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薛伯褒第一謀


    時值正月,淫雨霏霏。


    似乎是要補償去年那一場大旱,開春以來河洛地區,雨水不絕。


    俗話說,春雨貴如油。去年冬天的大雪,令土地獲得了充分的休息。開春以來的雨水,似乎預兆著,今年會有一個好年景。農田裏,農人們披著蓑衣,正辛勤勞作,不時傳來開懷笑聲。


    自去年十二月至今,兩個月來滎陽無戰事!


    雖則開封、尉氏和大梁城三地依舊被李密占居,但對於滎陽、管城、鞏縣等地的百姓而言,並沒有太大影響。不過明眼人都知道,不管是隋室朝廷,還是李密的瓦崗寨,都在勵兵秣馬,蓄積力量。一場大戰肯定是不可避免,這場戰事最終給中原帶來什麽變化?所有人都在暗中猜測。


    李言慶此次前往東都,似乎是一無所獲。


    不過他倒不在意。


    有沒有收獲,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樊子蓋雖然走了,卻還有一個盧楚會支持自己。段達毫無疑問,是旗幟鮮明的支持王世充,而元文都呢?似乎是類似於不倒翁一樣,在左右搖擺,試圖從中間獲取足夠的利益。


    小小的東都,看似波瀾不驚,但實則,暗流激湧……


    “郎君迴來了……李郎君迴來了!”


    李府門外,傳來一陣陣叫喊聲,立刻引發起一連串的激蕩。


    無數人從府中走出來迎接李言慶的迴歸。姚義、許敬宗等人紛紛出門迎接,倒是讓言慶的心裏,多了幾分暖意。


    看著頗有些做作,但又不無真誠的許敬宗等人,李言慶忍不住笑了。


    “老姚,延族胡鬧,你怎麽也跟在一起摻和?好啦,都不要站在這裏,惹人關注。大家各忙各的去吧。”


    延族,是許敬宗的表字。


    李言慶直唿許敬宗的字號,令這家夥頓時眉開眼笑。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況。許敬宗雖然甚得李言慶的重用,但說心裏話,目前還算不得言慶的心腹。


    言慶現在直唿他的字號,其實也是在表明一種態度:我看好你!


    許敬宗恭恭敬敬上前,“郎君此去經日,家中一切正常。”


    李言慶微微一笑,拍了一下許敬宗的肩膀,“延族隻管去忙,我會在家中停留兩日,有什麽時候,可以隨時向我通報。”


    說完,他對姚義說:“老姚,我此次前往東都,有幸請來前國子祭酒徐文遠徐公坐鎮麒麟館,估計過些時日,就會前來鞏縣。如今麒麟館尚在休學中,人手不太充足。所以館中大小事宜,你多費些心思,莫要讓徐公來了之後,感覺咱們麒麟館無禮,不懂得尊老重賢之道。”


    姚義,在大業三年時,改‘義’為‘懿’。


    此前薛收出任李言慶的幕僚,姚懿就擔起了麒麟館的大小事務。


    不過,姚懿沒有薛收那種過人的才情,也沒有薛收那種文史傳家的家學。他才幹不弱,品德也很出眾,但出任麒麟館館主之職,就略顯捉襟見肘。原因很簡單,他沒有那種震懾他人的才情,更無偌大名聲。所以這些時日以來,姚懿在麒麟館過的並不舒心,以至於生出華發。


    聞聽徐文遠將臨,姚懿喜出望外。


    “徐公若來,則麒麟館必然聲名大振,我總算可以卸下身上的重任了!”


    “嗬嗬,到屋裏說。”


    李言慶拉著姚懿,往府中走去。


    聚集在門前的家臣奴仆,也隨之紛紛散去。


    “伯褒兄迴來了沒有?”


    “哦,老薛已經迴來了……不過他說讓他妹妹住在這邊,多多少少有些不太方便。故而和高夫人商量後,一家人都搬去了毫丘塢堡。”


    李言慶一怔,旋即明白了其中端倪。


    薛收如今在鞏縣,完全是寄居於李言慶府中,並沒有什麽產業。


    他可以住在李言慶府裏,而無需有任何擔心。可是他妹子過來了,卻不好長久居住。畢竟人言可畏,一個黃花大閨女寄人籬下,總會有各種謠言。所以,住在毫丘塢堡,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長孫晟在世時,對薛道衡也很推崇。高夫人又是才女類型的女人,薛瑛住在那邊,可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不過,也許是時候給薛收,在鞏縣置辦些產業了。


    李言慶想到這裏,立刻招手示意馬三寶上前。


    低聲吩咐一番之後,馬三寶立刻表示明白,匆匆離去。


    “老姚,你此次還家,家中可還安妥?”


    年前時,姚懿迴家省親。


    他出生於官宦世家,高祖姚宏,曾祖姚宣業,都是南朝顯貴;祖父姚安仁在開皇年間,曆任青州、汾州刺史。而他的父親要想,也擔當過懷州長史,兼任檢校函穀關都尉。


    姚懿一笑,輕聲道:“倒也沒什麽,不過此次返家,成親了!”


    “啊?”


    “我祖父早年曾為我定下兩門親事,這次返家正好成親。對了,我這次迴來,可是帶了家眷,準備在鞏縣,置辦一些產業。”


    李言慶聞聽,眉頭不由得一蹙。


    “關中局勢,莫非不好?”


    姚懿祖籍吳興,後來遷居硤石,屬於崤縣治下。


    在秦漢時期,此地名為陝縣,是關中和中原的一處緊要之地。準確的說崤縣隸屬中原,但人們卻習慣性的,把它作為關中所治。因為關中的任何風吹草動,崤縣都會在第一時間受到影響。


    “去年關中同樣大旱,鄭國渠竟出現斷流。


    而且隴右地區,也是盜匪叢生,更有西域人、突厥人作亂……所以家裏麵,有些動蕩。”


    “那你準備如何?”


    姚懿說:“其實我家裏還算過得去。


    隻是昔日我父親帳下部曲,有許多人感到不安。當初他們是隨我父親一起,也算是我家的家臣。我實不願看他們在那邊難過,所以想在滎陽郡置辦些產業,另外想向你求個人情,給予他們妥善安置。那些人雖說年紀有些大了,可依然悍勇。如今滎陽戰事頻發,說不得……”


    李言慶聽明白了!


    姚懿不想繼續留在麒麟館做學問,而是希望能有所作為。


    “有多少人?”


    “我算了算,約三百人……不過他們無需經過訓練,可以立刻提槍上馬,征戰疆場。”


    三百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李言慶毫不猶豫迴答道:“既然如此,可讓他們一起過來。


    田產方麵,我自會為他們設法置辦。如果他們願意攜帶家眷,我也可以做出相應的安排。”


    姚懿聞聽,大喜過望。


    “如此,我這就派人送信,讓他們盡快趕來。”


    傍晚時,薛收從毫丘塢堡趕迴鞏縣。


    同時趕來鞏縣的,還有杜如晦。這都是李言慶身邊最為信任的謀主,言慶也不和他們客套,在後花園涼亭中擺下酒宴。沈光和馬三寶,奉命在花園外巡視警戒。涼亭下,兩頭四眼獒,靜靜匍匐於地下。


    “東都的情況,似乎變得更複雜了!”


    言慶開門見山,直奔正題。


    他把在洛陽的遭遇詳細敘說了一遍,而後輕聲道:“我欲謀取討捕使,然則情況並不容樂觀。


    王世充此人,有梟雄之姿,不可小覷。


    論家世,他背後有太原王氏撐腰;論戰功,他有坑殺江南劉元進餘孽,擊潰格謙盧明月的戰績,似乎並不讓我多少。最重要的是,江都對他似乎也非常滿意,好像有意讓他接手討捕使。


    此事我斷不能接受!”


    李言慶用一種極少出現的凝重口吻,與薛收杜如晦說明。


    他可不是逞一時之氣,而是王世充如果真的當上了討捕使,那對於李言慶,絕非一件好事。


    我就算當不上,也不能讓王世充擔當。


    哪怕是找個庸才出任討捕使,總之絕不能便宜了王世充。


    杜如晦一皺眉,沉吟片刻搖搖頭道:“這事情可不太好辦……王世充此人,我也留意了一些時日。的確,如言慶所言,此人有梟雄之姿。不過至於他那些所謂的功勞,說實話我倒不是特別看重。王世充領軍,不過中中之姿而已,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勿論是他在江南誘降劉元進餘部,還是在河北敗格謙,在南陽戰盧明月,都不是什麽強硬的對手。比起李密,此人相差甚遠。他最厲害的地方,是捕捉時機的能力,善於投機,而且手段非常狠辣。


    但這也算不得什麽問題。


    言慶你想要搞掉他,乃至於取而代之,最大的麻煩就在於王世充背後的太原王家,可以給予他巨大的支持。”


    這就是世胄的力量!


    李言慶也明白自己和王世充之間的差距在那裏,不由得暗自苦笑。


    如若當年,自己沒有和鄭家反目,也許此時此刻,楊慶也好、元文都也罷,都會支持自己吧。


    凡事有利有弊,難以兩全。


    李言慶和鄭家反目,獲得了楊廣的信賴。


    但同時,也得罪了許多豪門世胄,使之李言慶的路,一下子變得狹窄許多。


    杜如晦說:“你在長夏門給了王世充一個下馬威,他也絕不會善罷甘休。所以,他會對討捕使一職,勢在必得。說不定,他如今正在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來謀取討捕使之職。


    如果王家全力調動起來,哪怕盧楚願意支持你,也難有什麽作用。最多呈報給江都的名單上,多出你一個名字而已。”


    “如此說來,最後決定的人,是在江都!”


    薛收突然抬起頭,打斷了杜如晦的話語。


    杜如晦倒也沒有露出不快之色,笑道:“伯褒糊塗了,如此重要的職務,越王豈能夠做主?


    此事必然是有江都來做出決斷,東都三大輔臣不過是負責選出最為合適的人選,呈報江都罷了。”


    “如若這般……”


    薛收露出一抹笑意,“言慶倒是有五成機會,接手河南討捕大使的職務。”


    原本言慶在一旁聽著,覺得能有個一兩分的希望已經了不得。可不成想,薛收一開口,就變成一半的機會。


    心下不由一怔,“願聞伯褒高見。”


    “其實,我這個主意,還是得益於老杜剛才那一句話。老杜剛才說:王世充定然會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其中自然包括他背後太原王氏人脈……言慶,這太原,何人職位最大?”


    言慶說:“自然是唐國公,太遠留守,山西討捕大使李淵嘍。”


    “那當世之中,何人又與你關係最密切?”


    薛收和杜如晦,都已經知道了李言慶的身世。


    言慶似乎有些明白了,“自然是我生父……伯褒兄,你的意思是要我請唐國公出麵,為我說項嗎?”


    薛收連連搖頭,“你若是請唐國公為你說項,那定然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杜如晦若有所思,聞聽之下,連連點頭。


    “那你的意思是……”


    “言慶,我還有一個問題,當世之中,江都最忌憚何人?”


    這個問題問的,似乎有一些怪異。


    楊廣最忌憚什麽人?


    李言慶閉目沉吟,手指輕輕敲擊麵前食案。


    片刻後,他突然睜開眼睛,“桃李子,得天下!江都最忌憚者,恐怕就是這個‘桃李子’吧。”


    薛收嘴角一翹,“不錯,就是‘桃李子’。


    不過這桃李子,非是趙郡桃李子。我覺得,李密現在看似聲勢浩大,稱王瓦崗寨,氣焰囂張。可實際上,江都未必把他放在眼中。李密當初從楊玄感,舉家被滅。即便他稱了魏王,也隻是孤家寡人。


    所以,我倒認為,江都真正忌憚的‘桃李子’,乃唐國公耳。


    唐國公此人,出身八大柱國,又歸宗於隴西李氏。論名望,論實力,都不是那李密可以比擬。且唐國公善隱忍之道,李密反了,李渾死了,可他依舊毫發無損,反而權柄更是日重。江都即便有心對付唐國公,也不敢輕舉妄動。表麵上看似對唐國公恩寵無比,實則忌憚頗深。”


    李言慶和杜如晦,深以為然。


    不過此時,薛收仍未說出他心中的謀劃,故而兩人也不開口。


    薛收接著說:“且看吧,王世充若要調動王氏族人之人脈,定然會請出唐國公。而在你和王世充之間,恐怕唐國公會更加傾向於你……若真的如此,你也就斷然得不到討捕使一職。”


    言慶撫掌而起,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伯褒兄的意思是……”


    薛收也站起來,卻收起臉上的笑意,“如若唐國公舉薦王世充的話,不知江都,會做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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