背叛了李建成……李建成此後曾數次想要拉攏他,卻都被屈突通用各種借口拒絕掉了。


    李建成將來登上皇位,焉能容忍屈突通的存在?


    他甚至可能會放過李世民,也不可能輕易放過屈突通。


    畢竟,屈突通是貳臣之中的貳臣。如果用李言慶那部《三國演義》中的說法,他是三姓家奴,根本不值得信任。


    所以,屈突通表麵風光,實際上別無退路。


    他當然清楚李世民想要幹什麽。問題是,他要不要追隨呢?


    李世民成功還好,但如果他失敗了,那屈突通可就真的要麵臨滅門之禍。到時候天下之大,怕也沒有他容身之處。可如果不追隨李世民,那又該如何是好?這種矛盾的心理,讓他心煩意亂。他有兩個兒子,次子如今不在洛陽,也隻好找屈突壽傾訴一番心聲。


    屈突壽是個典型的書呆子!


    說實話,屈突通並不願意和他交談太多。


    一方麵是因為和屈突壽說話很費力,另一方麵則有一點當年在河東,箭射屈突壽的愧疚和尷尬。


    可現在,除了屈突壽,他又能和誰交流?


    屈突壽撓撓頭,突然道:“爹,你現在有別的路嗎?”


    這句話正說到了屈突壽的心坎上:是啊,我還有別的路嗎?


    “你這邊都安排好了嗎?”


    “父親放心,都安排妥當了……全部是爹當年的老部下,不會有什麽問題。


    明天鄭王抵達,隻要一進宮城,就可以動手,保證萬無一失……”


    “先別急著下手,如果鄭王聰明,到時候不作抵抗的話,就暫時請他住在西苑,盡量別見血。


    鄭王畢竟是宗室,殺了他會鬧出很大的動靜。


    先把他囚禁起來,到時候交給秦王處置……就算秦王不能成功,你我也能多少留有後路。”


    屈突壽想了想,點頭表示明白。


    “早些睡吧,這天……就快要亮了!”


    屈突通說完,起身邁步走出房間。


    屈突壽送屈突通出門,父子兩人站在迴廊上,相視一眼後,從對方的眼睛裏,讀出了濃濃的憂慮。


    天曉得,這件事最終會是怎樣的結果?


    轟——


    就在屈突通準備迴屋的時候,突然從前院傳來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在寂靜的夜色裏,巨響聲迴蕩蒼穹,久久不息。站在迴廊上,可以看見從前院騰起的滾滾濃煙。


    不等屈突通反應過來,一陣喊殺聲自前院傳來。


    屈突通父子臉色不由得一變,相視一眼過後,屈突壽轉身迴屋,抄起一柄長刀就衝出來。


    “爹,怎麽迴事?”


    “不清楚……”


    屈突通雖久經沙場,但畢竟是近七旬的年紀。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一下子竟呆愣住了。


    前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不時傳來兵器碰撞的聲響。屈突通猛然直起腰,咬牙切齒道:“走,去看看是什麽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我府上鬧事。”


    說著話,他大步流星向前院行去,屈突壽緊緊跟在屈突通的身後。


    “大人,不好了……”


    沒走出多遠,就見從夾道上跑出來十幾個親兵,“大人,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怎人,震塌了院牆,殺進府中……大人,前院已經抵擋不住,請大人速速撤走,否則恐怕就來不及了!”


    “有多少賊人?”


    “不清楚,混亂中全都是白衣人,也弄不清究竟有多少賊人。”


    白衣賊?


    屈突通還真想不出,這會是何方神聖。


    不過既然前麵已抵擋不住,想必自己過去,意義也不大。


    屈突通連忙道:“從後門走……咱們立刻撤往宮城。賊勢雖大,可這裏畢竟是洛陽。


    竇將軍如今就駐守圓壁城,咱們立刻往應天命撤退!”


    屈突壽和親兵們,都沒有什麽意見。


    護著屈突通狼狽撤退,從府邸的後門走出。


    屈突通的住處,位於洛水河畔,從後門行出,沿著洛水行進,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就可以抵達應天門外。


    而且,洛水沿岸還有巡邏的士卒,可以提供有效的支援。


    隻不過當屈突通順著河岸撤退的時候,立刻就覺察到了情況不妙。一路走下來,居然看不到一個巡邏的軍士。而他那尚書府鬧出那麽大的動靜,整個洛陽城卻是寂靜無聲。


    走出去大約幾百米,屈突通突然停下了腳步。


    “爹,怎麽不走了?”


    屈突壽疑惑的看著屈突通,有點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停下來……


    “把手裏的家夥都丟掉吧!”


    “啊?”


    別說是那些家兵,包括屈突壽在內,都沒想到屈突通會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不過屈突通並沒有解釋,而是環視四周,突然道:“鄭王千歲既然已經來了,何必再躲躲藏藏?”


    “爹,你在說什麽呢?”


    屈突壽愕然驚叫。


    隻是話音未落,不遠處的疏林中驟然間燈火通明。


    河岸一側,湧出無數素甲軍士,在火光的照映下,兩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牽著一匹馬,從林中走出。


    馬上端坐一人,青衫幃帽,頜下生著短髯,使得他在文弱之中,平添英武之氣。


    “屈突大將軍,別來無恙!”


    “李言慶!”


    屈突壽脫口喊道,眼中帶著不可思議的光芒。


    他見過李言慶,當年李言慶在洛陽的時候,他也曾隨屈突通登門拜訪過。時隔多年,李言慶的相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嶺南的海風,使得他比當年看上去黑了一點,但看上去更見沉穩。


    可問題是,李言慶不是還在偃師嗎?


    怎麽突然間……


    屈突通無奈的歎了口氣,苦笑道:“千歲果然是算無遺策……想必竇大將軍已交出兵符了吧。”


    “嗬嗬,隻有半闕,尚需屈突老大人協助則個!”


    洛陽兵馬的調動,需有虎符。


    隻是這虎符,一半在屈突通手中,一半在軍中。如果沒有完整的虎符,任何人無法調動兵馬。李言慶神態看上去輕鬆寫意,對眼前所發生的事情,好像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爹……”


    屈突通擺手示意屈突壽不要開口,慘然一笑道:“河洛唯有半緣君……千歲雖然久離洛陽,可這洛陽,卻依舊是心向千歲。鄭王,老夫願奉上虎符,但請鄭王能放過我兒,如何?”


    “這,自無不可!”


    李言慶收起笑容,沉聲道:“老大人也莫要擔心,本王並無意害老大人性命。


    這幾年,老大人對我河南王府也頗有照拂,按道理本王理應下馬道謝……隻可惜,軍情緊急,請老大人交出虎符之後,安心在府中歇息。也許用不了多久,局勢就會平穩下來。”


    你交出虎符,我饒你性命。


    你不交出虎符,我會殺了你,然後照樣可以拿到虎符。


    在這樣的情況下,屈突通已沒有了其他選擇。他歎了口氣,從脖子上取下一根掛鏈。鏈子上掛著半枚虎符,他顫巍巍上前,雙手呈上。


    雄闊海上前接過虎符,轉身遞給了李言慶。


    李言慶則從懷中取出另外半枚虎符,沉聲喝道:“柳青,闞棱!”


    “臣在!”


    “持此虎符,你二人立刻趕赴熊州。


    命姚懿立刻動身,務必於明日正午之前,拿下潼關。一俟拿下潼關,命他即刻做出佯攻長安之態勢……”


    柳青和闞棱兩人,插手應命。


    早有軍士牽來馬匹,二人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洛水潺潺流淌,發出一聲聲嗚咽。


    遠處,應天門上空飄揚的大纛旗緩緩落下,取而代之的,卻是代表著李言慶身份的墨麒麟大纛。


    那大纛上,掐金邊,走銀線寫著一個鬥大的‘李’字。


    夜風拂過,大纛旗獵獵作響,似乎是在向所有的洛陽人宣布,昔日鵝公子,今日鄭王李言慶,已駕臨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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