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入榖


    雨已經停了!


    洛水上空,漂浮著一層淡淡的水氣,如絲如縷,宛若一個身披輕紗的美麗少女。


    氣溫也降低下來,雨後的風裏,夾帶著涼爽之氣,吹拂身上,感覺很舒適。


    這也許是入夏以來,經過連日高溫暴曬之後,讓人感覺最為舒適愜意的一個夜晚。


    哈士奇把行李收拾妥當,看了一下天色,已過了子時。


    朵朵出去快兩個時辰,算算時間,也差不多是在返迴的路上。等天一亮,他們就要離開洛陽,按照鄭言慶的說法,是蟄伏起來。雖然鄭言慶並沒有說什麽,但哈士奇能感覺到,這個小童子,似乎並不看好當下時局。至於是什麽樣的原因,哈士奇說不出來。這隻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感覺,讓哈士奇選擇,相信鄭言慶。


    同樣,哈士奇還有一種奇怪的想法。


    如果小郡主將來真的嫁給了言慶,那麽憑借這小家夥的能力,以及他背後的鄭氏家族,說不定能興複大周王朝?也許吧!亞亞能有這樣的幫手,對他有莫大好處。


    想到這裏,哈士奇起身,走進臥室。


    宇文亞在榻上睡著了……


    哈士奇將一件薄薄的披風,蓋在了亞亞的身上。


    對於這個他從小一手養大的孩子,哈士奇有著近乎於祖父一樣的關愛。仔細想想,他和鄭世安頗為相似。同樣是不能人道,同樣是失去了生育功能,同樣的撫養一個嬰兒長大。隻是不一樣的,鄭言慶開始為鄭世安謀劃將來;而哈士奇,還需要為宇文亞操心。


    畢竟,這世上有一個言慶這樣的妖孽就足夠了!


    宇文亞在睡夢中,也許夢到了什麽美麗的事務,紅撲撲的小臉蛋兒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哈士奇心生憐惜之意,在宇文亞身邊坐下,靜靜的看著沉睡中的亞亞。


    “大師伯,出事了!”


    房門被人一下子推開,從屋外闖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他瘦瘦高高,看上去很文弱。


    黑發披散肩頭,他慌慌張張的站在門口叫喊,一下子將沉睡中的宇文亞吵醒。


    “毛公遂,你慌張個什麽?”


    如果鄭言慶在這裏的話,說不定能認出來,這個名叫毛公遂的少年,就是當年棄家而去的毛小八。比之五年前,毛小八看上去似乎沒有太大改變。依舊是一副清秀麵容,眼睛略顯細長。


    “師父,師父他……”


    哈士奇眉頭一蹙,“你師父怎麽了?慢慢說,別慌張。”


    “師父他帶著人,說是要殺進皇城,取皇帝的腦袋。”


    “你說什麽?”


    “師父他帶人去闖皇城了……”


    哈士奇腦袋嗡的一聲,一下子懵了。


    “你師父好端端的,為何要闖皇城?”


    毛公遂猶豫一下,輕聲道:“師父說,大師伯您養尊處優,沒了血性。一點風吹草動,就要撤離洛陽,說你忘記了昔日的深仇大恨。所以,所以……師父說寧可戰死,也不願苟且偷生。他剛才召集了五百名教中弟子,往端門方向去了。”


    哈士奇有些慌了手腳,不知所措。


    “該死的胡子,他瘋了嗎?”


    哈士奇怒聲咒罵道:“他知不知道,這樣子做,會把我們全都陷入危險的境地。


    不行,我要攔住他。


    毛公遂,你師父他何時行動?”


    “他,他在剛才雨勢最兇猛的時候,召集教中子弟,在通遠市集合。


    弟子攔他不住,隻好跑迴來通知大師伯。估計這個時候,師父他剛動身而已。”


    哈士奇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在屋中徘徊兩圈。


    “亞亞,你在這裏等著,等你姐姐迴來。若天亮之時,我還沒有迴來,你們就不要等我了。你和你姐姐立刻離開洛陽,返迴襄陽。我脫險之後,自會去尋你們。


    毛公遂,你在這裏照顧聖子。


    待聖女迴來之後,你隨他們一同動身,迴轉襄陽……記住,萬不可讓聖女輕舉妄動。”


    毛公遂連忙答應,哈士奇二話不說,抄起橫刀,大步如飛般衝出房間。


    他牽了一匹馬,縱馬向端門方向跑去。


    如果胡子剛剛開始行動的話,那說不定能在他抵達端門之前,把他給抓迴來。這家夥,平日裏聰明的很,怎麽這時候就想不開呢?不過是一時的撤離,又不是不迴來,何必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再說了,皇帝如今不在洛陽,他就算衝進端門,又有什麽用處?這事情弄不好,將會牽連甚廣,甚至可能會影響到小主和小郡主的將來。


    哈士奇越是想,就越發感覺心急如焚。


    好在大約過後,路上也沒有什麽行人擋路。平日裏在這個時候,會有巡城衛士巡邏,但今夜的雨勢太驚人了,想來那些衛士們,還沒有上路。所以,哈士奇一路暢通無阻,直奔端門而去……


    哈士奇走了之後,毛公遂坐在門檻上,不時的查看天色。


    “你在看什麽?”


    “聖子,卑下是擔心,如果事情失敗的話,這個藏身之所,很可能會暴露出去。”


    “啊?”


    宇文亞吃了一驚,連忙問道:“那怎麽辦?”


    “聖子,我想我們要盡快離開這裏。”


    “可是我姐姐還沒有迴來啊……”


    “聖女去了何處?”


    宇文亞猶豫了一下,“姐姐去探望一個朋友,應該很快就會迴來吧。”


    哈士奇告訴過宇文亞,不要把朵朵和鄭言慶認識的事情,告訴任何一個人,哪怕是最親密的人。


    宇文亞雖然小,可是記性卻不算太差。


    毛公遂詢問,他也隻是猶豫了一下,沒有告訴毛公遂真實的答案。


    “聖子,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一旦事情發作,勢必會封城戒嚴。到時候咱們再想出去,恐怕就難了……要不然這樣,我倒是有一個隱秘的去處。我先帶你過去,然後再迴來等候聖女。這樣一來,即便是出了事情,也可以保證聖子安全。”


    “可哈總管說,要我在這裏等姐姐迴來。”


    毛公遂露出和善笑容,輕聲道:“聖子,這事發突然,想必大師伯也考慮的不周詳。


    我是洛陽人,對這周遭的情況非常熟悉……我先帶您到安全之地,再尋大師伯和聖女與您匯合,豈不是更加妥當?相反,若您留在這裏,出了什麽意外的話,大師伯肯定會擔心。到時候他再返迴,弄不好更危險……所以,咱們還是先離開此地。”


    宇文亞想了想,覺得毛公遂說的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好吧,那咱們現在就離開此地。”


    兩人說著話,就從房間裏出來。毛公遂拎起沉甸甸的行李袋子,牽著三匹馬。


    把行李放在一匹馬上,他又攙扶著宇文亞上了馬


    “小八,這時候城門都關閉了,咱們怎麽走?”


    毛公遂說:“聖子隻管放心,我在通遠市有些朋友,咱們可以坐船,溯流出城。”


    “那究竟要去什麽地方啊!”


    “竹園……”毛公遂輕聲道:“聖子應該知道竹園吧,那是大名鼎鼎的雲騎尉,半緣君鄭公子的住處。不過鄭公子現在住在城裏,竹園空著。我爹娘就是為鄭公子看護竹園。那裏很冷清,就算是朝廷派人搜查,也不會搜查到竹園那邊。”


    “啊,你認識言慶哥哥?”


    毛公遂乍聽宇文亞的這個稱唿,不由得一怔。


    “聖子,您剛才稱唿鄭公子,做什麽?”


    “言慶哥哥啊……他和我姐姐相識多年,哈總管說,言慶哥哥有朝一日,會成為我姐夫呢。”


    毛公遂的臉色,陡然變得非常難看。


    “原來,聖子和鄭公子,還有這麽一層關係啊。”


    他眼珠子滴溜溜打轉,很快就想明白,聖女去探望的朋友,很可能就是鄭言慶。


    毛公遂一刹那間,思緒千迴百轉。


    出身於佃農家庭,靠著替別人種地為生,到死也難有大出息。當他為比他年紀還小的鄭言慶牽馬綴鐙時,心裏就生出一絲不甘的念頭。大家都不是上等人,他雖出身佃農,但至少也是個八等出身,比之鄭言慶的出身,還要高那麽一頭。


    可是,他卻要為鄭言慶牽馬綴鐙。


    以至於,當他的姐夫找到他,讓他給鄭言慶栽贓是,毛公遂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下來。


    不過,當他看見鄭言慶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玉帶,毛公遂就生出了別樣的念頭。他想要往上爬,想要成為真正的人上人。但如果繼續呆在田莊,他難有出頭機會。


    正好那段時間白衣彌勒傳教,使得毛公遂動了心思。


    他要學一技之長,將來才能出人頭地。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動了其他的念頭……憑借著鄭仁基的那條玉帶,毛公遂拜師於胡力迭的門下,開始習武練功,並讀書識字。四年下來,他倒是真的學了一身本領。於是隨著胡力迭又重迴洛陽城。誰也不會想到,人模狗樣的毛公遂,就是當年偷走玉帶,舍棄家人的毛小八。對外,他是大定酒樓的管事,對內,他是教中的核心弟子,比之當年的落魄,毛公遂不曉得有多麽威風。


    他也聽說了父母的事情,心裏也生出過一點點的愧疚。


    可是這愧疚眨眼即逝……誰讓你們把我生在佃農之家,若非如此,我豈能比鄭言慶差?


    他自以為,自己爬的很快。


    卻未想到,鄭言慶比他爬的更快。


    四年來,言慶非但不再是九等出身的賤口,更成為鄭氏家族中,矚目的一顆明珠。


    言慶會滎陽平息安遠堂之禍的時候,毛公遂偷偷的和父母相見。


    毛旺夫婦對他,是恨之入骨,但又無法舍棄,這份骨肉之情……殊不知,毛公遂之所以要和他們相認,隻是希望能獲得一個藏身之所。特別是在房彥謙打死緝捕白衣彌勒弟子的時候,毛公遂更感恐慌。竹園,對他無疑是個極佳的藏身之所。


    現在,他猜到了鄭言慶和白衣彌勒之間的關係,心裏陡然生出顧忌。


    師父他老人家說的大靠山,能鬥得過鄭家嗎?而且鄭言慶今時不同往日,他的實力,遠非毛公遂所能想象。是向官府揭破鄭言慶和白衣彌勒的關係,還是……


    毛公遂的思緒很複雜,帶著宇文亞來到通遠市碼頭。


    一艘小船,停泊在碼頭上。


    毛公遂帶著宇文亞上船以後,看著宇文亞瘦小的背影,眉頭一蹙,眼中陡然流露殺機。


    也許,師父這座靠山,還不夠大……


    哈士奇縱馬疾馳,從建國門大街一路追下去。


    遠遠的,就看見一隊身穿白衣,頭戴金環的白衣彌勒弟子,正緩緩踏上了天津橋。


    “全都停下來,停下來!”


    哈士奇高聲唿喊,衝向天津橋頭。


    “胡子,你給我滾出來……”


    “啊,是總管大人!”


    一邊行進,一邊吟唱彌勒經的彌勒弟子,聽到哈士奇的唿喊聲,不由得停下腳步,扭頭看去。當他們看清楚來人是哈士奇的時候,全都忍不住高聲的歡唿。


    “總管大人來了,咱們這次必能大獲全勝。”


    哈士奇衝到了彌勒弟子跟前,縱身下馬,怒氣衝衝的喊道:“胡子呢?二總管呢?”


    “二總管……不在!”


    “什麽?”


    哈士奇聞聽,不由得一怔,心中陡然一驚,“二總管去了何處?他沒和你們一起?”


    彌勒弟子說:“二總管說,他去召集其他弟子,所以讓我等前來。


    他還說,我等有彌勒護佑,就算是千軍萬馬,也休想阻攔我們。他說,他隨後就到。”


    哈士奇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不好,上當了!


    他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


    隻怕胡子是故意把他引到這裏……至於為什麽引他過來,哈士奇也能隱約猜出一個大概端倪。胡子有點耐不住寂寞了!他想要奪取教中大權,設計陷害與我。


    “大家快走,快離開這裏!”


    哈士奇說著話,翻身上馬。


    而一幹彌勒弟子,卻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大總管,端門就在前麵,為何離開?”


    “休要廢話,彌勒降旨……二總管背叛了我們!咱們都上當了,快點離開這裏!”


    哈士奇撥轉馬頭,就準備撤離。


    就在這時候,隻聽鐺鐺鐺一陣急促的梆子響。緊跟著從橋下,道路兩邊的裏坊牆內,還有端門城頭上,出現了無數軍卒。隻聽有人厲聲喝道:“謀逆反賊,即入我轂中,焉能放爾等離去……放箭!”


    刹那間,四麵八方,萬箭齊發。


    本就不知所措的白衣彌勒,麵對這雨點般飛來的箭矢,一時間手足無措。


    一連串的慘叫聲響起,每一名白衣彌勒的身上,至少被射中了四五十支利矢。如同刺蝟一樣,倒在了血泊裏。哈士奇在馬上,騰空而起,鏘的抽出橫刀,在半空中舞動。


    戰馬,希聿聿慘嘶,被射的渾身是箭。


    看得出,官軍們認出他是首腦,故而有一半的箭矢,都是朝著哈士奇狂射而去。


    一輪箭雨過後,哈士奇持刀落地。


    身邊已沒有一名白衣彌勒弟子站立。隨著裏坊大門嘎吱吱開啟,一隊隊鐵甲軍士,從坊間湧出。


    而背後端門城下,同樣列有一隊隊人馬。


    明晃晃的長矛步槊,對準了哈士奇,在夜色中,閃爍妖異寒光。


    哈士奇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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