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暗湧(二)


    洛浦河上,畫舫遊船川流不息。


    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裏,若泛舟水上,倒是能感受一些涼爽之意。兩岸輕輕垂柳,在河風中搖曳。水波蕩漾,更不時有絲竹歌舞之聲,透出了一派盛世風雅氣息。


    一艘體型巨大的畫舫,緩緩行進。


    那船頭上插著一麵黑色大纛,上書‘宇文’兩字,已充分的顯示出,這畫舫的來曆。


    畫舫所到之處,遊船紛紛退讓,顯得無比囂張。


    一艘小船迎麵駛來,緊貼著畫舫之後,從畫舫上伸出一麵舷梯,一名中年男子,飛快的攀上了畫舫,隨後小船與畫舫錯身而過,溯流而上,漸漸的消失在河麵成群的遊船中。


    中年男子身高近八尺,體型清瘦。


    頭戴一頂幃帽,遮掩著他的臉。一襲黑衫,足下一雙黑色單靴。有宇文氏的家將迎上前,密語兩句之後,家將神色恭敬的讓出路來,側身引領那人往畫舫中走。


    畫舫分為兩層,一層是一座大廳,陳設極其奢華。


    有無數歌姬舞姬在畫舫大廳中吹拉彈唱,狀似極其熱鬧。中年男子在家將的引領下,徑自登上樓船二層。在尾部一間船艙門口停下,裏麵隱隱傳來男女調笑之聲。


    “三公子,胡先生來了!”


    船艙中立刻靜下來,片刻後艙門拉開,從裏麵走出一個女子。胸部高聳,薄薄的輕紗之下,隱隱可以看見妙處春色,芳草萋萋。女子臉上猶帶著一絲淡淡春情,頗有些不滿了掃了一眼門外兩人,而後款款的走下樓船去了。


    “胡先生請!”


    家將一擺手,黑衣男子側身沒入船艙。


    那船艙裏,頗為涼爽。隻見兩側鏤空的艙壁裏,擺放著許多巨大的冰塊。正是這冰塊中傳出的寒意,令艙內的溫度頗為舒適。空氣中彌漫這女人的脂粉氣息,還帶著些許**之味。一名三旬左右的男子,身穿一件寬鬆的白色大袍,正坐在船艙中,自斟自飲,狀似逍遙無比。


    黑衣男子連忙上前,“胡力迭拜見三公子。”


    “胡子啊,咱們也是老朋友了,無需如此多禮。嘿嘿,你卻是來的早了,卻撞壞了我的好事。


    剛才那小**頗有滋味,簡直是蝕骨**啊……若非你來得早,我說什麽也要再折騰她一番。”


    三公子生的儀表堂堂,瀟灑而有氣度。


    隻是說出來的話,卻顯得有些下流。黑衣男子摘下幃帽,不由得嗬嗬笑了起來。


    他不覺得下流,隻覺得三公子這麽說,是把他當成自己人。


    “如此說來,確是小人的不對……不過三公子說的不錯,那小**確有媚骨。剛才在門外掃了我一眼,隻讓小人失魂落魄。如此美人兒,也唯有公子能製服。”


    三公子大笑連連,“胡子,你就生了一張好嘴兒。”


    “謝公子誇獎。”


    這男人啊,求得無非就是個麵子。


    這麵子從何而來?一是權勢,二是女人。


    胡子的話,恰到好處的撓到了三公子的癢處……


    “好了,咱們閑言少敘,事情辦得如何?”


    胡子露出愁苦之色,“非是小人不盡力,隻是這教中事務,幾乎都是那哈士奇一手把持,小人雖有心,卻使不出力氣。最近也不知怎地,哈士奇一直琢磨著,要撤離洛陽。小人和他爭辯了幾次,奈何他武藝高強,權柄甚重,小人也無可奈何。”


    “那老閹狗要撤離洛陽?”


    “正是!”


    “為什麽?”


    “哈士奇說,如今朝廷已經盯上了我們,再呆在洛陽的話,遲早會被朝廷發現。


    如今之計,當停止傳教,並迅速撤離洛陽。


    唉,三公子,我是不想離開洛陽。現如今朝廷對我們的關注,正在慢慢鬆懈,等過了這個風頭,就是我們大展身手的時機。再說了,我們從襄州過來,動用了無數財貨,才在這邊站穩腳跟。這時候離開洛陽,豈不是將心血,付之東流?”


    三公子,搖了搖頭。


    “胡子,你卻錯了。”


    “啊,請公子指點迷津。”


    “那老閹狗為三世輔臣,從趙王開始,到現在,經曆的風雨和事故可謂不少。他說的不錯,如今你們若繼續留在洛陽的話,恐怕很快就會暴露身份。據我所知,房黑子雖然在表麵上放鬆了對你們的追剿,可實際上,他一直在暗中關注。


    隻不過把力量由明處轉到了暗處……現如今,這洛陽的確不是你們傳教的好地方。


    嗬嗬,若非那老閹狗不知變通,倒是個可用的人兒。”


    胡子的臉色,頓時顯出尷尬。


    他剛說完哈士奇的壞話,三公子就為哈士奇鳴不平。哈士奇是可用的人兒,那不就是說他,不可用嗎?這心裏頓時泛起了嘀咕,笑了笑,卻低下頭,沒有說話。


    “胡子,你沒有那老閹狗經曆的多,有些事情,所以也看不透。


    不過這算不得什麽,將來等你曆練的多了,自然可以超過那閹狗。我今天找你過來,隻是想問你一句話:胡子,你難道想這一輩子,都屈居於那老閹狗之下?”


    “呃……”


    胡力迭沉默了。


    “嗬嗬,其實如今這形勢,非常清楚。你們在洛陽無法立足的話,就隻能返迴襄陽。但問題是,迴了襄陽,還是哈士奇做主,哪有你說話的餘地?將來,哈士奇走了,自有宇文亞接手教務,你還是一個上不得台麵的小角色,你可想到這些?”


    胡力迭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正所謂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胡子,我看你是個人物,所以才想要提醒你一聲。


    宇文佑早已化為枯骨,宇文鳴也死了十幾年。此次皇帝巡幸張掖,宣太後意外病故,昔日的榮光已難以迴複。胡子,做人當看得遠一些,莫隻盯著眼前。該死的都死了,你若是還是和哈士奇一樣,抱著不合實際的幻想,遲早會身首異處。”


    胡力迭,是彌勒教的長老,同時也是趙王宇文佑家臣的後裔。


    三公子的話,已經說的非常明白:別再想著為趙王報仇了,也別再想著複興大周朝,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宣太後,就是隋文帝楊堅的長女,周宣帝宇文贇的皇後,大隋朝樂平公主楊麗華。


    楊麗華已經死了,所謂的北周血脈,如今除了楊麗華的女兒宇文秀娥之外,已不複存在。難不成,你要輔佐一個女人做皇帝?再說了,宇文秀娥也沒那個本事。


    “請三公子指點。”


    三公子微微一笑,為胡子滿上一觴葡萄酒,然後又給自己斟滿一杯。


    “宇文亞,宇文朵姐弟,不足為慮。沒有了哈士奇,你們教中又有誰會聽他們的話呢?”


    “三公子的意思是……”


    “胡子,你是聰明人。


    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這麽說吧,如果你能掌控白衣彌勒,再加上我從中斡旋,背後支持,將會是什麽樣的情形?別告訴我你沒有想過……嗬嗬,從你的眼睛裏,我知道,你做夢都在想這一天。現在,我給你機會,你是否願意配合?”


    胡力迭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熱切之色。


    三公子的話,深深打動了他的心。


    與哈士奇東躲**許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家業,可將來卻要交給一個小孩子。


    胡力迭這心裏麵,又如何能夠願意?


    在教中,他表麵上是二當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實際上呢,誰又在意過他?


    哈士奇在,大家夥聽哈士奇的吩咐!


    哈士奇若是走了,他會扶起那個小畜生當家,永遠也輪不到他胡力迭成為主角。


    “可是,那老閹狗武藝高強,當世之中,恐少人有能及。


    當年賀若弼率隋宮八尉,又聯合了洛陽各大豪強高手,都沒能要他的性命……如若失手,我是擔心……”


    “哈,賀若弼那蠢材,當然殺不得哈士奇。


    但若是加上長孫晟,於仲文,吐萬緒和麥鐵杖四人,再算上我那侄兒,天寶將軍,豈有他的活路?”


    胡力迭聞聽,不由得心裏一驚。


    三公子說的這幾個人,可全都是當世名將啊!


    “麥大將軍和天寶將軍,不是在長安護駕?”


    “嗬嗬,他們已秘密抵達洛陽。二十天後,皇帝將返迴洛陽,所以你要早點拿定主意。”


    胡力迭咬咬牙,“願聽公子調遣。”


    “胡子,你別害怕……如今宇文亞還是個黃口孺子,不足為懼;宇文朵嘛,一個黃毛丫頭,也算不得數。隻要你能除掉哈士奇,就能掌控白衣彌勒。到時候權力,女人,你唾手可得。我會暗中幫助你,助你白衣彌勒壯大發展,豈不美哉?”


    “那,如何除掉哈士奇?”


    三公子擺手示意,“你附耳過來。”


    他在胡力迭的耳邊,低聲細語不停。胡力迭連連點頭,並不是發出兩聲讚歎和感慨。


    “三公子,若胡子能執掌白衣彌勒,定當對公子俯首聽命。”


    “哈哈,莫要說這種話。我也是見不得你不得誌,所以才想要幫你一把。咱們是兄弟,對不對?”


    “能以三公子為兄長,實胡力迭三生之幸。”


    三公子豪爽大笑,“好了,正事說完了,我也該走了。”


    “三公子要去何處?”


    “嘿嘿,今天我侄兒迴來,我爹在府中設下家宴,我還要趕迴去,款待天寶將軍。


    你就在這裏好好享受一下,這船上的美人兒,任你享用……胡子,你可悠著點,那些小**可是厲害的很,莫要明天起不來。我先走了,若安排妥當,我自會派人通知你。”


    說完,三公子起身走出了船艙。


    隨著艙門關閉,胡子正打算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身子骨。卻聽艙中傳來幾聲輕響,緊跟著幾盞油燈熄滅,使得艙內的光線,陡然暗下來。


    胡子心裏一驚,旋身沉喝道:“什麽人?”


    話音未落,艙中暗門開啟,隻見先前在船艙門口遇到的美豔女子,身披一襲薄薄輕紗,在昏暗的光線中,款款行來。


    “小婢奉三公子之命,前來服侍大爺!”


    聲音悅耳柔媚,帶著**的媚意。


    刹那間,胡子目瞪口呆,任由美豔女子走到跟前,在他耳邊輕聲道:“老爺,何不寬衣沐浴,也好讓小婢好生伺候?”


    胡子的唿吸,陡然急促……


    哈士奇是個很健談的人,也很開朗。


    在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與言慶相仿的少年,正靜靜端坐,極為好奇的打量鄭言慶。


    朵朵則坐在言慶的身邊,聆聽著他與哈士奇的對話。


    看得出來,哈士奇並沒有因為言慶的年紀小,而對他有任何輕視之意。相反,他很看重言慶的意見。因為他不斷的詢問,鄭言慶對漢末時期的黃巾之亂,有何感官。


    若說其他的事情,言慶可能真不知如何迴答。


    但對黃巾之亂,他確是做足了功課。《後漢書》與《三國誌》,他翻閱過無數次,還有蔡邕所著的東觀紀要,以及兩漢紀等史籍,也曾認真的做過筆記。


    所以,對太平道的產生、發展和解決,言慶倒是不懼提問。


    “哈先生,今與漢末時局不同。


    皇帝雖大興土木,增加徭役。其固然有勞民傷財之舉,然則開皇以來所聚集的財富,足矣讓他實行這些舉措。另外,自西晉南渡,五胡肆虐北方以來,三百載戰火連綿不止,百姓思安。這與漢末的情況,又不相同……一個是由治而亂,一個是由亂而治。時局不一樣,產生的結果肯定不會相同。莫說哈先生的彌勒們尚不成氣候,就算是成就了和太平道一樣的氣候,恐怕還比不得孫恩之亂。


    先生今日請我來,想必已做出了決斷。


    我與朵朵從小一起長大,絕不會害她……所以,先生想效仿太平道,如同癡人說夢。”


    言慶說的很不客氣,嚇得朵朵在暗地裏,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哪知,言慶反手抓住了她的柔荑。


    當著哈士奇和她兄弟的麵,朵朵的心怦怦直跳,粉靨羞紅的,好像落日的晚霞。


    輕輕拍了拍朵朵的手,示意她不要擔心。


    鄭言慶鬆開她柔荑的一刹那,朵朵在他的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這小兒女的動作,豈能瞞得過哈士奇的眼睛。他非但不怒,反而開心的笑了!


    “鄭公子未免有些誇大了,若民心思安,又豈能有許多人願意加入我白衣彌勒?”


    言慶正色道:“人們之所以要加入白衣彌勒,正是因為,他們想要求一個安定生活。哈先生說我誇大,我倒覺得我說的有些輕了。其實,哈先生您對白衣彌勒的控製力,並不如您想像中的那麽強大。


    兩頭蛇郭孝恪,為萬貫錢帛,就敢劫殺我?


    我想若是您知道此事,斷然不會同意……還有,自朝廷開始打壓白衣彌勒以來,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令無數信徒退出。先生,若您真要起事,除了一些亡命之徒和野心家之外,會有多少人跟隨?這日子,湊合著還能過,沒有人願意做那株連滿門的事情。


    好吧,咱們再說一種可能。


    您的白衣彌勒真的起事了,而且有人願意響應。


    可你能做到如太平道那樣,一聲唿喚,八方應和嗎?以太平道那樣巨大的聲勢,到頭來還是不免落得個慘敗結局。如今,你就能做到嗎?再換一個說法,哈先生有把握,起事後在數年之中,令天下平靖嗎?若不能,你教中內部定然產生分歧。到了最後,又是一場混戰,塗炭蒼生……我想,這與先生本意,並不相同。”


    “你怎知道,我們不能平靖天下?”


    小男生突然開口,言語中有些不太服氣。


    “亞亞,不許胡鬧。”


    那小男生似乎挺害怕朵朵,嘴巴一撅,不再說話。


    “他是我弟弟,宇文亞。”


    鄭言慶笑道,“亞亞,也許能,也許不能,這本就是不確定的事情。為了一個不確定的可能,投入身家性命?聰明人不會為之,我想你也不會願意如此吧。”


    你同意我的話,就是聰明人;不同意……


    言慶玩笑著,下了一個套,令宇文亞啞口無言。


    而哈士奇笑得更加開心。


    他是個聰明人,其實在朵朵把言慶的話,第一時間轉告他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猶豫。隻是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一下子放棄了,哈士奇有覺得有些不甘心。他今天見鄭言慶,一方麵是要好好觀察他一下,另一方麵,則希望他能說服自己。


    “小郡主,您和小主先迴避一下,我有些話,要和鄭公子單獨說。”


    “哈公公,您……”


    “放心,我是不會對鄭公子不利的。”


    哈士奇有意無意的看了一眼朵朵,眼中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戲謔笑意。


    朵朵心中大羞,拉著宇文亞的小手,退出了房間。


    “鄭公子,咱們這是第二次見麵了!”哈士奇輕聲道:“上一次在洛浦書館,你給我的感覺,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所以我也沒有太關注。我聽小郡主提起過你,但心裏麵,實不太認同……鄭公子,我隻問你一句話,如若有一天……你願意待老夫,好好照顧小郡主和小主嗎?”


    鄭言慶毫不猶豫,“當然願意。”


    “如此,老夫也就放心了!”


    哈士奇說著話,從懷中取出一張牛皮卷,甩手扔給了鄭言慶。


    “我曾聽說,甘羅十二歲為丞相,但我不相信。


    我侍奉趙王三世,如今已近古稀之年。少年才俊,我見得多了,但唯方才與你相談,我始相信有神童一說。小郡主幼年飄零,對人多有提防,從不假人顏色。


    唯對你推崇無比!


    老夫希望,你莫要辜負了她……這是大定酒樓後院假山下的地宮圖紙。我原本是打算,萬一出了變故時,可有個退路。這地道直通城外伊水河畔,除我之外,再也無人知曉。地宮裏,有三百副鐵甲和兵器,也是我為防止萬一,而準備。


    我已決心,撤離洛陽。


    這地道自然不再需要,就送與公子,以作不時之需。


    另外,這上麵還有一些我教中的信徒。他們都是我的心腹,說不定什麽時候,能幫到公子。隻要公子持有這枚箭戒,不管我在與不在,他們都會聽命於公子。”


    鄭言慶展開牛皮卷,掃了一眼,立刻收入懷中。


    “請哈總管放心,言慶一定會照顧朵朵周詳。”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嗬嗬,十日之後,我將撤離洛陽。到時候就不再與公子照麵了。日後若有什麽需要,可派人往襄陽一行,我定當竭盡所能。”


    哈士奇站起身,伸出手來。


    鄭言慶也起身過去,與哈士奇擊掌三下,權作誓約。


    兩人擊掌之後,便離開了房間。哈士奇帶著宇文朵和宇文亞走了,而鄭言慶也如釋重負,與沈光匯合一處,返迴家中。


    “公子,那些是什麽人?如此神秘?”


    言慶微微一笑,輕聲道:“那些是朋友,以後也許會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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