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他自己,麵對為自己牽馬的旗丁“九爺”,也實在是不知道怎麽相處。


    幸好,小九的內務府總管大臣沒白幹,宮裏旗裏混的憋屈,反倒在外麵折騰的一攤,捯飭的風生水起,見天的大車拉來拉去,旗裏街麵,一堆人在給他扛活,估摸著銀子不少掙。


    “九爺啊。”


    拉哈達不知想到了什麽,單手在馬鞍橋上一撐,翻身下馬,覥著臉朝元吉湊了過去。


    “啥事?”


    元吉懶洋洋的瞥了眼拉達哈,又伸腿踢了腳身前跪地不起的戈什哈,用滿語吩咐道,“海蘭察,給爺掰個饃,拿口水來。”


    “嗻!”


    海蘭察俯首一千,按刀而起,急步走到自己坐騎身側,解袋掰肉饃去了。


    “海蘭察不是分得撥什庫麽?”


    元吉把腰刀一解,順手插在了拉達哈的馬鞍側兜裏,看著身前忙活的海蘭察,疑惑道,“怎麽成你戈什哈了?”


    “分得撥什庫”就是滿語“驍騎校”的意思,一佐領手下五個,八旗京營武官六品,高於八旗最低一等的桃禮馬甲,也就是“驍騎”。


    “連坐受罰。”


    方才薩布素已經把海蘭察的水囊拎走了,拉哈達一邊解下自己的水囊遞給元吉,一邊若無其事道,“去年,海蘭察那部的佐領根特木兒率親屬四十人出奔羅刹國了。”


    頓了頓,衝海蘭察喊了嗓子問,“那群布勘躥逑哪個地界了?”


    “牙克沙!”海蘭察低頭掰饃,悶聲應道。


    “雅克薩?”


    元吉一愣,“老海是達斡爾族人?”


    雅克薩就是達斡爾族的聚居地。


    “根特木兒跟奴才不是一部的,奴才是鄂溫克人!”海蘭察語氣有點悶。


    “海蘭察是索倫部馬甲。”


    拉達哈拿馬鞭指了指海蘭察,“根特木兒那廝一叛,旗裏二十三個索倫部的馬甲,都被打成戈什哈了。我估摸著鼇拜是想讓諸將了解下關外吉林烏拉,薩哈連,興安嶺,額爾古納至寧古塔一線的軍情地要,開春各旗就要分幾個馬隊出關。”


    索倫部是個混居部落,由鄂溫克族,達斡爾族與錫伯族共同組成。


    滿洲人少,八旗是保甲地域編製,包含男女老少,一旗僅幾千人,真正的馬甲兵丁,帶護軍包衣都不足五分之一,這已經是極高的征兵比例了。


    入關之後,滿洲八旗才算擴充了一下,加上隸屬於滿洲旗下的漢軍旗,上三旗人馬總算過萬了。


    組成皇家禁衛軍的親軍營,護軍營,前鋒營,最早每營兵力僅三五百人,到了如今的康熙七年,每營滿編也才堪堪過千。


    這還要算上內務府三旗包衣護軍、前鋒,驍騎三營的補充兵。


    八旗精銳是很少的,威震天下的索倫重騎兵,錫伯騎兵,前者全軍僅300騎,後者僅150騎!


    直至乾隆時期,建立的八旗禁軍“健銳營”,即攻城雲梯兵營,就是以上三旗每旗抽50丁,下五旗每旗抽30丁,滿洲八個旗支援一個營的組建,合起來整個“健銳營”也不過300滿洲兵。


    那還是乾隆時期,清早期缺兵缺的更厲害。


    一入關,向西要追擊李自成大順軍殘部,西南要擊滅盤踞川蜀的張獻忠,向南要滅南明,東麵海上還有個鄭家。


    以滿洲這點人,根本就不夠,一分就撒胡椒麵了。


    一入關,盛京就空了,北麵的蒙古各部,東麵的朝鮮,本地深山老林裏一堆山地漁獵民族,萬一趁大軍南下出來撒歡,那樂子就大了。


    於是,多爾袞入關之前,想了個招,把本地深山老林子的野人部族,少數民族,也給抓出來,編成雜牌“小八旗”帶上。


    八旗前有名字的,例如“布特哈八旗”等等,就是來自特定地域,特定部族,特定民族的“小八旗”。


    新占的地盤,新拓的疆土,就把這群火線加入“八旗”的野人,駐紮在當地,設立將軍衙門,由滿洲王公勳貴兼任將軍,副都統,負責指揮,是謂駐防八旗。


    “小八旗”一駐紮異域,人生地不熟,融入當地絕非一兩代之功,藩鎮都很難形成,更別說造反了。


    “小八旗”一與環境迥異,那就人盡敵國了,“小八旗”對外畢竟也稱“八旗”,除了依靠大八旗,沒別的轍。


    而真正的滿洲八旗是不駐防的,駐不起,人不夠。


    一個滿洲佐領麾下才一牛錄300戶,能出100馬甲頂天了,滿洲八旗一共才一百來個牛錄。


    多爾袞揮師入關之時,滿洲八旗動員範圍是十歲到七十歲,一共才五萬人,這裏麵還包括滿洲旗下軍奴,也就是馬木留克奴隸兵,是謂“護軍包衣”。


    滿洲的家奴跟包衣打仗也很猛的,三藩之亂時京師的八旗兵沒了,蒙古察哈爾部布爾尼突然起兵三萬撲京師,就是被京師滿洲勳貴各府上一群家奴包衣,殲滅了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滿洲悍匪相處久了,家奴都個個悍勇。


    後世的滿族不是滿洲,其中九成是漢人之後,是民國民族劃分時把漢八旗統統劃為滿族了。


    清初沒那麽多滿洲人,滿洲要有百萬人口,莫斯科都打下來了。


    就是由於滿洲八旗殲滅李自成與南明弘光政權,傷亡太過慘重,減員近兩萬。


    雖然把幾千萬人口的大明征服了,可自個四成人口也沒了,之後就退到二線,隻壓陣不出擊了。


    再死就死沒了。


    滿洲軍功爵給的痛快,家奴包衣立功都封爵,入旗籍,就是要補血!


    康熙他媽佟家,更是全家從漢人變滿洲人了,這個補血就更快了。


    滿洲這個民族就是這麽來的,裏麵女真人,靺鞨人,野人,朝鮮人,蒙古人,藏人,俄羅斯人,迴迴,漢人,戰爭俘虜來的家奴,包衣,啥鳥人都有。


    順治時期就有俄羅斯半分佐領了,原曆史的雅克薩之戰,俘虜的一百多俄羅斯土匪,同樣編列了一個鑲黃旗俄羅斯佐領,俄羅斯人照樣變成“滿洲”人。


    八旗是按村按旗編列的,原來什麽民族不重要,都能入“滿洲”,變成旗人。


    相反,即便是努爾哈赤的子孫,犯錯照樣從宗室除名。甚至一人犯錯,一支皆除名,鐵帽兒王都能改封。


    這種化民族為旗的政策,曆史證明了它的威力。


    滿洲八旗主力大多蝟集於京師,說是主力實際也就兩萬多人,僅在直隸京畿地區,關外盛京地區有成建製的駐紮。


    全國各地滿蒙漢駐防八旗,以牛錄製的按戶統計,加在一起,康熙初年僅為1萬5000人,其中絕大多數又都在京畿地區與關外。


    駐防全國各地的八旗,除了“小八旗”,實際全是蒙古八旗與漢軍旗,蒙古八旗與漢軍旗的人都不夠,真有事要平事的時候,全靠綠營。


    畢竟不是關外一隅了,滿洲,蒙古諸部,藏地,西北迴部,關內漢地,廣袤的領土,滿洲八旗那點人,一分兵就握不成拳頭了。


    清軍入關全取天下之後,滿洲八旗就不再用來到處平事了,而是用於壓陣。


    滿洲八旗壓蒙古八旗,滿洲八旗與蒙古八旗一起壓漢軍旗,漢軍旗壓綠營,綠營壓保甲鄉勇。


    小事鄉勇上,事大了讓綠營上,綠營要是敢亂,八旗就是用來平綠營的!


    終清一代,都繼承了多爾袞這個政策,不少原本生活在關外的少數民族,例如鄂溫克族,達斡爾族,錫伯族等關外“小八旗”,就被灑的新疆,寧夏,青海,西藏,蒙古,雲貴,甘陝,大小金川,台灣等等,天南地北駐紮的到處都是。


    例如清軍西征,新拓大片疆土,命名為“新疆”後,就從布特哈八旗的錫伯人中,抽調了一部分全家遷徙,以駐防八旗兼建設兵團的形式,永久駐紮在了新疆。


    這些錫伯族的布特哈八旗將士,攜帶他們的家屬,財產,經過長途跋涉到達西北,世世代代的永久駐紮在了邊疆。


    海蘭察就是被滿洲八旗裹挾來的小八旗,像他一樣來自於關外深山老林裏的各部,各族的家夥,在滿洲八旗中很多。


    對外,海蘭察這號的野蠻人同樣被視為“滿人”,“八旗兵”,隻有在滿洲八旗之內,才又有所不同。


    否則,也不必分什麽滿洲老姓不老姓,葉赫部這部那部的了。


    “海蘭察。”


    元吉接過海蘭察遞過來的烙餅夾肉咬了一口,邊咀嚼邊道,“你幹脆跟爺幹吧,我打算在關外圈個鹿苑,養點馬鹿啥的,割點鹿茸鞣點皮子。順便在口外收點牛羊皮羊毛,在奉天攢個廠,你幫爺守廠吧。”


    “廠是幹啥的?”海蘭察疑惑的問。


    “廠幹啥要建在老京?”拉哈達疑問,“太皇太後跟皇上,允九爺出京了?”


    “出不去,所以才讓人給爺看著去啊。”


    元吉腮幫子鼓鼓,提起水囊飲了口,一抹嘴,“漢人太聰明了,蘇州織工之靈巧,有些東西一看就明白了。爺怕廠裏的機關被漢人學去了,關外龍興之地開廠正好。漢人過不去,招點海蘭察一類的憨貨給爺扛活,學會了廠裏的機巧,也沒人傳的出去。”


    “嘿嘿。”被人喊憨貨,海蘭察倒是嘿嘿一笑。


    “這憨貨能守個什麽?”


    拉哈達熱切道,“奴才倒有幾個上過陣的包衣阿哈,不如派去給九爺使喚?”


    “防的就是你這號的。”


    元吉斜臉輕呸了一聲,吐出一塊骨渣,衝拉哈達冷冷一笑,“爺就是怕奉天那群老王窺探爺的廠子,才讓個敢砍人的過去守著。用你家的包衣,爺不怕招賊啊?”


    “瞧九爺說的。”


    拉哈達一副委屈的表情,馬鞭斜指上天,指天畫地賭咒道,“奴才是那等醃臢的人麽?奴才對九爺……”


    “得得得。”


    元吉不耐煩的一擺手,抬手把水囊扔給了拉哈達,“甭跟爺來這套,爺讓你找的鷹隼給爺送來,咱再聊別的,讓你辦點事,你個奴才都敢給爺磨嘰仨月。”


    “九爺。”


    拉哈達低聲道,“讓皇上知道了您又玩鷹……”


    “知道了又怎麽地?”


    元吉拽了拽身上的旗丁毛氈綿甲,氣道,“爺現在光杆一個,不找點錢奶媽子都養不活,不找點樂我都不想活,還有啥能罰的?”


    心壞怨懟,大不敬啊,拉哈達暗道,這種讓人參一本就得圈禁的瘋話,宗室裏也就小九敢罵,打小就飛揚跋扈,瘋的不輕。


    “九爺都不怕,奴才大不了跟著罰唄。”


    拉哈達為了參一股,也豁出去了,“鷹早找好了,三頭健鷹正熬著,奴才是打算讓鷹匠再湊三頭沒睜眼的雛鷹,到時候一並送九爺府上。”


    “別送家去,呐呐看見又得惱!”


    元吉一擺手,吩咐道,“讓你家讚塔把鷹送東倉去,爺自個熬。”


    “那蜂窩煤的事?”拉哈達陪著小心。


    “見了鷹,京師鑲黃旗區的配送,讓你試試。”


    元吉說完,伸手從拉哈達坐騎馬鞍旁的掛袋裏,拽出自己的腰刀,轉身就走,“爺先走了,你要不怕忌諱,就來爺府上請安,說不定爺一高興,讓你參一股呢。”


    “奴才有何可懼?”拉哈達哽著嗓子衝元吉的背影來了句。


    元吉聞聲腳下不停,抬手豎起了一根大拇指,在腦袋上晃了晃,頭也不迴的走了。


    今個校閱,最差的都是個馬甲,隻有元吉沒有馬。


    媽的,想起一路灰頭土臉的跟著拉哈達的馬跑,元吉的心情就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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