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章 李道彥


    武德元年,亦即公元618年六月十八日,李淵分置諸王。


    也正是在這一天,李淵正式確立了世子建成為皇太子,趙公李世民受封秦王,封魏公李玄霸為趙王,齊公李元吉為齊王。故皇子李智雲,追封楚王。餘者宗室,皆有奉上,合計共十一人。


    初秋,風蕭瑟。


    關中大豐收……過去一年間,八百裏秦川烽煙不絕。然則入武德年後,卻是風調雨順,戰事停息。


    各路諸侯都在消化,都在籌謀。


    不過對於老百姓來說,這一年無異於太平光景。


    自李淵入主關中後,關中可謂盜匪絕跡,一派祥和。除了在去年入冬時,突厥犯境,攻至長安城外,餘者幾乎沒有太大規模的烽煙。義寧二年,也就是武德元年除,遜位隋恭帝楊侑曾征召關中兵馬,言每戶必出一丁,征伐塞北。李淵登基之後,並沒有立刻取消這一詔令。


    長安,大寧坊平陽公主府。


    毛小八從姐姐家中出來,一路直抵公主府門外。


    下馬之後,他邁步往府中行去。府門內的門卒一個個恭敬的向他行禮,並尊稱小八為‘八郎’。


    在隋唐時,被稱之為‘郎’,那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平民老百姓,和得不到這樣的敬重。公主府的人都知道,毛小八……不,如今毛小八得平陽公主寵信,更被賜以毛百萬之名,並以‘舌師’為表字,官拜太子監門率,已非比當初。


    毛小八因平定長安有功,所以被平陽公主舉薦為官。


    這名、字,皆有來曆:戰國時平原君有食客毛遂。秦國攻趙,平原君想楚國求援。毛遂與平原君出使楚國,始終未能獲得楚國出兵的協議。毛遂拔劍脅迫楚王,曉以利害後,楚國決定出兵。


    故而平原君成毛遂說:毛先生餓三寸舌抵百萬之師。於是後人又稱毛遂為舌師……


    小八憑姐姐的關係,說降和西域胡商何潘仁,而後又接連將關隴三大盜說降,成為李雲秀征伐關中的一支主力大軍。李淵入關時,李雲秀率娘子軍連番大戰。東擊隋軍,西禦薛舉李軌等兵馬,使得李淵順利占居關中,並攻取長安。不過,李雲秀終究是個女子,難以出仕。所以李雲秀就向李淵推薦了幾個人,其中就有毛小八。在李雲秀看來,毛小八說降何潘仁,又降伏三大盜,絲毫不比那戰國時的毛遂差。於是在一次酒宴裏戲稱小八做:百萬。


    毛小八是何等人?


    生的一顆玲瓏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溜須拍馬那是一等一的本事。


    李雲秀一出口,他就匍匐酒席間,恭敬的說:“小八叩謝公主賜名。”


    這未嚐不是一種效忠臣服的表現。我現在已經當官了,是正四品上的太子監門率。可我始終是你平陽公主的家臣,從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李雲秀也是豪爽性情,當場道:“小八你即得名,如今也有二十五六,當有一字。本宮再賜你‘舌師’為字,你可願意?”


    毛小八幸福的再次匍匐酒宴間,感激涕零。


    於是,這毛百萬的名聲在長安變得格外響亮,甚至連李建成見到毛小八,也會親熱的喚一聲‘毛先生’。


    毛小八出入公主府,無需通稟。


    所以門卒也沒有上前阻攔。不過小八會做人,也懂得做人,塞給門卒一塊一兩左右的金餅子。


    “公主可空閑?”


    “哦,正在後花園內,與駙馬說話。”


    毛小八點點頭,邁步往後花園走去。


    不成想過月亮門時,與迎麵來人撞個正著。


    來人氣唿唿的低頭走路,也沒有看見小八。小八則是躲閃不及,兩人同時一個趔趄。


    “駙馬!”


    小八看得清楚,和他撞在一起的人,正是柴紹。


    柴紹站穩身子後,抬頭看見小八,眉頭一蹙,不等小八開口,突然罵道:“瞎了眼的狗東西,下次再敢擋路,定取你狗頭。”


    說話間,手中馬鞭子刷的當頭抽來,小八不敢躲閃,生生接下這一鞭,臉上還帶著諛笑,連連道歉。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柴紹一肚子火氣,也無法發泄出來。


    隻得一跺腳,大步離去。


    毛小八看著柴紹的背影,這才一咧嘴,伸手按住額頭的血棱子,心裏罵了一句,扭頭走進花園。


    “百萬,你這是……”


    李雲秀乍見小八頭上的傷痕,也嚇了一跳。


    不過她旋即就明白了這傷痕的來曆,歉然走上前,拉著小八的手走進涼亭,又命婢女取來傷藥。


    纖纖柔荑,輕輕拂過小八額頭的血棱子,疼的小八不禁一哆嗦。


    “疼嗎?”


    “迴公主的話,沒事!”


    小八強笑道:“是百萬不長眼睛,衝撞了駙馬,惹得駙馬生氣,挨這一鞭子,也是活該。”


    李雲秀吐氣如蘭,輕歎一聲。


    隨已入秋,可秋老虎肆虐的仍很厲害,故而李雲秀的衣衫,也很單薄。


    她俯身為小八擦拭額頭傷痕,卻把胸前的峰巒溝壑,盡呈現在小八的眼底。小八不由得暗地裏咽了口唾沫,唿吸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小八,對不起了。”


    “公主何出此言?”


    “本宮若非聽你言,尚不知那李言慶竟是如此惡徒。你與他之間有間隙,本宮原想為你出一口惡氣,卻不想……將來,你若是遇到他,盡量躲避。若躲不過去的話,能忍則忍耐一下。”


    毛小八心裏一驚,頓時收起心中的雜念。


    他自歸順李雲秀後,也開始關注起洛陽時局。


    沒辦法,那裏匍匐著一頭可怕的巨獸,小八一想到李言慶,就會感到莫名心虛。


    心中有鬼,自然生畏。隨著言慶的名氣和實力越來越大,毛小八對他的恐懼,也就越來越重……


    一次閑話時,李雲秀偶然談到了李言慶,說言慶乃世之英雄。


    小八很怕有朝一日和李言慶照麵,正好李言慶如今還為歸順,所以就生出一絲惡念。


    他告訴李雲秀,言慶貪婪好色,當年還在鄭家的時候,就設計陷害他一家人,更使得毛小八背井離鄉,隱姓埋名。李雲秀那是何等嫉惡如仇的性子,聞聽這些話,頓時勃然大怒。


    不過,她已經知曉了言慶的身份,自不好做的太過。


    於是就借著柴青的事由,向李淵發了幾句牢騷。其目的倒也不是為了取李言慶的性命……事實上李雲秀也知道,言慶羽翼已成,絕非她三言兩語,就能得逞。她隻想趁這個機會,打擊一下李言慶的囂張氣焰。將來若言慶來到長安,也好老老實實,莫要太過於放肆。


    哪知道,李淵才一行動,李言慶就做出了反擊。


    悍然跨河攻占河內,非但令屈突通側翼屢屢遭受威脅,更大漲河東隋將堯君素的氣焰,與屈突通成焦灼之勢。更可怕的是,他這一出兵,使得絳郡、長平又開始搖擺不定,令李淵數月心血,險些付之流水。其手段之強硬,讓長安所有人都感覺惶恐,更讓李淵不得不低頭。


    李淵不但封李孝基為邕王,更在私下裏,痛斥李雲秀。


    好在李淵以為這件事,是柴家在裏麵搞鬼,為柴青出氣。以至於柴紹迴家後,又被他老爹柴慎一頓臭罵。


    李雲秀也看出來了,李淵對李言慶的信任,未必比她們這些親子差。


    這心裏麵,就覺得很對不起毛小八,所以才會有道歉之語。


    她雖然沒說出李言慶的身份,可是小八卻從中聽出了一些端倪。莫非,李言慶已經降唐?


    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之意,小八溫言道:“公主放心,百萬賤命一條,有甚委屈受不得?隻要公主每日開開心心,小八就算是死了,也會很高興。”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確觸動了李雲秀心中那根弦。


    她與柴紹的婚姻,說穿了不過是一場政治交易罷了。李淵為能夠在太原站穩腳跟,當然需要和當地大豪世胄交好。李、柴本就是世交,柴家雖比不上太原王氏這種數百年的門閥世胄,卻也算是當地的豪強。而且,柴紹已經四十歲了,和李淵也就相差十二而已,比李雲秀大了十七八歲。這年齡的懸殊差異,也使得李雲秀和柴紹之間,實際上並無半點情感。


    倒是小八常年跟隨雲秀,更貼心一些。


    李雲秀沉吟片刻,輕聲道:“小八。”


    “卑職在。”


    “你坐下!”


    李雲秀讓小八坐在身邊,輕聲道:“本宮是女人家,一時間也無法給與你太多的幫助。如若將來……本宮有一個主意,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百萬聽從公主差遣。”


    鼻端縈繞著雲秀如蘭似麝的體香,兩人挨得很近,雖隔著衣衫,卻能感受到那豐腴**的細膩。


    小八強忍著心中旖念,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如今薛舉竊據金城,遲早會與我大唐一戰。


    二郎如今在扶風統軍整備,正需人手襄助。你若是願意,本宮豁出去臉麵,在父皇麵前為你求一道旨意,遣你前往扶風,在二郎麾下效力。將來就算……有二郎在,也能護你周全。”


    按道理說,把小八介紹給李建成最好,畢竟李建成是太子。


    可李雲秀知道,李建成身為世子,麾下幕僚無數,而且多是以世胄子弟為主。小八出身卑微,不見得能在李建成身邊站穩腳跟。如果將來李言慶發難,李建成未必會出麵幫助小八。


    而李世民不一樣,他麾下多以草莽寒士為主。


    雖有官宦子弟,可也大都是犯官濁官之後,無法和李建成身邊的人相提並論。


    小八在李世民麾下,會有很多機會。而且小八劍術高明,身手也好,正是李世民喜歡的類型。事實上,李世民對小八的印象也不錯,曾好幾次與李雲秀商量,想要讓小八過去幫忙。


    李世民主兵事,會有很多升遷的機會。


    小八隻要能抓住一次機會,就能飛黃騰達起來。到時候,李言慶就算想發難,也未必成功。


    再者說了,把小八繼續留在長安,柴紹恐怕也會不滿,對小八多有留難吧……


    毛小八聞聽,頓露不舍之色。


    “可是百萬一走,豈不是無法在追隨公主了?”


    李雲秀心裏麵甜滋滋的,溫婉而笑,“你這傻子,好生在二郎麾下效力,早晚會有返迴之時。”


    那眸光中流露的柔情,足令魯男子怦然心動!


    鞏縣,李府。


    李神通目光複雜的看著麵前這個坐在竹樓門廊上,熟練潔器、候水、淋杯的青年。


    擺放在他麵前的,是一套完整的功夫茶具。李言慶正有條不紊的泡茶,傳花蝴蝶般的動作,讓李神通眼花繚亂。


    據李道玄介紹,這是李言慶自己創出的一套飲茶技巧。


    為此,他專門設計出各種圖紙,並使名匠製作而成,名為功夫茶。


    李道玄說:“品此茶,需功夫。”


    這功夫不是武藝,而是一種技巧,一種心態。


    李神通實在是想不明白,李言慶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說他桀驁,卻又彬彬有禮;說他奢侈,可這竹樓中的擺設,卻非常簡樸;說他貪財,可這些年來,他為賑濟災民,花費甚巨;說他貪慕虛名,但又未見他有任何嘩眾取寵之舉。這些日子留在鞏縣,李神通聽到了很多關於李言慶的故事。有從李府家人處聽得,有從武士彠口中獲取,也有從高夫人,裴仁基口中得到。


    不過更多的,還是李神通行走於街市中,從百姓中聽得的故事。


    有真,有假……


    但言語中流露出的意思,卻隻有一個:沒有李言慶,就無今日之滎陽。


    十餘年前,李神通曾在鞏縣住過一段時間。


    那時候的鞏縣,不過是個狹小破舊的城市……


    而今,這鞏縣已煥然一新,不僅是麵積增加了數倍,人口增添數倍,那街道市容,更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可供三輛大車並行的碎石長街,即便是用巨石撞擊,也無法產生太大的破壞。


    戰時,這條大街可以令鞏縣輜重輸送無比暢通。而林立的坊市,往來的商戶,令李神通恍若行走於十數年前的長安城中。


    有權謀,有手段,有才華,有人望,有名氣,有功勳……而李言慶,不過二十一歲,剛成丁!


    突然間,李神通笑了。


    “叔父笑甚?”


    言慶將一個茶盅,推到了李神通麵前。


    他是在今日秘密返迴鞏縣,除了召見各部將領和心腹親信之外,外麵無一人,知曉他的到來。


    杜如晦,在兩天前趕赴河內,出任河內太守。


    與此同時,薛收也秘密從河內返迴,抵達黑石關。


    待安排好一切之後,李言慶就在府中竹樓裏,接見已等候他半月之久的李神通父子。


    竹樓外,李道玄正陪著李神通之子李道彥說話。鄭宏毅戰戰兢兢在一旁,臉上帶著幾分愧色。


    李神通說:“我在羨慕,九哥真是好福氣。”


    他說著,拿起茶盅就要喝,卻被言慶攔住。


    “叔父,功夫茶,需定下心來方可品出滋味。


    這茶,先聞其香,後品其韻,香韻在口中縈繞,方知苦盡甘來。”


    李神通愕然,旋即照著李言慶所言的方法品茗,許久後,忍不住道一聲:“好茶!”


    “叔父所為者,言慶心中明白。


    滎陽四家,並與我治下三郡四十一鎮,定會全力支持叔父。竇建德如今在河北已站穩了腳跟,正窺視山東。不過我會命徐世績在汲郡,盡量拖住竇建德,使其在來年開春前,無暇顧及山東。至於叔父在山東能得幾何?隻看叔父的本領……至於李密,叔父倒無需太過擔心。”


    三郡四十一鎮!


    李神通不由得暗自苦笑。


    這可是李言慶靠自己的本事,硬生生打下來的地盤,沒有借助李家半分力量,已成諸侯之勢。


    也幸虧這次沒有真和李言慶鬧翻!


    也幸虧皇兄處置得當,在第一時間封李孝基為邕王。


    十一王之中,除李孝基之外,一字並肩王者,僅李淵竇夫人所出的四子,其中一人已經亡故。


    若不是這樣,恐怕李言慶未必肯出麵和自己接觸吧……


    好手段,好豪氣!


    李淵諸子中,也許唯有李世民,能與李言慶相比。不過從目前而言,李世民卻遜於言慶幾分老辣。


    命杜如晦為河內太守?


    似乎也是言慶在為以後布下的一個後招吧。


    至於這後招是什麽?李神通目前還看不出端倪。也許隻有皇兄那等才智,才能知曉其中奧妙。


    “如此,我後日動身,即往範陽。”


    李神通說著,把手中的茶盅放在荷葉形狀的茶盤上,沉吟片刻後道:“養真,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不知可否?”


    言慶一怔,“叔父有話請講,隻要我力所能及,絕不會推辭。”


    李神通露出一抹笑容,輕輕點頭。


    他扭頭,朝著竹樓外,與李道玄幾人交談的李道彥看了一眼。


    “道彥是我長子,我一直很看重他。”


    李神通膝下共十一子,李道彥最長,年二十六歲。


    李淵在太原起兵時,李神通也在長安。不過他得到消息早,所以沒等長安方麵做出反應,就逃入南山,也就是後世的秦嶺。逃亡的生活很苦,李神通還生了一場大病。是李道彥陪著他,甚至汙麵在集市中做乞丐,討來飯食供李神通食用。每思及此,李神通就非常感慨。


    “若無道彥,我幾於死。”


    沒有李道彥的話,我就死在山裏麵了。


    這是李神通見到李淵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歎了口氣,“道彥沉穩,然書生氣甚重,為人甚迂腐。我望養真能留他在身邊,使我無後顧之憂。”


    說罷,他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李言慶。


    言慶一怔,旋即扭頭,向李道彥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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