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起身,“我要去洗衣服了……小秀才,你也不要想太多,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別看朵朵平時挺冷淡,說話也有些尖酸刻薄,但其實心地不錯。


    想是覺得剛才說的重了,所以開口安慰。


    鄭言慶笑了笑,也站起來道:“那我去煎茶,爺爺快迴來了,正好能為他解乏。”


    鄭世安喜歡飲茶,但飲茶的方法,和後世不太相同。


    言慶前世也好飲茶,不過大都是用沸水沏泡。而隋朝人飲茶,則是以煎茶為主。


    在言慶四歲的時候,就開始學煎茶的方法。


    如今茶藝已磨練的非常精湛,不僅鄭世安喜歡,就連鄭大仕有時也會讓他去煎茶。


    在中堂廊下搬出一個小火爐,很快就生出了火。


    趁著調整爐火溫度的工夫,鄭言慶用茶碾子把昨日烘幹的茶餅碾碎成均勻的細末。可不要小看這碾茶的功夫,需要有足夠的耐心,還要講求均勻的力道。茶末必須受力均勻,才能保持其中的味道。想當初,言慶學習碾茶,就足足用了三個月。


    當言慶把茶釜放在火爐上燒水的時候,鄭世安迴來了。


    他看上去似乎不太高興,胖乎乎的臉上,臉色陰鬱的幾乎要滴出水來。


    “爺爺,您今天迴來的很早啊!”


    鄭言慶連忙站起來問安。在這個時代生活了五年,他已經漸漸習慣了自己的身份。


    裝孫子唄!


    從一開始感覺別扭,到現在習以為常,鄭言慶也不會感覺尷尬。


    鄭世安強作笑臉,“言慶,別忙和了,爺爺今天不渴。”


    言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鄭世安心事重重。


    他連忙走下屋廊,上前拉著鄭世安的手說:“爺爺,賣水的老王送水時說,在環翠峪找到一眼乳泉。我讓徐媽留下了兩桶,準備給爺爺煎一碗百壽湯……爺爺,來坐嘛。”


    隋人飲茶,對炭火和水,極為講究。


    此時,茶聖陸羽還未出生,這天下好水也未評定。可會飲茶,擅飲茶的人,還是把水分出了一些品級。其中山水最優,江水次之,井水最差。而山水之中,尤以乳泉和緩流最好。富貴人家飲用茶水的時候,多以山水烹製,由此而形成了一個特殊的行業:賣水人。


    滎陽附近,尤以環翠峪山水最好。


    而乳泉難尋,有時候一眼乳泉,價值千金。


    鄭大仕喜歡喝茶,連帶著鄭世安也對此有了講究。每日勞碌後,迴家喝一碗言慶烹製的茶湯,絕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鄭言慶所說的百壽湯,正是茶湯的一種。


    拉著言慶的小手,鄭世安的心情,一下子舒緩了許多。


    他撩衣在門廊上坐下,看著鄭言慶煮水。


    當茶釜水麵出現魚眼般的氣泡時,鄭言慶撮了一把鹽,投入茶釜之中。在茶道上,這叫做一沸。鹽的多少,直接會影響到茶湯的滋味,所以一沸時,頗有講究。


    “爺爺,您好像很累?”


    鄭世安靠在廊柱上,聽言慶詢問,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還好,倒也算不得累。”


    “爺爺,今天宅子裏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發生?”


    “哦?”


    “我見爺爺心情不好……徐媽說,心情要是不好的時候,最好找人說說話,能排解煩惱呢。”


    鄭言慶裝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天真問道。


    “煩惱?”


    鄭世安忍不住笑道:“你才多大一點,說了又有什麽用處……盯著火,要二沸了!”


    “哦!”


    言慶不再詢問,目光凝視茶釜。


    可鄭世安這一笑過後,心情似乎開朗了許多。


    茶釜中的水,出現湧泉般的連珠時,言慶舀出一勺水備用,然後拿起竹夾在水中旋攪,並將茶末投注於漩渦中心。刹那間,水沫充盈,在茶釜上流過,發出嗞嗞聲響,院子裏登時彌漫著一股濃濃茶香,令鄭世安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心情更加舒緩。


    “言慶!”


    “恩?”


    茶釜中,茶水沸騰,泡沫飛濺。


    鄭言慶把先前舀出來的備用水,緩緩澆入茶釜止沸,旋即就見釜中吐出湯花,香氣怡人。


    “你覺得洛陽如何?”


    鄭世安突如其來的一句問話,讓鄭言慶吃了一驚。


    他正在分湯,手一抖,分出的湯花立刻散開。要知道,這湯花也是烹茶的精華所在,很有講求。若湯花散開,就等於這一釜茶可能毀了。好在,茶釜已經離開了火爐,鄭言慶也隻是在分湯時,才打散了湯花。饒是如此,他心裏仍覺奇怪。


    要去洛陽嗎?


    言慶默默的重新從茶釜中分出一碗茶湯,擺放在鄭世安跟前。


    對於這個半途收養的孫子,鄭世安非常滿意。但有時候還是感覺,言慶的性子太過沉冷,不想同齡的小孩子。每次和他說話的時候,總覺得好像和同齡人交談。


    當然了,言慶隻是聽眾,很少發言。


    見言慶露出驚奇之色,鄭世安忍不住笑了。


    但笑容旋即消失,他輕聲道:“今天老爺告訴我,二老爺要迴來了!”


    二老爺?


    鄭言慶對這個稱唿並不陌生。事實上在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在安遠堂,還有一個二老爺的存在。


    至於這位二老爺的來曆,卻要從鄭大仕的祖先說起。


    鄭大仕的祖先,是滎陽鄭氏七房中,第六房鄭連山的後代。連山以驍勇而聞名天下,長孫鄭先護也是當時聞人。鄭先護的兒子鄭偉,在北魏時投降了梁朝,而後在魏末迴還。北魏分裂,鄭偉起兵響應西魏,鄭氏族人紛紛跟隨,其中有族人鄭頂和鄭榮業兩人,祖上本是連山的奴仆,因功勳而被納入族譜,成為鄭氏族人。


    鄭榮業後來戰死,而鄭偉則功成名就。


    得授大將軍銜,江陵防主,都督十五州軍事。那時候,也正是連山安遠堂一房最為興盛之時。鄭頂也因功而被封為衛尉少卿,死後還被贈官儀同三司。


    鄭世安口中的二老爺,就是鄭頂的兒子,鄭常


    在安遠堂也算實權派人物,由於跟隨了隋皇子楊諒,所以長年不在家中。鄭言慶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但卻沒有見過鄭常。乍聞鄭常要迴來,言慶倒也不覺得奇怪。


    人家迴自己的家,又能有什麽古怪?


    “老爺說,二老爺好像在太原惡了漢王,被罷了官職。


    他擔心二老爺心情不好,所以準備讓二老爺接管安遠堂的事情……”


    言慶明白了!


    鄭世安是因為要交出手中的權力,所以感覺不高興。想想也正常,自改元以來,鄭世安就把持著安遠堂大小事宜,雖有鄭仁基和崔家小姐,但實際上卻僅在一人之下。一下子把手中大權交出去,心裏肯定不舒服。而他,又無法反對鄭大仕。


    做人奴才,最可悲的恐怕就是這種無法掌控住命運的感覺吧。


    “老爺還說,大公子年後有可能會出任洛陽東曹掾,所以想要我過去幫襯一下。”


    大公子自然是指鄭仁基。


    鄭言慶疑惑的問道:“大公子不是在長安嗎?怎麽好端端要取洛陽當官?


    這洛陽曹掾,又是什麽職務?是升了,還是降了?爺爺您要是去了洛陽,我該怎麽辦?”


    鄭世安微微一笑,“大公子自然是升官了。


    洛陽屬河南尹,東曹掾一職也比其他地方的職務高一等,屬從五品。大公子不到五年,就從從八品的通事舍人做到如今的從五品,可算是前程遠大……至於你,老爺之所以讓我去洛陽幫助大公子,其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你的緣故啊。”


    “我?”


    言慶有些詫異。


    他來鄭家五年,並沒有和鄭大仕有太多接觸。隻是這前幾個月,鄭大仕突然讓他去煎了幾次茶,而且每次煎茶時,鄭大仕不是看書,就是閉目養神,沒和言慶說過一句話。


    怎麽和自己有關?


    “小少爺漸漸大了,這幾年隨著大公子奔走,也沒個安生。


    等過了年,大公子在洛陽安頓下來,也該給小少爺請先生了。老爺想給小少爺找個伴兒,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你最合適。再者說,少夫人有了身子,也要照顧。”


    怪不得早兩個月,鄭大仕讓自己去煎茶。


    原來不單單是為了喝茶,其實也是一種考量。


    “那徐媽和朵朵呢?”


    “這個……老爺的意思,是讓她們留在祖宅。”


    言慶一聽,有點急了,“那怎麽可以?朵朵不過去,誰又指點我降龍功呢?”


    鄭世安又笑了,“你放心,我和老爺說過了,到時候會帶徐媽她們一起走……隻是到了洛陽,她們隻能在外宅呆著,不可以去內宅做事。言慶,你那降龍功練得如何了?”


    “哦,馬馬虎虎!”


    “可不要馬馬虎虎……還有,到了洛陽之後,可別在大公子麵前,露出什麽破綻。”


    鄭世安品了一會兒茶,和鄭言慶說了一會兒話,覺得心情舒緩了許多。


    祖孫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徐媽那邊也做好了飯菜。


    “言慶,這件事先不要和任何人講,包括徐媽和朵朵在內。二老爺大概再有十天就會迴來,到時候我和他交接完畢後,咱們就準備動身……不過也真奇怪,漢王年初上表要加強太原的防務時,二老爺還來信說,他在漢王那邊,做的很愉快。”


    鄭世安起身的時候,輕聲嘀咕了一句。


    可正是這一句話,卻讓言慶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鄭常這次迴來,會不會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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