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喜盈門(三)


    自開春以來,王頍的身子骨就有些不好,時常會露出疲憊之態。


    畢竟六十歲的人了,早年顛簸流離,還被流放過嶺南。後來又遭受數年囚禁,更隱姓埋名,躲藏在西北苦寒之地。這對於一個人的身心,無疑有著巨大的傷害。雖則後來並未吃太多的苦,但畢竟這隱患已經埋下。


    剛開始組建麒麟台的時候,王頍盡心竭力,耗費了無數心血。


    四年來,麒麟台構架已經完成,王頍功不可沒。但歲月不饒人,時間這種殺人的惡魔,任何人都無法抵抗。王頍在去年冬季偶染風寒,小病了一場後,這精氣神就明顯感覺著不夠用了。


    對於這一點,言慶也有所覺察。


    但他此前忙於黑石關的兵事,所以未能與王頍交流太多。


    王頍說項柴孝和?


    為什麽他對柴孝和如此在意?之前幾次三番的和言慶提起柴孝和的才幹,如今又親自登門?


    站在李言慶這個位置上,他需要考慮的事情可不少。


    從前以局外人的角度,他可以把事情簡單化;然則他如今身在局中,這考慮事情的方方麵麵,必然會隨之變得複雜。


    隱隱有一點直覺:莫非王頍想要讓柴孝和做麒麟台的繼承者嗎?


    這念頭一起,就再也無法消失。


    李言慶越想,就越感覺這種可能性增大。


    這一夜,言慶難以安睡。


    麒麟台對他的重要性,無疑巨大。


    所以主持麒麟台的這個人,也就變得格外重要。王頍對他父子感激異常,加之李言慶能提供他一個施展才華的地方,所以對言慶格外的忠誠。李言慶可以毫不懷疑的賦予王頍各種權利,因為他是李孝基認可的人。再者,王頍飄零一世,對世情大都已經看得淡了。所以對於權力的**,不會如其他人那麽強烈。在他眼中,麒麟台隻是證明他才能的一個玩具而已。


    李言慶把麒麟台交給王頍,很放心!


    但換一個人,他能夠似王頍這樣,無欲無求,忠心耿耿,且才華出眾嗎?


    柴孝和?


    的確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人。


    但李言慶無法像信任王頍那樣的去信任他……


    可如果王頍真的想要讓柴孝和做繼承人的話,該怎麽辦?自己是拒絕?還是同意?這又是一道選擇題。


    李言慶翻來覆去,直到東方發白。


    既然睡不著,索性不睡了!


    言慶起身走出房間,漫步在後院林蔭小道之上。初夏的清晨,很涼爽。那池塘裏的蛙叫,三五參差,給這晨光平添了幾分寧靜安詳的氣質。遠遠的,就看見一個人在後湖畔的林間穿行。


    他步履輕盈,伸手矯健,似慢還快,動靜相得益彰。


    驀地一道白光閃過,在粗壯的樹幹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白光隨即消失,人影閃動,狀似傳花蝴蝶。


    這麽早,又能在後湖練功的人,李府隻有一個。


    言慶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看著林中的人影,腦海裏卻閃過無數種念頭。他在思索,曆朝曆代所出現的秘密組織。麒麟台的性質,與後世的間諜情報組織非常相似。隻是王頍手中的麒麟台,如今主要以情報為主,似乎缺少了一些震懾性。如何震懾?其實答案很簡單。


    無他,流血耳!


    “主公,怎麽如此早起?”


    沈光練功完畢,慢慢從樹林中走出。


    他赤著膀子,下著一條寬鬆的長褲,身上散發著一股股的熱氣,汗水淋淋。


    看得出,他很累!


    不過卻堅持著不肯坐下,而是緩緩行走。


    “老沈,什麽時候多了如此精美的麒麟紋身?”


    李言慶發現,沈光的後背上,有一個麒麟圖案的紋身。在水光晃動下,那麒麟活靈活現,似要噴薄而出。


    沈光笑道:“去年就有了!


    從洛陽來了一個老匠人,有一手好針法。我看他針法奇妙,於是就動了心思,讓他給我做了這個紋身出來。”


    “哦,鞏縣如今的外來人很多嗎?”


    “可是不少……潁川的、襄城的、洛陽的。這兩年鞏縣發展的快,幾乎快趕上滎陽和管城了。”


    “老沈,可有興趣進我麒麟台?”


    沈光一怔,“主公,我不是一直在麒麟台做事嗎?”


    言慶笑了笑,“我不是要你做事,而是要你執掌麒麟台。”


    沈光連連搖頭,“主公,非是沈光要推辭,這的確非我所長。我協助王公的時候,見他整日埋首書山書海,終日思索。從那浩瀚如海的種種信息中,分析出和主公有關的種種信息……


    實不相瞞,我看著就覺得頭疼,若是讓我執掌,豈非要了我的老命?”


    李言慶忍不住也笑了,手指沈光說:“老沈,你放心,這等細致的活計,我也斷然不會讓你打理。”


    他笑容收起,正色道:“老沈,我要你為我建起一支不為人所知的力量。


    不單單是要負責保護我,同時有一些事情,如果我不好再明裏出手的話,就需要靠你完成。”


    “主公莫非是說……殺手?”


    “呃,你可以這樣理解。”


    李言慶說完,目光凝視沈光。


    他知道,沈光這等出身江湖的人,其實對殺手這等見不得人的行當,頗有些看不起。讓他接手這件事情,的確是和他性格有些衝突。隻是,在目前狀況下,李言慶沒有其他的人選。


    “老沈,你可以考慮一下,不用急著迴答。


    如果不願意,就權當我沒說過吧……”


    “主公,是不是王公那邊,出了什麽問題?”


    沈光不是笨人,而且非常聰明。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麒麟台可能出現了變化。以前王頍在的時候,李言慶斷然不會讓他做這樣的事情。莫非王頍出了問題?亦或者,發生了什麽事情?


    言慶站起身,和沈光並肩,沿著後湖湖岸緩緩行走。


    “我不想瞞你……我有種感覺,王公似乎有些累了。他之後,必然會有人接手麒麟台。可是我不能肯定,接手之人,會得到王公那般的信任。你也知道,麒麟台對我極為重要。即便是日後,我同樣不希望有人知曉麒麟台的存在。所以,我需要有一支力量,來製衡麒麟台。”


    如何製衡?


    唯鐵與血而已!


    沈光感激的看了言慶一眼,輕聲道:“既然主公看重我,沈光萬死不辭。”


    這時代,尚有‘士為知己者死’的豪俠之風。


    沈光聽得出,李言慶也著實是很憂慮。身為李府門下,自當為主分憂。沈光想了想,一口答應下來。


    他也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單純的言慶門下,而將成為李言慶手中,一柄殺人的利劍。


    “但不知,沈光當以何等身份,藏於麒麟台中?”


    “錦衣麒麟!”


    李言慶脫口而出。


    還是受了那錦衣衛的影響!


    不過這樣也好,且看看這提前出線的錦衣衛,在這個時代,究竟能產生什麽樣的作用呢?


    晌午,王頍返迴李府。


    他聽說李言慶迴來,立刻前來拜見。


    “公子,我擬請柴孝和為我助手,打理麒麟台。”


    王頍開門見山,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向李言慶道明了來意,“柴孝和此人,心思縝密,思慮周詳,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您與李逆交鋒,掌控滎陽之局勢,已經刻不容緩。


    然則我入春以來,時常感覺精神不濟,難以像從前那樣,為公子分憂解難。


    柴孝和閑置著,極為可惜。我近來一直試圖說降他,黑石關大捷後,柴孝和也似有些意動。”


    李言慶放下筆,抬起頭來。


    “王公,此人可托付重任否?”


    這個人,值得我去信賴嗎?


    王頍笑道:“公子何必言信?隻要他柴孝和能為公子出謀劃策,為公子分憂解難,足矣!


    再者,公子以為這柴孝和,有其他選擇嗎?


    他與李逆失去聯係,而李逆黑石關慘敗之後,又豈能再接受他?公子隻需對外表現出和柴孝和相得益彰,李逆自然不會再去信任他。李逆不可投,難不成讓柴孝和去投靠江都的今上?”


    言下之意是說:你隻要能像對我一樣,給他施展才華的空間,他一定會臣服於你。


    柴孝和已經四十多歲。


    能夠給他施展才華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如今他投靠李言慶,說不得能得到一些機會。若是等大局已定之後,即便他再去投靠,也需要一個漫長的適應過程。與其這樣子,倒不如在李言慶身邊。至少,李言慶的前程挺光明。


    言慶沉吟不語,在心中盤算。


    片刻後,他說道:“王公即已決意,那我也沒有意見。


    不過,我已下令沈光組建錦衣麒麟,將藏於麒麟台……不過,除你我之外,無人知其作用。”


    王頍聞聽,臉色一變。


    他又如何聽不出李言慶這話中之意?


    這分明是要製衡麒麟台……隻是錦衣麒麟的真正作用,王頍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既然是沈光出任,那說明李言慶將會加強麒麟台的武裝力量。其目的……很快就猜出個**不離十。


    “沈光為錦衣麒麟,正合我心意。”


    王頍微微一笑,“若有錦衣麒麟,麒麟台方為天下人之夢魘。”


    李言慶不置可否,但心裏卻暗自讚歎,這王頍果然是人老成精……


    “另外,我還有一事需稟報公子。”


    “講!”


    “公子前次命我打探柳周臣的來曆,我已有些頭緒。”


    “哦?”


    “柳周臣,河東解縣人,乃解縣柳氏族人。


    其父柳少師,是魏尚書仆射柳慶庶子,也就是開皇年間青州刺史,大將軍柳機的同父異母兄弟。他的堂弟,也就是先皇之女蘭陵公主的駙馬,柳述。”


    李言慶聞聽,嚇了一跳。


    “怎麽可能,駙馬的堂兄,卻成了楊氏家臣?”


    “公子且聽我說完。柳周臣之母,乃罪臣之後,出身教坊,所以在家中地位並高。故而柳少師生而不被柳慶所看重。北周年間,宇文護當權,柳慶因不滿宇文護專權,故而被打入牢獄。柳少師母子則被柳慶正妻趁機趕出家中。當時關中大旱,柳少師母子無法在長安生活,於是離開長安,想要投奔遠親……途中,柳少師之母病故,幸得北周趙王收留,才使母親得以安葬。


    期間有十載,柳少師行蹤不明。而後突然就出現在楊弘家中,成為楊弘的幕僚。


    柳周臣就是在這十年中出生,隨柳少師一同到了楊家。而且,柳少師的妻室,也就是柳周臣的生母,同樣無從打聽。後來楊弘為柳少師又介紹了一門親事,也就是現在柳周臣的母親……不過,柳周臣的父母,在數年前已經亡故。柳周臣的來曆,更成為一個難以解開的謎。”


    李言慶長出一口氣,驀地笑道:“如此說來,這柳周臣怕也是個有故事的家夥。”


    趙王?


    那豈不是朵朵的祖父嗎?


    他又名周臣,難道意思是,他生為周室臣子,死為周室之鬼嗎?


    這柳周臣,果然是個有意思的家夥!


    “如此,煩請王公繼續追查。”


    “那柴孝和的事情……”


    “柴孝和嘛,再等一等。我還需考慮一下,尋一合適時機與他相談,而後再讓他與王公效力。”


    既然柴孝和的心思動了,那事情也就變得好辦了!


    李言慶不會在這時候立刻和他相見,那反而會助長柴孝和的傲氣。


    最好的辦法,冷一冷。


    讓他開始焦躁,著急……而後再尋找機會,一舉將其收服。王頍很明顯,也明白李言慶的打算。


    心裏麵暗自嘀咕:公子可真不像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


    這對於人心的把握,可不必那些在宦海中沉浮幾十年的老家夥們差。


    人不怕他有**,最怕的是心死。


    柴孝和心死,則是鐵板一塊,難以收服;但若他動了心思,有了活泛的想法,李言慶也就能占據上風。


    這也是李言慶前世所學會的禦下之道。


    冷一冷,放一放,而後會有不可言喻的效果……


    快到中午時,薛收帶著一個童子,登門拜訪。


    長孫無忌沒有隨行,薛收說,他會毫丘塢堡去了。按照長孫無忌的說法:你薛收去做事,就一心一意的去做。你不是要搬家嗎?這不成問題,一切交給我來打理,我自會安排妥當。


    薛收自然不知道,這廝是動了他老妹的心思。


    故而在李言慶麵前,還一個勁兒的誇讚長孫無忌,說無忌是個有情義的家夥。


    如若你知道他這麽盡心盡力,是為了當你妹夫,是不是還會誇讚呢?李言慶也沒有說透,隻是附和著表示讚成。


    “這小家夥是誰?”


    言慶看跟著薛收的少年,大約有十一二歲的模樣,生的頗為俊俏,體格很壯碩。


    “哦,此乃我田莊的佃戶之子,名叫宋令文。


    他父親本是我父親的親隨,因我父之故,抑鬱而終。令文出生後,連他父親都沒有見過,一直是由我妹妹照顧他母子。他母親前年也病故了,這次就隨我妹妹一起過來。嗬嗬,我見他機敏聰慧,故而讓他跟在我身旁。這小家夥不錯,不但聰明,而且有一膀子神力……我正考慮著,讓你給他介紹個師父,習些拳腳。將來說不定,還能成為你一個好幫手呢。”


    宋令文?


    沒聽說過!


    李言慶看了看那小家夥,忍不住道:“按你的說法,這小家夥的年紀不過**歲嗎?”


    “今年正好十歲!”


    操!


    李言慶暗自感歎,這年頭的小孩子,發育都這麽快嗎?


    不過既然是薛收提議,李言慶自然也不可能拒絕。


    “我昨日也看中了一個好苗子,既然你薛大郎推薦,索性讓他們一起留在我府中,如何?”


    “那自然是好……令文,還不快快拜謝李郎君。”


    宋令文連忙上前,躬身謝過李言慶,而後又恭恭敬敬的朝著薛收一禮,表示感謝。


    他年紀不大,可是卻也不傻。


    來鞏縣兩三個月了,自然知道這眼前的男子,實乃鞏縣一等一的大人物。連薛郎君都是在言慶身邊做事,若能拜李言慶為師,對於他日後的發展,想必有很大的益處。至於李言慶能教他什麽?宋令文倒沒有考慮那麽多。隻看薛收一副高興的模樣,想必這位李郎君有真本事。


    李言慶和薛收結伴,離開李府,返迴黑石關。


    薛收自去戰俘營裏找祖君彥,而言慶則留在軍府之中。


    他簽署了開放關禁的命令,不過又下令,對黑石關過往行人,需嚴加盤查,以免有奸細混雜其中。


    其實,即便是關禁,也不一定能杜絕奸細混入。


    盤查隻是一個形式,是告訴那些對滎陽,對鞏縣居心叵測的人:老子雖然開放了黑石關,但不代表著你們就能為所欲為。想要占便宜,那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所以,盤查的震懾性,遠大於其實用性。


    諸事繁多,李言慶一迴到軍府,就忙得不可開交。


    除了要加強戒備,整頓軍務之外,他還要編造奏章,為麾下的將士請功……諸如此類,總之是極為忙碌。


    傍晚時分,李言慶叫上雄闊海三人,準備巡視城關。


    卻在這時候,有小校來報:“啟稟李郎君,關外有一行車仗,自洛陽來,聽聞郎君正在關上,故而懇請相見。說是郎君至親之人……如今那車隊剛過了黑石渡口,正往關卡而來。”


    至親之人?


    李言慶心中一動,突然間,變得有些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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