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平壤一夜(四)


    平壤城內,早已亂成一團。


    在這座帶有明顯漢家風格的城市裏,裏坊交錯,筆直寬敞的大街,顯得是錯落有致,頗有幾分長安、洛陽的氣象。當然了,也僅僅是模仿罷了。城市的格局不算太大,麵積也很小。


    進入平壤之後,讓人感受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壓抑感。


    隋軍在攻入平壤之後,把裏坊的圍牆幾乎全部拆除,為的是防止高句麗人在裏坊中設下埋伏。


    但來護兒沒有想到的是,高句麗人在這樣的情況下,竟然還敢反擊。


    縱兵一日,來護兒等同於失去了對部下的控製。所以當高句麗人從羅鄭遂空寺突然殺出的時候,隋軍完全沒有防備。加之來護兒正在外廓府衙中宴請各府將領,更使得隋軍群龍無首。


    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高句麗人在襲擊他們,一下子就亂了陣腳,以至於一下子就亂了陣腳。


    當高句麗人從內廓皇城殺出之後,平壤城是一片混亂。


    而在城外,成千上萬的高句麗人出現,更使得隋軍一下子陷入潰敗之境。


    麥子仲當晚值夜,其麾下有三百扈從,外加他官拜校尉之職,所以手**握有六百兵卒。


    可這六百人,在一個極度混亂的城市裏,全無半點用處。


    特別是當城外的高句麗士兵開始湧入平壤城的時候,六百軍卒,簡直微不足道。從內廓午門一路殺出來,麥子仲的六百軍卒,損失慘重。好在他不斷收攏潰敗軍卒,使之麾下保持有三四百人的數量。饒是如此,麵對著城中越來越多的高句麗人,麥子仲也不禁感到絕望。


    橫刀縱皮橫抹,刀口已經出現曲卷。


    麥子仲渾身上下,就如同是在血漿裏浸泡過一樣,成了一個血人。


    他一手執盾,一手握刀,大步向城門口衝擊。同時不停的唿喊,示意部從跟上,黑臉在火光下,變得無比猙獰。


    戰馬早已經戰死,他隻能徒步而行。


    “兒郎們,前麵就是城門,殺出去……殺出去才有活路!”


    兩杆長槍唿嘯著刺過來,麥子仲曲臂用盾牌護住身子,鐺的崩開鐵槍,旋即猱身而上,一刀劈翻了一名高句麗士兵,手中長刀順勢一抹,腳下蓬的一個踏步,身形隨即一扭,躲過一杆長槍,而後長刀橫抹,撕開了一名高句麗士兵的咽喉。


    “隨我殺出去,殺出去!”


    麥子仲厲聲唿喊,然則越靠近城門,高句麗人就越多。


    到了最後,幾乎是寸步難行。每跨出一步,都需要耗費巨大的精神。


    身後的扈從,也越來越少。耳畔不斷的傳來熟悉的慘叫聲,讓麥子仲的心神不斷顫抖。自從四年前,他輸給了鄭言慶以後,就返迴長安。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地,每日在家中苦練武藝。


    打架鬥毆的事情,他再也不參與。


    即便一些昔日的好友找上門來,他也是閉門不出。


    四載苦練,麥子仲自認比四年前進步不少。連麥鐵杖都稱讚:子仲的武藝,已登堂入室,他日定能超過我。


    此次隋煬帝征伐遼東,按道理說,麥子仲不必參加。


    然而,他卻義無反顧的加入其中。


    理由非常簡單:他不想借助家人的力量,他要建立軍功。


    鄭言慶身為雲騎尉,已超過了他。所以他要反超鄭言慶,壓住鄭言慶,扳迴昔日的那一局。


    事實上,從抵達掖縣的那一天開始,他就已開始接近。


    率先在沙卑城集結,率先抵達海浦……幾乎每一步,他都走在鄭言慶的前麵,更參與了平壤大捷的戰事,斬殺敵將六人,可謂功勳卓著。當他在平壤城下建立功勳的時候,鄭言慶才剛剛抵達海浦。至少在那時候,麥子仲很得意。不管鄭言慶是因何未能參戰,他已超過言慶。


    可誰又能想到,這風雲突變……


    大勝一下子變成了潰敗,自己還陷在了平壤城中。


    “少爺,小心!”


    麥子仲這心神一分,手底下自然出現破綻。在戰場上,這心思可不能亂分……否則就會丟掉性命。一名扈從眼見一杆長槍刺向了麥子仲,而麥子仲卻恍若未覺,不由得心中大急。他縱身衝過去,擋在了麥子仲身前。長槍穿透了他的身子,扈從發出一聲慘叫,倒在血泊中。


    “麥福!”


    “少爺,休要管我,快點走!”


    扈從大吼一聲,一刀劈斷了長槍,將那高句麗士兵砍翻在地。


    但旋即,四五杆長槍,瞬間又穿透了他的身子……


    麥子仲不敢再有半點懈怠,一路劈砍,隻殺得平壤長街,血流成河。可是他衝的越猛,身後的扈從就越少。等殺到城門樓下的時候,身後隻剩下二三十人,而且大半都身上有傷,難以再戰。


    難不成,老子今天就要交待在這裏嗎?


    麥子仲眼看著越來越多的高句麗人向他湧來,心中不由得苦澀萬分。


    狗娘養的鄭言慶,真是他娘的運氣好……原以為這次他要倒黴了!可沒想到最後,倒黴的還是我!


    也不知道,若我真的死了,翠雲是否願意為我流一滴眼淚呢?


    一想起裴翠雲,麥子仲的心,更亂了……


    “高句麗的孫子們,休要擋了爺爺的路,爺爺不高興!”


    就在麥子仲已準備放棄抵抗,橫刀自刎的一刹那,從城外突然傳來一聲如雷巨吼。緊跟著,喊殺聲四起,一聲聲慘叫,響徹雲霄。一支人馬劈波斬浪般,在亂軍中殺出一條血路。


    為首兩員步下將,一個手持雙斧,一個雙手握著一柄陌刀。


    如同兩頭下山猛虎,雙斧翻飛,陌刀揮舞,所過之處就看血流成河,殘屍遍地。在他二人後麵,是兩名馬上將。一個手持雙刀,左劈右砍,兇猛如龍。另一個則手握強弓,在馬背上彎弓搭箭,箭似流星,不斷的射殺靠近來的高句麗士卒。這兩人身後,還有七八十命重甲騎士,馬槊橫刀,如狼似虎。


    高句麗人瘋狂的衝上去,想要阻擋住他們的去路。


    然則距離遠的,被射殺倒地,靠的近的,被一黑一白兩員步下將,一刀雙斧,兇狠斬殺。


    麥子仲不由得一怔!


    “鄭言慶……”


    他驚唿一聲。


    殺進來的這些人中,麥子仲竟然認識兩個。一個是鄭言慶,一個就是沈光。本已疲乏的身子,好像突然有了力氣。


    麥子仲大聲唿喊道:“兒郎們,援軍已至,援軍已至!”


    四年來,他無數次想過和鄭言慶再見的場景。甚至在今天傍晚,他還在想著,自己高高在上的模樣。


    到時候是還他一個割喉禮,亦或者是大拇指朝下呢?


    但麥子仲肯定沒有想到,他會是在這樣的一種狀況下,和鄭言慶相遇。


    言慶這一路殺過來,早已血染征袍。他也記不清楚,重槊之下,究竟有幾人喪命。到後來,雄闊海和闞棱的坐騎戰死,這兩個人幹脆步戰開路。殊不知,他二人本就是步下將,這步行開路,戰鬥力甚至遠遠超過了乘坐戰馬。言慶見這二人殺得爽快,幹脆把重槊掛在得勝鉤上,挽弓搭箭,射殺賊兵。他帶了六壺箭,一壺幾近百支利矢。等殺到城門口的時候,就耗去了三壺利矢。


    沈光就跟在他身邊,從雄闊海兩人手中漏過來到小魚小蝦米,被他盡數斬殺。


    這四個人,雖從未有過練習。可合作起來,卻是天衣無縫。不過,當鄭言慶看見麥子仲的時候,第一眼硬是沒能認出來。


    “爾為何人,通名報姓。”


    麥子仲聽罷這一句話,很傷心。


    “老子是麥子仲……他娘的鄭言慶,快來救我!”


    讓人救,還這麽囂張?


    鄭言慶連珠三箭,將兩名靠在麥子仲身邊的高句麗人射倒在血泊中。麥子仲也趁著高句麗人片刻的慌亂,一鼓作氣,率領殘部與鄭言慶匯合。


    “該死的,你怎麽現在才來?”


    鄭言慶一箭射殺一名賊兵,反問道:“我的任務是押送輜重,就不應該來。”


    麥子仲手中橫刀一翻,劈在一個高句麗士兵的肩膀上。也是他這把刀卷刃了,鈍了,一刀下去,竟然沒殺死對方。反被那高句麗人舉矛踏步挺刺,險些把麥子仲刺翻在地。幸好沈光衝過去,一刀將對方的腦袋砍下來。麥子仲把手中的橫刀扔在一旁,從地上抄起一杆長矛。


    “他娘的,想傷我……老子教你們如何使矛。”


    “麥子仲,可曾見到宏毅?”


    “誰是宏毅?”


    “就是鄭宏毅,據說他駐紮在羅鄭遂空寺。”


    “他娘的,都這時候了……我自身難保,哪知道什麽鄭宏毅,裴宏毅的……不過若是羅鄭遂空寺,隻怕兇多吉少。”


    “我呸你個烏鴉嘴,前麵帶路,我們往羅鄭遂空寺走。”


    麥子仲一怔,手底下一慢,被一名高句麗人的長矛刺中。幸好他手裏握著盾牌,護住要害。


    “你瘋了,你要進城?”


    鄭言慶收起弓矢,摘下重槊,劈翻衝過去劈翻一名高句麗人,玉蹄兒踏碎了對方的腦袋。


    “廢話,我答應過他爹娘,要把他平安無事的帶迴去。”


    隻這一句話,讓麥子仲再次呆愣。


    若非沈光眼疾手快,為他架開了高句麗人的兵器,說不定這家夥,就死在平壤城下。


    沈光縱身下馬,怒聲罵道:“麥肥,你他娘的小心一點,不要殺敵不成,反而拖累我們……


    你速速上馬,在前麵給我家公子帶路。”


    “你們,真要殺進城裏?”


    鄭言慶勃然大怒,“你他娘的要帶路就趕快上馬,不想帶路就死在這裏,休要耽擱老子的時間。”


    麥子仲聞聽,一跺腳,抓住韁繩,翻身上馬。


    “鄭言慶!”


    “幹嘛?”


    “以前不管咱們有什麽恩怨,今天一筆勾銷。”


    言慶重槊在手中翻騰,把一名高句麗將領挑於馬下,“別廢話,前麵帶路。”


    麥子仲大笑三聲,催馬衝到鄭言慶身旁。兩人一矛一槊,兩邊又有雄闊海闞棱護佑,身後沈光率部緊隨,一路殺將過去。長矛似怪蟒翻身,重槊如巨龍咆哮。這一群如狼似虎的瘋子,在平壤城的大街上,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隻殺得高句麗士兵鬼哭狼嚎,抱頭鼠竄。


    長街上,到處都是混雜在一起的隋軍和高句麗士兵的屍體。


    喊殺聲依舊此起彼伏,火光照映下,平壤城如同一座修羅地獄般,陰森森,令人心驚肉跳。


    一群隋軍,被數百名高句麗人困在一個小院子裏。


    鄭宏毅的一隻胳膊耷拉著,顯然是受了傷。在他身旁,是一個個頭不高,體型也不甚健碩的男子。秀氣的臉上,沾染著星星點點的血汙。一頭黑發披散著,手上的寶劍,血跡斑斑。


    “宏毅,休要慌張,我來救你!”鄭言慶遠遠的,一眼就認出了鄭宏毅,連忙大聲唿喊,縱馬上前。


    鄭宏毅和那人背靠背,正奮力拚殺。


    聞聽言慶的唿喊聲,他扭頭一看,煞白而無半點血色的臉上,頓時露出狂喜之色,“言慶,我在這裏。”


    話音未落,一杆長槍就刺透了他的大腿。


    隻疼的鄭宏毅大叫一聲,手中長刀跌落在地上。兩名高句麗士兵見狀,擰槍就刺。鄭宏毅站都站不住,單膝跪地,眼睜睜的看著長槍向他刺來,眼睛一閉,心道一聲:我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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