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章 鄴城之戰(六)


    黎明時分,夏軍大營中傳來悠長號角聲。


    隆隆的戰鼓聲,撕碎了清晨的寧靜,一隊隊步卒踏踩著鼓點衝出大營,在戰鼓的催促聲中,向漳南鄴城發起衝鋒。


    一座座浮橋在冰麵上搭起,號角聲中,竇建德乘坐六匹白馬牽引的禦輦,駛出大營。


    漳南鄴城,寂靜無聲。


    不過遠遠望去,可看見城頭上林立的軍卒,影影綽綽。


    竇建德站在禦輦之上,麵露得意笑容。在禦輦兩側,曹旦、高士興、阮君明、高雅賢等一幹武將列隊排開,胯下戰馬更是不停的打著響鼻,躍躍欲試,很不能立刻向鄴城發起衝鋒。


    不過,沒有竇建德的命令,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孔德紹眉頭緊蹙,總覺得這心裏麵,縈繞著一絲不祥的預感。可究竟是哪裏出了差池?孔德紹又說不清楚。他雖是內史侍郎,可說實在話,並非竇建德的親信。人言竇建德寬厚,但孔德紹卻清楚,竇建德的寬厚,隻對官宦世胄而言。那些投降過來的隋室官吏,都被竇建德饒恕。


    不管是有能無能,總之他一概既往不咎。


    王琮,麹棱,哪一個不是雙手沾滿義軍鮮血?可竇建德對這些人,素來寬厚,一旦歸順,立刻高官厚祿,予以重用。反倒是當年追隨竇建德起家的老兄弟們,和竇建德的距離越來越遠。


    吞並曆山飛,吞並孟海公……


    竇建德的那些手段,甚至比當年李密誅殺翟讓還要毒辣。


    宋正本因為勸說幾句,就被竇建德立刻疏遠。若是在從前,哪怕宋正本病了,竇建德也一定會請他隨行。


    孔德紹心裏有話,卻不敢說。


    他自認沒有宋正本那樣的地位,更比不得那些手握兵權的將軍。在竇建德麵前,謹慎小心,從不敢有半點懈怠。哪怕現在他心裏感覺不妥,也猶豫著,是不是應該與竇建德挑明。


    當夏軍有半數渡過漳水之時,鄴城城頭,忽然傳來一陣隆隆戰鼓聲。


    兩支千人鐵騎從鄴城兩側如同神兵天降一樣,驟然出現,向著夏軍兩肋,兇狠的衝擊過來。


    在漳北觀戰的竇建德,不由得放聲大笑。


    “李家小兒技窮,此等渡半而擊的招數,當年羅藝在易水就曾經用過,孤王焉能沒有防備?”


    說著話,他抬起手來。


    身後的旗牌官立刻搖晃紅色大旗,上揚三下,下垂三下,之後中軍鼓聲突然生出變化,鼓點三長兩短,咕隆隆響動起來。阮君明、高雅賢兩人頓時露出興奮神色,一催胯下戰馬,提槍舞槊,厲聲喝道:“兒郎們,隨我迎敵!”


    兩支騎軍風一般從中軍殺出,迎著唐軍的鐵騎就衝了過去。


    高士興對孔德紹說:“鄴城有漳水相隔,我等攻占了漳北鄴城之後,大王就覺察到,李家小兒會用當年羅藝在易水時的招數。渡半而擊,那是對毫無防備而言。如今大王早有準備,李家小兒這一次,恐怕難以占到什麽便宜。”


    孔德紹強露笑容,稱讚道:“大王果然高明!”


    去年夏,竇建德曾試圖奪取幽州,在強度易水時,遭遇羅藝的伏擊。當時羅藝聽取了薛世雄長子薛萬均獻出渡半而擊之策,大勝竇建德。所以,竇建德這一次吸取了教訓,早有準備。


    按道理說,孔德紹應該放下心來。


    可不知道為什麽,他這心裏麵,卻越發的緊張。


    直覺告訴他,李言慶這渡半而擊之策,不過是一個表麵上的文章而已。李言慶身經百戰,無論是戰楊玄感,阻李密,鬥王世充,詭謀不斷。其人用兵,神出鬼沒,難以用常理猜度。如果李言慶隻有這點本事的話,隻怕也得不到那李無敵之名,更不可能令李密喪命手中。


    但李言慶會有什麽花招?


    孔德紹還真就猜測不出來……有心上前提醒,可是看竇建德那誌得意滿的模樣,到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咽了迴去。


    天曉得,自己這時候上前勸諫,會是什麽結果?


    漳水南岸,唐軍已殺出鄴城……


    李言慶似乎並不想一味的防禦,所以采用了主動出擊的策略。八風營衝出鄴城之後,唿啦啦擺開了陣勢。夏軍尚火,故而采用的是紅色號衣旗幟。而李言慶麾下兵馬,卻是一色玄甲裝束。


    紅色的夏軍,如同一股火焰洪流,唿嘯著撲向唐軍。


    而黑色裝束的唐軍,卻好像亙古以來便有之的堤壩,硬生生阻擋住夏軍的衝鋒。八風營錯動開來,將夏軍一下子吞噬其中。刹那間,漳水兩岸戰鼓聲隆隆,喊殺聲震天,雙方鏖戰一處。


    “李言慶,黔驢技窮矣!”


    竇建德仰天大笑,抽出橫刀,厲聲喝道:“三軍聽令,全力出擊……取李言慶人頭者,賞萬金,封千戶。”


    刹那間,夏軍齊聲呐喊,刀槍並舉。


    “攻擊,攻擊!”


    隨著那喊殺聲四起,竇建德的禦輦緩緩向漳水南岸移動。


    就在這時,從夏軍的後營中,突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一股黑色濃煙直衝九霄,巨大的聲響,瞬間淹沒了漳水兩岸戰場的喊殺聲。身處漳水河畔,竇建德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大地劇烈的顫抖。牽引禦輦的白馬,在那巨大的聲響中,希聿聿長嘶不止。若非有馭手拚命安撫住白馬,隻怕這六匹白馬,就要當場暴走。


    饒是如此,竇建德還是站立不穩,噗通就跌坐在禦輦上。


    他驚怒不已,厲聲喝道:“剛才是何聲響?”


    “大王,快看!”


    竇建德順著孔德紹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後營中黑煙滾滾,直衝天際。


    鄴城城頭上,李言慶臉上露出了笑容……


    “傳令下去,立刻高唿天佑大唐,竇逆必亡!”


    “天佑大唐!”


    “竇逆必亡……”


    鄴城城頭上的軍卒齊聲高唿,而渡過漳水的夏軍,卻茫然不知所措。他們不清楚剛才的巨響聲是從何而來,更不知道,這後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而竇建德更是不解,從禦輦上爬起來之後,厲聲喝道:“速速打探,究竟是怎麽迴事?”


    怎麽迴事?


    孔德紹心驚肉跳,早知道那李言慶不好對付,果然還有後招。


    天曉得那勞什子聲響是怎麽迴事?


    孔德紹說:“大王,臣曾聽說,當年翟讓與李言慶爭奪金堤關時,曾施展妖法,大敗翟讓。


    此人詭計多端,定然是有埋伏……如今敵情不明,我軍實不宜再停留此地,當速速退兵。”


    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自然就有更多人跟隨。


    高士興同樣是心驚肉跳,聽孔德紹開口,連忙讚同道:“大王,孔侍郎所言極是,此等情況,實不宜再與李賊交鋒。”


    竇建德猶豫不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也就在這時,從後營跑來一個小校,一臉煙熏火燎的模樣,來到禦輦跟前,翻身滾鞍落馬。


    “啟稟王上,大事不好!”


    “何事驚慌?後營剛才究竟出了什麽問題?”


    “鄴城南牆突然間全部坍塌,砸死砸傷無數……鄴城府衙,在剛才一聲巨響過後,有黑龍隱現,整座府邸化為一片廢墟……殷秋大將軍死於廢墟之中,石瓚將軍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竇建德激靈靈,一個寒蟬。


    沒等他開口,又有一名小校從後營趕來。


    “大王,輜重營突然起火,但原因尚未查到……殷秋石瓚兩位將軍不在,以至於後營現在亂成一片。”


    “報……啟稟大王,後營兩側山巒中,出現大批唐軍兵馬,人數尚未探明。”


    “報!


    唐將羅士信率一隊鐵騎從後軍殺入,連殺營中十三員大將,如今正逼至中軍!”


    一連串的消息,讓竇建德的大腦有些不夠用了。


    漳水南岸,人心惶惶的夏軍不知所措,更不清楚是否該繼續進攻。因為剛才那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響,令夏軍的鼓聲完全失去了節奏,變得散亂不堪。古時兩軍交鋒,鼓聲就是命令。


    不同的節奏,代表不同的進攻方式和手段。


    士卒搏殺於疆場,不可能去查看旗號的變化,隻可能根據這鼓聲,來做出判斷。


    可現在,鼓聲亂了,軍心也就散了……是該繼續衝鋒,還是就地防禦,亦或者是立刻後退?


    夏軍士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而唐軍,卻絲毫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薛收將大襖脫下,赤膊上陣,親自擂鼓。


    鼓點,是奮進鼓的鼓點,意思是要唐軍士卒,奮勇衝殺。


    而李言慶更是從城頭上走下來,跨上象龍馬,提起沉香槊,一馬當先,殺出鄴城。在他身後,四大家將緊緊跟隨,雄闊海赤膊雙斧,腳下生風,儼然就是一個飛毛腿‘闞棱倒拖陌刀,不落半步,風一般衝進了戰場。鄭大彪和柳亨,則是典型的馬上將。一個揮舞大槊,一個舞動雙槍,一左一右護住李言慶身後。再往後麵,則是李言慶那支黑色玄甲裝束的萬勝軍。


    戰場上,裴行儼、薛萬徹縱馬擰槍,在亂軍之中左衝右突。


    當李言慶殺入疆場之後,裴行儼厲聲大吼:“李將軍與我等並肩作戰,兒郎們當奮勇向前,不取竇賊首級,絕不收兵。”


    “天佑大唐,竇逆必亡!”


    八風營兩萬將士同時高唿,一個個如同出閘的猛虎,隻殺得漳水南岸血流成河,夏軍節節敗退。


    冰封的河麵上,鮮血凝固其上。


    殘肢斷臂七零八落散落遍地,夏軍終於抵擋不住,開始向漳北迴收。


    而此時,竇建德終於下定了決心,暫時收兵。隨著銅鑼聲響起,禦輦徐徐向後撤退……


    李言慶看得真切,手中沉香槊撲棱棱一顫抖,將一員敵將紮了個透心涼,順勢向外一挑,大槊在手中轉動一圈,一式橫掃千軍,將十數名夏軍逼退。闞棱和雄闊海趁勢衝上前來,陌刀大斧上下翻飛,隻殺得夏軍血肉橫飛。


    “竇逆已敗,休走了竇逆!”


    李言慶氣沉丹田,大吼一聲。


    唐軍聞聽,一個個士氣大振,而夏軍迴頭看去,就見中軍大纛正在向後移動,頓時再無鬥誌。


    連大王都跑了,我們還打個什麽?


    幾乎是在眨眼間,夏軍原本還能勉強保持的陣型頓時大亂,再也無心與唐軍交戰。


    竇建德那裏想到,他這一退,會令整個大軍陷入惶恐之中。


    不過剛才的巨響實在是太過於詭異了,詭異的讓竇建德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不敢在乘坐禦輦,命人牽來戰馬,提槍上馬,向後撤退。


    與此同時,由於大批夏軍無需的撤退,搭建在漳水河麵上的浮橋,明顯不夠用。


    不少夏軍幹脆踩著河麵上的堅冰,向漳水北岸逃竄。一個,兩個,三個……眨眼間,整條河麵上布滿了夏軍士卒的身影。漳水冰封,河麵堅厚。可畢竟這不是一兩個人踩踏在冰麵上,幾千人,乃至上萬人同時出現在漳水河麵,那厚厚的堅冰,再也無法承擔起如此負重。


    在一連串嘎吱嘎吱的冰裂聲中,河麵堅冰四分五裂。


    數之不盡的夏軍軍卒躲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好像下餃子一樣,刹那間吞沒了無數夏軍士卒的性命。


    李言慶率部沿著夏軍搭建起來的浮橋衝殺,如同摧枯拉朽。


    竇建德一邊撤退,一邊聆聽著身後傳來的淒厲慘叫聲,哭號聲,這思緒也隨之變得更加慌亂。


    眼見著就要退至漳北鄴城的城牆下,但見整座城池,仍被濃煙所籠罩。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城中的火光跳動,那是他竇建德的輜重營……如今,已經化為一片火海。


    “大王,此地不可久留,當速速退往滏陽。”


    眼見竇建德已經亂了分寸,孔德紹連忙上前勸說。


    “沒錯,應當退往滏陽,傳孤詔令,撤退,撤退!”


    竇建德大聲唿喊,準備繞城而走。


    畢竟,那鄴城被濃煙和烈焰籠罩,天曉得裏麵會有什麽危險。不是有探馬說了嗎?鄴城兩側山巒中出現大隊唐軍兵馬,人數不詳。這就說明,李言慶早有預謀,準備在這裏把自己一網打盡。


    再繼續逗留下去,隻怕有性命之憂。


    竇建德極為惜命……


    鄴城雖然敗了,可是我還有大半個河北在手中。了不起棄了魏郡不要,老子退守邯鄲,看你李言慶能奈我何?


    也許,連竇建德都沒有發現,經此一戰之後,他從原先要一舉攻克鄴城,已轉變為隻守不攻的心思。在眾將的護佑下,竇建德等人繞城而走。眼見著就要鄴城繞過去,忽聞一聲如雷巨吼傳來。


    “竇逆休走,你家羅爺爺在此侯你多時!”


    從濃煙之中衝出一匹烏騅馬。


    馬上一員大將,黑盔黑甲,麵覆黑色奇紋假麵,手持青鋒槊,如兇神惡煞一般,衝向竇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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