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夜談


    吃罷了晚飯,王頍父子就住在闞棱的房間裏。


    闞棱則被擠到了雄闊海的房間,準備和雄闊海將就一晚。至於那些家將,則被沈光送到鞏縣城裏安頓下來。本來,沈光不打算迴來住,把房間讓給李孝基。可李孝基卻說,要與言慶抵族夜談,似乎不需要他讓出房間來。而且李孝基吩咐家將們,卯時前集合,而後出發。


    李言慶聽出來,李孝基似乎隻準備在這裏停留一晚。


    “爹,為什麽不多住些日子?”


    當夜深人靜時,李言慶和李孝基則跪坐在門廊上,唿吸著清冷的新鮮空氣,感懷著冬夜的寂寥。


    象龍在門廊欄杆外休息,自有沈光準備上等精料,供它享用。


    兩頭獒犬,細腰和四眼則匍匐在門廊下,好奇的打量著,這個新近加入的夥伴。


    言慶烹出熱茶,和李孝基一起,細細品味。


    天,並不是太好。烏雲從遠處滾滾而來,遮住了皎潔皓月。從霍山方向吹來的風,頗有幾分肅殺之意,李孝基打了個寒蟬,而後又喝了一口茶,這才心滿意足的,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你堂叔初臨太原,正是困難之際。


    曆山飛(魏刀兒)鬧得很兇,草原上咄吉同樣是蠢蠢欲動。內憂外患,你堂叔的壓力甚大。


    加之楊氏對他素有猜忌,更是要小心翼翼。


    年初時,楊氏向你堂叔討要馬匹,你堂叔連最心愛的紫火騮都奉給了陛下。他向我求援,讓我從西域找一些好馬,以呈獻給楊氏。我這次其實就是送馬去太原,順道才轉到了鞏縣。”


    從李孝基的口中,萬莫向聽到他稱唿楊廣為皇上。


    言慶倒也不會覺得奇怪,於是問道:“那楊氏為何要對唐國公如此忌憚?”


    “嗬嗬,我稱其楊氏可以,你還是循著以前的規矩稱他吧。若是習慣了,日後說漏了嘴,那才麻煩。”


    李孝基笑著,伸出手揉了揉言慶的腦袋,就好像當年,在學堂上一樣。


    他沉吟片刻後,輕聲道:“早先有桃李章流行於洛陽,這算得上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則是因為楊氏得此江山,並非名至實歸。楊堅靠篡取女婿的江山,才有今日的隋室。所以,楊氏對權臣,一直心懷顧忌。不僅僅是針對你堂叔如此,事實上滿朝文武,他借有忌憚。


    從最開始的史萬歲,到後來高穎賀若弼,再到如今的楊玄感。


    這些人莫不是當初從龍之士,然則立下的功勞越大,楊氏就越是對其忌憚,越是會小心提防。”


    “那唐國公那邊……”


    李孝基笑道:“你莫擔心,你堂叔是聰明人,自然會有應對之法。”


    話說到這裏後,李言慶和李孝基,突然陷入一種難言的沉默中。


    眼看著將過亥時,突然天空中,洋洋灑灑,飄落下片片雪花。雪花很大,也很輕柔,落地無聲。


    片刻功夫,整個天地,籠罩在一片銀白中。


    “下雪了!”李言慶說。


    “是啊,下雪了。”這是李孝基的迴答。


    言慶把火爐中的炭火撥旺,放上一壇子山泉水。


    “爹,你不準備帶我去太原,對嗎?”


    李孝基一怔,旋即露出一絲苦笑:這個孩子,實在是太聰明了!我這邊正想著如何向他解釋,他已經猜出來。


    “是的,我暫時不準備讓你……和堂兄他們產生關聯。”


    “哦!”


    言慶抓起一把茶葉,放在茶碾子裏,慢慢的磨碎。他這種態度,讓李孝基很是苦惱。如果李言慶氣憤的質問他,他倒還能解釋一番。可是現在,言慶似乎已成竹在胸,根本不詢問。這讓李孝基準備好了的說辭,一下子沒了用武之地。


    “你不想知道,為何如此嗎?”


    “我在聽!”


    “玉娃兒,你能不能像個孩子?麻煩你好奇一點,好不好?”


    言慶抬起頭,眼睛一眨一眨,“爹,你告訴我嘛……”


    “好了好了,你莫要這個樣子。我本來不甚冷,看你這樣子,卻覺得好冷。”李孝基連忙擺手,說完這句話,忍不住嘿嘿的笑起來。李言慶則收起笑容,繼續研磨茶葉。


    “你現在迴家,反而會適得其反。”


    李孝基把碗底的殘液潑進身旁的一個水桶中,輕聲道:“桃李章一出,令李姓世胄,頗為尷尬。陛下對李姓族人的提防,可謂是極其嚴重。你現在迴去,非但得不到好處,還會惹得一身腥臊。


    雖說你現在身無官職,可我看得出,楊氏對你還挺看重。


    隻因為你無門無派,是個逍遙的清淨散人。但如果你返迴李家,說不得立刻會引來殺身之禍。


    而且,我現在也是見不得光的人,你迴去後,也難給你一個身份。與其如此,我思忖著倒不如讓你暫時**。雖說沒有身份,但你堂叔也好,其他人也罷,都會給與你足夠的幫助。”


    “其他人?”


    李言慶手上出現了一個微小的停頓。


    “爹,難道唐國公,就不想給你一個正式的身份嗎?”


    “會有的……不過不是現在。”


    李孝基話說一半,自覺有些失言。不過又一想,他輕聲問道:“玉娃兒,你對如今大勢,如何看待?”


    “亂,很亂,更亂。”


    言慶說完,取出一個托子,把瓦罐的蓋子掀起。


    滾滾沸水,蒸騰出濃烈水霧。


    言慶輕輕攪動沸水,而後把茶末撒進壺中。隻聽滋的一聲響,在寧靜的雪夜中,顯得格外突兀。


    “嘿嘿,我愛死這個聲音了!”


    言慶說著話,把茶壺從火爐上取下,分出茶湯。


    他這種極其詭異的動作,讓李孝基在片刻呆滯以後,陡然笑了起來。


    兩人不再談論什麽天下大勢,李孝基已經知道了言慶心中所想。而李言慶,也已經明白了,李淵的思路。誰說李淵昏庸?誰說李淵是被逼著造反?那老兒,如今怕是已開始暗中籌劃。


    都說開唐的功勞,歸於李世民。


    李言慶如今,肯定不會相信。


    李世民現在才多大年紀?他的名聲甚至比不得李言慶響亮。天下英豪,又豈能去依附一個十四五歲的孩童?


    那簡直就是個笑話!


    “爹,舅舅就住在距離這裏不遠的心緣寺,你要不要見他?”


    “他還好嗎?”


    “挺好,而且武藝非常高深。”


    “如今狀況,我們不適合相見。既然你和你舅舅已經相認,就足夠了。玉娃兒,好好侍奉他,好嗎?”


    李言慶點了點頭。


    “對了,你今年已經十六,按道理說,該說上一門親事了。


    聽說你和裴家的小娘子頗有瓜葛,也不知進展怎樣?如果需要幫忙,我可以請人幫你說項。”


    “哦……”


    李孝基很樂意看到言慶尷尬的模樣。


    這孩子太過於聰明,太過於老成沉穩。以至於李孝基和他說話,少了很多父子間的樂趣。不過看他現在這模樣,李孝基自然是非常開心。同時他也暗自期盼,希望言慶,能早日成家。


    “爹,我如今還在守孝中,說這個,似乎不太合適。”


    李孝基一笑,“隻是說說而已,又不是讓你立刻成親?依我說,先把名份定下來,其他事情再說。”


    “爹,這件事您就別管了,我自有主張。”


    “好,好,好……那我不管了,你日後可別再來求著我,為你去說項。”


    話題突然變得輕鬆起來,李孝基和言慶之間的談論,漸漸擴展。從言慶幼年時在鄭家的經曆,到後來的種種。李孝基大多數時候,都是側耳傾聽。他恨不得詳細到每一天的經曆,隻可惜,很多事情,言慶自己的記憶,也很模糊。


    不過,李孝基漸漸聽出味道來。


    自家這個兒子,似乎並非一個紅顏知己。


    昔日和他父親為袍澤的北周趙王宇文佑的孫女郡主宇文朵朵;和李氏交往頗為密切,前右驍衛大將軍長孫晟的女兒長孫無垢……若要再算上裴翠雲,這可就已經出現了三個女人了。


    怪不得言慶不願意吐口,恐怕他自己,也在猶豫。


    李孝基慈愛的看著李言慶,心裏已經有了主意。既然言慶不知道怎麽選擇,那就讓我這個當老子的,為他做出決斷吧。


    “玉娃兒,你覺得王景文如何?”


    “王先生……應該很厲害吧。以前鄭家大老爺就想招攬他,隻是苦於他身份,故而囚禁起來。


    爹,他隨你這麽久,你應該比我了解。”


    李孝基說:“那我讓他留下來幫你,如何?”


    “幫我?”


    看著言慶詫異的表情,李孝基微微一笑。


    “景文兄的才華過人,學識也極其淵博,勝我百倍。


    這等人物,隻是缺少一個機會而已。我曾有心把他引介給你堂叔,但後來又考慮到,你堂叔那邊魚龍混雜,楊氏耳目眾多。景文早年聲名太盛,若引介過去,說不得會有麻煩上身。


    可若是把他留在我身邊,也著實委屈了景文兄。


    你如今孤身在鞏縣,環境非常複雜。景文兄當年主要是在河北地區行走,故而滎陽地區認識他的人,並不算多。那些認識的,死的死,流放地流放……我想讓他在這裏,幫你出謀劃策。”


    李言慶眼睛不由得一亮。


    能被李孝基這麽誇讚,王頍的才能,定然不俗。


    他要經曆有經曆,要才學有才學……言慶身邊雖有些人手,可大都是武將出身。雄闊海闞棱,搏殺戰陣,一以當百,綽綽有餘。蘇定方徐世績,皆為將才,指揮兵馬,激勵士卒,想來不難。黨家三兄弟,最多也就是跑跑腿,馬三寶處理雜物,也井井有條。沈光,是言慶最信任的人,是心腹,江湖經驗極其豐富。但若要他出謀劃策,獨擋一麵,隻怕也力有不逮。


    李言慶身邊,如今的確是需要一個謀主。


    他所知道的名士名臣,或許能和他折節交往,可若說效力……


    算起來,反倒是王頍最為合適。


    隻是把王頍留在身邊,也不是沒有危險。


    如果被人認出來身份,定然會引火燒身。但是,言慶現在,也真需要這麽一個人來幫助。


    沉吟片刻後,李言慶說:“喪禮時,鄭氏族長把緱山腳下的百花穀贈送給我。


    那裏有大約三千頃良田,與鞏縣、黑石關三足鼎立。距離少林很近,向西則是首陽山。這些日子,我正籌謀在那裏興建一座田莊,可以作為我外圍的支持。我原本打算讓沈光過去操持,如若王先生同意……”


    “此時,自有你來安排。


    我隻想提醒你,王先生才華橫溢,智謀過人。有什麽事情,你可以多向他請教,定會有所收獲。”


    “我知道了!”


    言慶喝了一口茶,向門廊外那片銀白色的世界眺望。


    但見,青山隱隱水迢迢,在這個雪夜之中,整個世界,都變得如此朦朧……


    “爹,下雪了!”


    他捧著茶碗,喝了一口熱茶。


    李孝基口中吐出白色的哈氣,點點頭道:“是啊,下雪了!”


    第二天,天剛剛亮。


    雪還在下,隻是比之夜裏,已小了許多。


    言慶原本想要留李孝基多住幾日,但卻被李孝基婉言拒絕。他自有他的行程安排,斷然不會改變。李孝基的性子裏,也的確是有幾分執拗。有些事情一旦確認了,他就不願意更改。


    所以,即便是言慶挽留,他還是要啟程。


    不過王頍留了下來,沒有隨李孝基一起走。而王圭則想要前往太原,用他的話說:增添些曆練。


    李言慶心裏清楚:休看自己的名氣大,可若論及吸引力,始終無法和太原相比。


    這種事情,也勉強不得。


    得到一個王頍,已經是意外驚喜,王圭嘛……在言慶看來,他也的確是,還需要一些磨練。


    分別時,李孝基用力的把言慶擁在懷中。


    “玉娃兒,爹有一件事情,托付於你。”


    “您說。”


    “替爹,把滎陽……掌控在手中。”


    李言慶聞聽這話,一怔。


    他向李孝基看過去,卻看到李孝基的眼中,閃動著異樣光芒。


    刹那間,他明白了李孝基的心思。


    這天下會變成什麽模樣?也許在有些人的眼中,已經有了結論。河洛自古便是中原腹地。而滎陽,則是中原的東麵門戶。勿論是從軍事、政治地位來說,滎陽都非常重要。李孝基是希望言慶掌控滎陽,日後也可以作為進身之禮。


    至於言慶的年紀?


    也許在李孝基看來,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


    言慶不由得笑了,他點點頭,輕聲迴答道:“爹,你隻管放心,我一定會把滎陽,控製在手中。”


    李孝基不再贅言,翻身上馬。


    待李孝基出發,言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緊跑幾步,大聲問道:“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見?”


    “言慶,不用多久,不用多久……咱們一定能再見。”李孝基說著話,在馬上轉過身來。


    風雪依舊,可言慶能請出看見,他臉上洋溢的燦爛笑容。


    但願得,不要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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