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末日(九)


    王伯當的臉色很難看,攥緊銀槍,向四麵眺望。


    山門正麵,隋軍成扇形陳列,大約有兩千人左右。雖然一個個無法掩蓋住臉上的疲憊之色,精神卻顯得格外旺盛。特別是那士氣,很明顯正處在巔峰狀態,手持兵器,默默的列陣。


    兩千人?


    似乎也並非沒有機會啊!


    王伯當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不過當目光落在雄闊海四人身上的時候,他就知道麻煩大了!


    李言慶既然親自領兵,毫無疑問,他那名震河洛的墨麒麟親隨,一定也在這裏。


    或許,可以從後麵撤走?


    這樣一來,隻要自己帶人在前麵擋住李言慶的話,密公就還有逃生的機會……這念頭剛一起,王伯當下意識的將銀槍槍頭,低垂了三寸左右。


    李言慶清冷道:“三郎莫非想借一人之勇,阻我大軍,以為密公逃生爭取時間?


    若如此的話,還請三郎棄了這個念頭。寺院後麵,有羅士信恭候。士信對密公恨之入骨,當年密公設計伏殺張須陀張將軍之仇,他至今仍耿耿於懷。我可以保證,密公落入士信之手,定生不如死……三郎休要再猶豫,快請密公出來,我好送他上路,否則休怪我下令強攻。”


    言慶的話語,說的非常清楚。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而我也不準備講什麽仁義道德。


    大雄寶殿的門,吱紐一聲開了,李密在侍衛的簇擁下,從裏麵走出來。與此同時,在後院廂房裏休息的瓦崗軍,也紛紛湧來。不過當他們看清楚眼前的局勢,一個個不禁是麵無人色。


    李密睡了一覺後,精神多多少少好轉許多。


    不過臉色依然顯得很蒼白,一雙細長如同鷹隼般的眸子裏,透著幾分英雄末路的遲暮光彩。


    “王上……”


    “三郎,此時此刻,莫再喚我王上……還是喚我先生的好!”


    想當初,丘懷義告密,隻是化名劉智遠的李密,不得不狼狽而走,幸得王伯當派人將他接納。


    也就是在那時候,李密高談闊論,規劃前景,令王伯當舉族敬服。


    王伯當更尊李密為老師,心甘情願的把兵權交出。不僅如此,他更率舉族數百口人為李密效力,言必稱‘先生’,對李密始終保持著師執之禮。及後來李密稱王,似有些誌得意滿。


    對王伯當稱唿他‘先生’,雖未說什麽,可總是不太舒服。


    當時在李密麾下效力的魏征,覺察到了李密的想法。於是在私下裏和王伯當委婉勸說,王伯當才改‘先生’之稱,而尊‘王上’之號。不過到了現在,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過往雲煙。李密覺得這‘王上’二字,極為刺耳,反倒有些懷念當年,王伯當稱唿他先生的日子。


    “先生……”


    王伯當心裏一暖,眼淚差點掉下來。


    原本有些動搖的心,頓時有堅定起來,握緊銀槍,退到李密身前。


    “密公,恕在下甲胄在身,無法施禮。”


    言慶在馬上微微一欠身,抬手將覆在臉上的假麵摘下,露出那清秀俊逸的麵容。臉上,始終帶著一絲笑容,那是勝利者的笑容!為了這一天,言慶等了很久。如今,他真的做到了!


    這,算不算是第一個,死在他手中的**oss呢?


    李言慶和李密沒有恩怨,而且不管李密品性如何,對於李密的才能,李言慶始終都未曾小覷。


    說實話,李密不容易!


    從一個世胄子弟,變成反賊,舉家滅亡。


    之後隱姓埋名,又是妻離子散的結果,而後孤身投奔王伯當,帶領大家前往瓦崗寨。從一開始被翟讓看重,到後來遭受猜忌,甚至是打壓,一步步走過來,最終成就了他魏公之名。


    隋室之亡,亡於三征高句麗,亡於楊廣的理想化,亡於那些野心家……


    但不可否認,真正動搖了隋室根基的人,正是眼前這個相貌清臒,看上去很有幾分書卷氣的男子。他縱橫山東,波及江淮,威脅東都,令各路義軍紛紛臣服,令這天下,變得更亂。


    隻是,李密可以挑動天下風雨,卻無法坐穩江山。


    仔細想想,這個人的性子,真的和三國演義裏袁紹很相似。他們是梟雄,但絕非一位雄主。


    後世影視劇裏,常醜化李密。


    說他好色如命,為了女人換取江山,還有一部電視劇中出現李密在兩軍陣前,讓女人擂鼓助威的情節。大丈夫需好色!無色不成大丈夫……好色?李言慶還真不會生出反感。事實上哪一個帝王不好色?李淵也好色,李世民同樣好色,李密就算好色,也算不得什麽問題。


    而且,他沒有因為女人,而去影響大事,那純屬胡說八道。


    李密倒是親自去擂鼓,而且槌法很不錯。至於那野史中怎麽就編出李密好色的故事,隻怕是誰也說不清楚。


    言慶很敬重他,但從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後,就注定了無法和李密走在一處。


    李密說:“郎君看來已下定決心,要將我留下來。”


    李言慶揉了揉鼻子,不置可否……


    “一直以來,我一直心存一個疑惑,不知李郎君可否為我解惑?”


    “不能!”


    李言慶能猜出李密想要問什麽。


    前世幾十載宦海沉浮,這洞察人心思的本事,倒是沒有落下。


    言慶迴答的斬釘截鐵,令王伯當勃然大怒。不過,李密愣了一會兒,突然間仰天大笑,“我明白了!”


    “明白了,請密公上路吧!”


    “李郎君,我有一肺腑之言,今日且贈與郎君……郎君欲殺我,恐非是為惡李某,而是難以抗命……不過,郎君以一身,擔四百鎮之怨,這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還請保重。”


    說罷,李密朝著言慶一拱手,蒼白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李言慶一怔,但旋即就明白了李密這話中的意思。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瞳孔一縮,臉色也微微一變。此前,他隻顧著謀劃除去李密,卻……


    眯著眼睛,他靜靜的看著李密。


    此時此刻,言慶才算真正領教了李密的高明之處。


    這一句話出口,隻怕日後,會在自己心中,埋下一個陰影吧。


    “密公,請上路吧!”


    “李言慶,久聞你射術無雙,可敢與俺鬥箭?”


    王伯當突然大聲叫喊,“我若敗了,任你宰割……我若勝了,還請你放密公一條生路。”


    “三郎,休得開口。”


    李密連忙製止,但下意識的,還是向李言慶看了一眼。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李言慶敢不敢迎戰呢?言慶揉了揉鼻子,手中沉香槊一轉,橫擱馬鞍橋上。


    “三郎忠勇,實真英雄……


    大黑子,爾等待會兒要請三郎與密公好好上路,莫怠慢了他們。”


    說著話,李言慶一抖韁繩,旁邊一個少年連忙抓住轡頭,牽著象龍掉頭就走。


    鬥箭?


    你腦袋進水了!


    我堂堂一軍主帥,吃飽了撐的才和你鬥箭。


    即便我射術比你高明,也犯不著冒險。現在,我勝券在握,又何必與你王伯當逞強鬥勝呢?


    反正,今天你們都要死……


    王伯當見李言慶要走,氣得暴跳如雷,把大槍往地上一戳,彎弓搭箭,就要向李言慶射箭。


    李密卻笑了,“三郎,休得魯莽。李郎君斷然不會和你交手的!”


    “李言慶,浪得虛名之徒,鼠輩也。”


    李密的話,王伯當不能不聽,但這心裏麵的火氣,若不罵出來,可是很不舒服。也就在他破口大罵的時候,雄闊海手中突然出現一柄手斧,他向前邁出一步,手斧刷的飛向了山門。


    隻聽蓬的一聲響,那山門被手斧劈的粉碎。


    “出擊!”


    手斧一出,隋軍立刻開始行動。就見那一隊隊長矛手,同時邁步向前,每行進一步,必發出震天介的吼聲。


    “殺,殺,殺……”


    寺院裏,李密王伯當陡然色變。


    眼看著隋軍長矛陣一步步逼近山門,他們的眼中,莫不流露出,絕望之色!


    當晚,李言慶抵達開封。


    走進這座古都,言慶即熟悉,又感到陌生。


    前世,他曾多次來到這座城市。不過那時候的開封,與現在的開封完全不一樣,破破爛爛,頗有些沒落之氣。而眼前的開封城,卻透著一股子雄渾的古韻。騎在馬上,行進在開封城的街市間,恍如在夢中一樣。


    至此,除陽城、箕山兩地之外,滎陽郡九鎮,盡歸言慶所有。


    從某種程度上,開封、新鄭、尉氏縣的複奪,也進一步坐實了李言慶,河南討捕大使的職務。


    隻是,天曉得這官職,還有什麽用處?


    “李密他……”


    “死了!”


    言慶來到府衙後,辛文禮低聲詢問。


    李言慶歎口氣,“隻可惜了勇三郎……竟與阿棱鏖戰五十個迴合,甚至還砍了阿棱一刀。


    他和李密的屍體,我已派人秘密送往雍丘安葬。李密死前,希望能把他葬在他妻兒的墳旁,我實不忍心拒絕。”


    辛文禮點點頭,沒有表示什麽異議。


    他也好,李言慶也罷,和李密並無什麽化解不開的冤仇,說穿了也隻是各為其主罷了。


    人死百了,昔年做過些什麽事情,也就隨著一死,而煙消雲散。


    “對了,鄭公派人前來詢問,大騩山可要駐紮兵馬?”


    “就交給鄭郎君吧……把大騩山劃入新鄭,命鄭為善為遊擊將軍,駐守新鄭。”


    李言慶似乎有些疲憊,毫無大勝之後的喜悅之情。他想了想,又接著說:“我明日一早,返迴管城(即今日河南鄭州)。開封就交由辛大哥你來出鎮……將大梁城和尉氏一並劃入開封,至於三縣吏員嘛,暫由本地吏員出鎮,官員我迴去之後,立刻委任。這段時間,還需煩勞辛大哥,多用心……對了,讓士傑去大梁城吧,可命他領一府兵馬,暫時駐守在那邊。”


    辛文禮聞聽,自然非常高興。


    辛士傑是他的族侄,能獲得重任,也說明了李言慶對他的看重。


    要知道,隨著開封的複奪,虎牢關的防務也就隨之減少。而大梁城的防務,卻會隨之增加許多。


    “那你先休息,待晚飯準備好以後,我再喚你。”


    辛文禮也看出來了,李言慶性質不高,於是起身告退。


    柳青送來一套便裝,伺候著言慶將身上甲胄卸下後,又捧來一套茶具,這才恭敬退出房間。


    換好衣服,言慶在屋中坐下來,頗為熟練的擺弄著茶具。


    每每品茶時,他總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可不知為什麽,同樣的茶,喝到嘴巴裏,卻好像沒有半點滋味。


    李密臨死前那一句話,的確是給言慶敲響了警鍾。


    李神通此次,是為了說服瓦崗在山東的實力。雖則其中有不少是世家所控製,但也有很多城鎮的官員對李密忠心耿耿。自己殺了李密,就如同把自己,擺放在了那些官員的對立麵。


    他日那些官員歸附關中後,又會如何看待自己?


    心裏麵有種苦苦的滋味,自己苦心布局,到頭來卻好像把自己,也給算計到了其中。是刻意,還是偶然?


    李言慶的心思,突然變得……很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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