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喜盈門(七)


    馬車緩緩行駛在整潔寬敞的大路上。


    車轅處插著一杆旗子,上書滎陽總鎮,中間一個鬥大的‘楊’字。車前車後,有侍從跟隨,顯得格外威武。


    如此氣派,除了滎陽郡守,郇王楊慶府邸的車輛,還能有誰?


    柳周臣坐在車裏,透過車窗向外觀瞧。但見碎石鋪成的大路,自鞏縣向東延綿五十餘裏,非常壯觀。如此碎石大道,整個滎陽郡,隻有兩條。以鞏縣為中心,東二十裏長,西三十裏長。西麵大道名為李家門大道,而東麵的這條路,則被當地人冠以‘鵝徑’大道,同樣是為表達對李言慶的尊敬而鋪設。這兩條路,也是滎陽至洛陽之間,兩條必經之路,名氣頗大。


    李言慶不過雙十年齡,竟已有此聲名?


    怪不得郇王處心積慮的想要壓製他,甚至不惜違背聖意,加強滎陽世胄的力量。可即便如此,就真的能夠壓製住李言慶嗎?以他在鞏縣的聲名,想要壓製住他,恐怕是難度很大吧。


    且不說徐世績和李言慶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


    即便他二人真的反目,徐世績和其背後的關東世胄,可以和李言慶在這滎陽郡內,抗衡嗎?


    柳周臣的心裏,突然間升起一絲絲莫名的擔憂。


    李言慶……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滎陽郡如今離不開李言慶,但如果不加以控製,甚至強力打壓的話,其人在滎陽郡的聲望,將無人可以比擬。除非,楊慶有能力把李言慶從滎陽郡調走。可李言慶又是楊廣親自安排在黑石關的得力大將。從他的戰績和功勳來看,楊廣這一次看似胡鬧的任命,卻是神來之筆。


    若無李言慶,想必滎陽如今,已然危矣……


    所以,楊慶也無法調走李言慶。


    如此情況之下,郇王對滎陽的控製力,會隨著李言慶聲名鵲起,越發減弱,以至於徹底失去控製。


    柳周臣想到這裏,不禁憂心忡忡。


    馬車來到鞏縣城下,自有侍衛前去遞交文書。柳周臣也沒有下車,就坐在車裏,從車窗向外觀瞧。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從車後傳來。


    柳周臣透過車窗向後看去,就見一隊馬隊,風馳電掣般從車旁掠過。大約有二十多人的樣子,為首一個老者,跨坐一匹上等好馬,風度翩翩。他體格單薄,相貌清臒,兩鬢生有白發。頭紮黑巾襆頭,一襲黑衫單衣,腰係獅蠻玉帶,足蹬一雙黑靴,肋下配著一柄利劍。


    看年紀,這老者大約在四十多,五十上下的模樣。


    濃眉大眼,高鼻梁,相貌頗為英武。


    柳周臣隻是無意中的一瞥,卻不想有如雷擊。他吃驚的張大嘴巴,看著那老者率人從車旁過去,在城門口一隊門卒恭敬迎送下,毫無阻攔的進入鞏縣。


    怎麽是他?


    柳周臣連忙起身,探頭出車廂。


    “剛才那些人,是什麽來曆?”


    有下人連忙過去打聽,而後很快返迴馬車旁邊。


    “郎君,剛才過去那些人,都是李府的家將。為首那個老人,據說是李郎君的老師,名叫李基。


    此次李郎君成親,他也是李郎君唯一的長輩。故而鞏縣上下,對他也非常的尊重。”


    “李基嗎?”


    柳周臣若有所思,手指輕叩大腿。


    “劉郎君,咱們直奔李府?”


    “不,暫不去李府,先在鞏縣尋一落腳之處,待李郎君後日大婚時,我們再登門道賀不遲。”


    “喏!”


    柳周臣雖隻是楊慶的家臣,卻也是楊慶身邊最信任的幕僚。


    故而無人敢把他當成一個家臣,多是以‘郎君’而稱唿。此次柳周臣奉命前來鞏縣,代楊慶出席李言慶的婚禮。一應事務,借由柳周臣自行決斷。該如何登門,如何道賀,全看柳周臣的主張。


    柳周臣也知道,自己的行蹤不可能瞞得過李言慶。


    不過李言慶這時候忙於婚事,也不可能顧及到自己。再者說了,大婚之日再登門道賀,於禮數上也沒什麽虧缺。所以柳周臣並不著急,他決定現在鞏縣住下,觀察一下情況,再做決斷。


    李孝基在鞏縣的日子,過的很自在。


    眼看著言慶的婚期將至,他這一樁心事,也算可以了結。雖然他不能以李言慶父親的身份出現,卻可以用言慶的老師,也是言慶唯一長輩的身份出席婚禮。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算是一個安慰。


    李孝基就住在李府,每天或是帶著人外出遊山玩水,或是在李府對麵的酒肆中用餐。


    時間越久,李孝基就越發驚異於李言慶在鞏縣的威望。似乎在這座古老縣城裏,官府的聲望遠不如李言慶一句話有用處。據左鄰右舍說,李言慶每年都會布施粥棚,活人無數。更時常以工代賑,救濟流民。這‘李大善人’四個字,可不是憑空得來。以至於來到鞏縣,你可以不知道縣令是誰,縣衙在什麽位置。但若是不知道李言慶是誰,李府在哪裏?幾乎寸步難行。


    而且,隨著黑石關大捷,言慶的聲名不斷向外擴展。


    甚至連滎陽縣、管城縣的老百姓,也對言慶是無比的尊重。畢竟,徐世績雖在虎牢關大捷,卻是動用了兩縣之力。而且他是豪門世胄的代言人,和那些普通老百姓的距離,無形中增大。而言慶,在老百姓眼中,卻是格外親近。李言慶不屬於任何一支世胄豪門的子弟,從小被收養,在艱苦的環境中長大,靠著自己的能力和學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這個位置。


    這若放在後世,也是一部極好的勵誌題材。


    而言慶和鄭家決裂,乃至於抗旨不尊,被責令閉門思過,在百姓眼中,也變成了不畏強權的代表詞。


    這樣一個人,才是百姓們心目中的英雄。而徐世績雖則戰功顯赫,和言慶相比,總是有寫差距。哪怕虎牢關大捷,徐世績斬首無數,更擊殺了李文相這等瓦崗巨擘,卻始終無法和言慶相提並論。


    李孝基很滿足,也很輕鬆。


    晌午出遊返迴家中以後,他小睡了片刻,而後在府中家人的陪伴下,溜溜達達走出李府,來到他經常光臨的酒肆中用飯。不是李府的飯菜不好,而是在這裏,李孝基可以聽到更多對言慶的傳言。為人父母者,哪個不存些虛榮心?聽到了沒有,他們誇讚的人,是我兒子!


    每當李孝基聽到人們誇獎李言慶,這心裏比吃了蜜還甜。


    那種自豪感,卻是山珍海味都無法給予……


    李孝基一如往常,點了酒菜,坐在靠窗的角落裏用飯。剛吃了兩口,忽聞隨從沉聲喝道:“這位先生,我家主人在用餐,請勿打攪。”


    “李基兄,還識得故人否?”


    來人卻沒有轉身離去,而是對李孝基大聲唿喚。


    李孝基一怔,抬頭看了過去。


    這一看不要緊,李孝基手一抖,著筷險些掉在桌子上。他唿的站起身來,擺手示意隨從放來人過來。


    “你是……周臣賢弟?”


    來人赫然正是柳周臣。


    不過他沒有帶任何隨從,一襲青衫,足蹬薄底黑靴,來到李孝基的跟前。


    表麵上,柳周臣很平靜。


    然則從他那熾熱的目光中,卻流露出莫名的激動之色。


    “李兄,一別三十載,可安好?”


    “好,都好!”


    李孝基也非常激動,上前一把攫住了柳周臣的手臂,“賢弟,這些年來,你過得尚如意否?”


    柳周臣強捺心中激動,用力的點了點頭。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李孝基,片刻後壓低聲音道:“三十年前洛陽一別,兄長可是變得蒼老許多。”


    “嗬嗬,東奔西走,焉能不老?


    再者說,這歲月催人老,一轉眼間三十載,半個甲子光陰啊……賢弟,你倒是沒有太大變化。”


    柳周臣的眼睛,濕潤了!


    兩人落座,李孝基朝著隨從做了個手勢,隨從們立刻向外走了十步,以方便二人之間交談。


    “當年我父子奉老主之命,潛入觀王府中做事。


    洛陽事發,我之前沒有接到半點消息。直到後來,我才聽說賀若弼率部剿殺少主,洛陽的老臣,幾乎全部被殺。我父因此抑鬱而終,臨死前還囑托我,務必要找到少主骨血,保老主一脈不絕。可是少主死了,夫人和小郡主、少郎君都不知了去向。我曾試圖設法尋你,可不想……言家村也沒了!我猜想著,你可能會躲在唐國公門下。隻是我與國公素無往來,也不敢貿然登門。


    直到九年前,哈總管在端門外被殺,我才算知道了少主他們的消息。隻是沒想到……”


    柳周臣深吸一口氣,“老主沒了,少主死了,連少郎君也……這些年來我雖在王府中立足,可心裏一直很難受。”


    李孝基默默的喝著酒,隨著柳周臣,一起歎了口氣。


    “卻是苦了你!”


    “苦倒是不覺得,隻是覺得未能為老主出半分力,實在愧對老主知遇之恩。”


    李孝基為柳周臣滿上一杯酒,“時過境遷,昔日袍澤,幾乎斷絕,能和你重逢,我真的很高興。


    對了,你怎麽來鞏縣了?”


    柳周臣忍不住笑了,“我還要問你,怎麽在這裏?還搖身一變,成了李郎君的老師?”


    “我……本就是他的老師嘛。


    當年他在金穀園竇家學舍求學,我就在竇家學舍授課。隻是我也沒有想到,會有如此風光的一日。”


    “如此說來,李郎君和你……”


    “周臣,李郎君如我親生,你莫不是有事情要告訴我?”


    當年柳周臣的父親柳少師落魄江湖,被趙王宇文佑收養。後來楊堅篡周,宇文佑試圖刺殺楊堅,事發而亡。不過在此之前,柳少師帶著柳周臣,依照著宇文佑的吩咐,投靠在觀王楊弘府中。本來,這是一步暗棋,宇文佑想著,若刺殺失敗,可以借楊氏皇族的力量,篡奪大權。


    隻是宇文佑卻算錯了一件事情,楊弘在楊堅沒有篡周之前,的確是一個有膽略,有魄力的人。


    可隨著楊堅登基後的清洗,使得楊弘一改當年的作風,變得謹小慎微。


    開皇十八年,宇文佑之子在洛陽暴露了蹤跡,被楊堅一舉誅殺。也就是在這一場屠殺中,所有心懷周室的大臣被清洗一空,甚至連李孝基的妻家,也幾乎被殺得一個幹淨。柳少師雖得以逃脫,卻心灰意冷,抑鬱而終。此後周室力量被消滅一空,柳周臣也隻能躲在王府內。


    柳周臣似是有些猶豫,沉吟不語。


    李孝基也沒有追問,隻是飲酒,並不停為柳周臣勸酒。


    正如他所說,時過境遷。當年的理想破滅之後,他和柳周臣之間還存有多少交情?連他自己都不能肯定。


    柳周臣想了許久後,終於下定了決心。


    “本來,我是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你……不過你既然說李郎君若你親生骨肉,那也算是小弟的子侄。


    李兄,你這弟子不簡單啊……堂堂郇王殿下,一郡之長,被他逼的是手忙腳亂。


    他想要獲取河南討捕大使之職,可是郇王似乎並不情願。所以設下了二虎爭食之計,準備讓李郎君和虎牢關徐世績爭奪這一職位。不管李郎君和徐郎君是不是真的反目為仇,都必須真刀真槍的鬥一次。不鬥的話,郇王勢必會動用一切力量,來破壞李郎君出任討捕使的計劃。


    本來這件事情已經確定下來,就在這幾日會有行動。


    但由於李郎君婚期到來,使得郇王不得不暫時擱置……不過待婚期過後,他必然會有所行動。”


    李孝基心裏,咯噔一下。


    他看了一眼柳周臣,突然苦笑道:“周臣,這莫非是出自你的手筆?”


    柳周臣同樣苦笑,“李兄,我之前又不知道李郎君和你之間的關係。食人俸祿,為人分憂,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你們不要小看了郇王,他雖說性情懦弱,但也並非沒有手段。這二虎爭食,實出自郇王之手……嗬嗬,當然了,我從中也有推波助瀾,還望你莫要責怪。”


    李孝基想了想,突然一咬牙,“小郡主還在。”


    “啊?”


    柳周臣一怔,愕然凝視李孝基。


    “就是此次與裴娘子,長孫娘子一同要嫁給言慶的僚蠻公主,骨蘭朵。她真名叫宇文朵,是少主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當年洛陽慘事發生,小郡主和夫人,就躲在鄭家,與言慶青梅竹馬。”


    李孝基說罷,抬起頭毫不退縮的和柳周臣對視。


    那意思就是說:怎麽辦?你準備如何選擇?


    興複大周?


    隋室篡周已近四十載,還有多少人記得當年的北周宇文氏?哪怕如今天下大亂,也沒有一家反賊,公開表明是要複辟北周。也就是說,興複大周已不太可能,那早變成昨日的一場夢幻。


    但是,昔日的情義尚存否?


    你柳周臣父子身受趙王厚恩,甚至你柳周臣的母親,也是趙王說合,嫁給了柳少師。那麽現在,你還願意為趙王最後一點骨血,而效犬馬之勞嗎?


    下意識的,李孝基握緊肋下佩劍。


    柳周臣,則陷入了沉思。


    許久之後,柳周臣抬起頭,苦笑看著李孝基道:“李兄,你這可是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啊!


    這麽說吧,李郎君的強勢,令郇王很顧忌;但同時,郇王對李郎君又非常讚賞。


    他一定會用李郎君,但前提是李郎君不會威脅到他在滎陽的地位。這二虎爭食,勢在必行,我無法阻攔。不過我會盡力設法,拖延時間。至於李郎君能否想出對應之法,就看他的本事了。”


    李孝基不禁蹙起眉頭。


    他對這樣一個結果,非常不滿。


    但同時他也知道,柳周臣並沒有任何推脫的意思。


    宇文氏已消失了多年,柳周臣還能這樣子,已經很夠意思了。


    “那,你能拖延多久?”


    柳周臣想了想,“盡我所能,我最多拖延至六月初。如若在拖延的話,隻怕郇王會有所懷疑。”


    “那好,你務必要幫我拖延至六月,不管言慶能否想出對策,我都在這裏謝過。”


    “休要說這等客套話,能幫到小郡主,也是我的本份。”


    柳周臣說罷,起身告辭。


    “李兄,如今時局不穩,你也勸說一下李郎君,要早作打算。後日他大婚時,我會登門道賀,但若沒有特別的事情,請勿與我聯絡。郇王很謹慎,也非常小心……告訴李郎君,多留意郇王的舉措。我現在很擔心,一俟局勢無可挽迴,郇王很可能會做出決斷,到時候郎君危矣。”


    “周臣,愚兄在這裏,代言慶多謝了。”


    柳周臣則微微一笑,也沒有再和李孝基客套,拱手告辭離去。


    李孝基坐在食案後沉吟許久,片刻後招手示意一名隨從上前,“立刻通知沈光,讓他盯住此人。”


    雖則言慶對李孝基很尊重,可是錦衣麒麟的事情,言慶卻沒有告訴任何人。


    對外,他隻是稱沈光是自己的管家。李孝基倒是知道沈光,同時也知道,沈光是言慶的心腹手下。


    李孝基不敢大意,畢竟人心隔肚皮。


    這也是他寧可暴露出朵朵的身份,也沒有告訴柳周臣,李言慶和自己的父子關係……看起來,滎陽郡遠比自己所想象的要複雜。也不曉得言慶能否想出妥當的方法,解決這個麻煩?


    李孝基想到這裏,眉頭緊鎖,起身走下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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