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暖準備妥當,走進電梯,見到了穀清明。

    “你也要去現場?”

    “嗯。”穀清明點點頭,“帶柴油去。”

    “柴油?”甄暖納悶,想了想,背後發寒,“屍體在瀝青裏邊?”

    表情木木的穀清明這下低頭看她了,說:“甄暖,我接受你做我的同事了。”

    “……”

    “因為瀝青?”她莫名其妙,“我來cb這麽久,之前你把我當什麽?”

    “實習3個月後就會被隊長辭退的人。”

    “……”

    她有那麽糟糕嗎?

    ……

    垃圾填埋場裏惡臭熏天,像混集了世界上所有的毒氣和刺鼻惡臭。

    甄暖戴上垃圾填埋工人專用的防護口罩,層層疊疊厚厚實實,唿吸都困難。先一步到達的言焓和其他刑警,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天坑邊上。

    天上下著小冰雹。垃圾場的負責人對著下麵指指劃劃。言焓微低著頭,時不時點兩下,認真在聽講解。

    負責人說:

    “……這屍體的發現也實在蹊蹺。環保局前幾年不是和德國多特蒙德一家垃圾轉化廠簽訂了變廢為寶合同嗎?這幾年市裏的垃圾全運到德國處理再利用。我們市生態才全國數一啊。陽明垃圾場早年填埋量飽和,這幾年為了搞生態,垃圾被運走,運了好幾年,終於輪到36號坑。”

    他指著懸崖底下黑漆漆的土地,

    “垃圾全挪走,底下出現一大堆瀝青。我們用挖掘機挖成小塊運,結果挖起一塊時,瀝青上浮現出一張猙獰的人臉……

    後來一看,整個人浮在上麵哩,像黑色的墨水畫……”

    ……

    言焓他們乘升降梯去往坑底,

    四周的泥土壁上殘留著花花綠綠的垃圾碎片,像淩亂的塗鴉。

    腳下的土地堅硬得像岩石,散發著黑乎乎的光澤和刺鼻的氣味。垃圾都挖走了,可殘留的毒物臭氣全滲進地下,又擴散到空氣裏。

    四周宛如災難片裏的末世。漸漸密集起來的冰雹又增添了些蕭索。

    一行人在坑底走了幾百米,地麵上出現大麵積高低起伏的瀝青。

    甄暖發現一路過來瀝青裏除了混雜著不規則的垃圾,還有一些殘留的金屬片,非常大塊的鋼鐵片。

    前邊,言焓

    對痕檢組的人說:“把這些金屬片全部搜集起來。”

    譚哥奇怪:“那不是覆蓋在上邊的垃圾嗎?堆放太久,融在一起了。”

    “我認為是裝瀝青的罐子。”

    “罐子?”譚哥蹲下撿起一片,“這麽薄?”

    “在垃圾堆裏埋這麽多年,雨水滲進來,各種毒物分解,連罐子都被腐蝕了。”

    “意思是,這些原本都是瀝青罐子?”

    “這麽多的瀝青怎麽運過來?”言焓問,“難道運來之後就地加熱一下,把凝固的瀝青倒出來再運走罐子?”

    甄暖想了想,明白了。那屍體是在別的地方被塞進瀝青然後整個兒移到這兒來的。

    又走了幾十米。來到一座黑色的小山前,大塊的瀝青被挖掘機一鏟子一鏟子堆砌起來。

    瀝青硬掉了,踩上去有地毯般軟陷的質感。

    每塊瀝青都有大半個人高,言焓和幾位刑警輕輕鬆鬆躍上去,好似在飛,一塊塊踩在腳下毫不費力。

    言焓跳到半路,迴頭看。

    甄暖落在後邊,小臉急慌慌的,怕跟不上大家,跟落單的小狗似的圍著瀝青急得團團轉,手腳並用地爬。

    放眼望去,這塊環境惡劣的山林裏,就隻有她一個女人。

    他幾步跳下去,俯身朝她伸手。

    她仰頭,他背後是高高的天空和漫天的落冰花,襯得他的眼眸幽深幽深。

    她想了想,把手交過去。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她細得像根小棍子,仿佛一捏就碎。

    他叮囑:“你傷沒完全好,別用力,我把你提上來就可以。”說得像她是隻貓,拎著脖子就行。

    他的手腕蓬勃有力,使出勁兒拉她時,手筋繃了起來,滿滿的全是力量。

    他的確輕而易舉,往複幾次就把她拎到瀝青堆頂上。

    甄暖站好了迴頭,驀然看見瀝青上浮雕般露出一個痛苦掙紮的畸形人麵,黑漆漆的臉猙獰而扭曲。

    甄暖冷不丁嚇得往言焓那邊一縮,撞上他的胸膛。

    他站在瀝青塊的邊沿上,後邊懸空,搖晃了幾下想保持平衡,可最終還是重心不穩向後傾斜而去。甄暖趕緊拉他,他卻打開她的手,偏她抓得太牢不鬆,兩人歪歪扭扭地搖晃起來。

    言焓索性跳下去,落到下一塊瀝青上。

    她也要

    掉下來,他雙手舉高扶住了她的腰。她渾身一麻,晃蕩兩下,好歹站穩。

    言焓很快又跳上來,拍打頭上和肩上的冰。

    “幸好。”他自言自語,似乎鬆了一口氣。說著,揪住她衣服背後的帽子,把她往瀝青中心挪了一點。

    他低低道:“別剛出院又摔進去。”

    ……

    瀝青塊上的“浮雕”輪廓並不明顯。

    所謂猙獰的人臉和身體,細細一看隻是瀝青上的溝壑。表麵伸出一隻手,非常瘦小,像縮水了的老人的手。

    甄暖初步看過後和言焓商量,把這塊瀝青和挖掘地附近的瀝青搬到平地上去,眾人一起用柴油溶解,把屍體和掩埋在瀝青中的證據找出來。

    大家陸陸續續從瀝青山上往下走,男人縱身下躍,輕輕鬆鬆。

    但麵對半人高的瀝青塊,甄暖想想才愈合的傷口,不敢貿然下跳。且瀝青上開始積冰,萬一打滑,她就完蛋了。

    她坐在邊上,慢慢往下挪。

    言焓從她身邊跳下,走到她下一級,蹲了下來,指指自己的肩膀。

    意思是……踩著他的肩膀下去?

    甄暖又驚又嚇,忙擺手:“不用。”

    他蹲在地上,仰起頭顱,笑著看她:“你想讓我抱你?”

    她坐在巨大天坑的瀝青小山上,愣愣地眨巴眼睛,是她的錯覺還是什麽,自她出院後,隊長對她不一樣了,看似輕挑,卻好溫柔……

    她臉紅了半晌,搖搖頭,低聲咕噥:“不是那個意思。”

    有顆冰粒飛過來落在言焓長長的睫毛上,他低下頭去,揉了揉,又指肩膀:“快點!”

    前邊的譚哥也蹲到下一塊瀝青上,笑道:“沒事兒,當警察麽,習慣了。救人的時候被踩是常事兒。”

    程副隊也笑:“給自己人踩踩是內部資源利用,別不好意思。”

    說話間,一路而下的瀝青塊上,幾個刑警依次蹲下組成了樓梯。

    甄暖受寵若驚,大家都蹲下等著,她也不能扭捏推辭。她趕緊換上口袋裏的鞋套,咬咬牙一狠心,踩到言焓的肩膀上。

    柔軟緊實的皮膚下是堅硬有力的肩胛骨。

    她落了一腳,便趕緊下去,嗡聲說:“謝謝”,又很快走去下一個台階。

    懷著一顆惴惴不安又感激敬畏的心,她一路說著謝謝,從七

    八個刑警同事的肩膀上踩了下去。

    她終於穩穩落地,一瞬間,後邊的大小夥子們如全矯健的獵豹,唰唰從山上竄下來,跑到她前邊去了。

    ……

    冰雹下得越來越大,甄暖更冷了。

    她站在一旁看吊機移動瀝青,情緒低落。

    言焓看出她的異樣,過來問:“怎麽了?”

    “感覺……剛才給大家拖後腿了。”她低頭,“之前不覺得男法醫和女法醫有什麽區別,事實也該這樣。可我本身和身體素質好的女法醫,差距很大。”

    “小恩小惠,說不上拖累。進了刑警隊就是戰友。再說,都是男人,自然該保護你。覺得感激,以後就多和大家說說話多笑笑。他們就很開心了。幹這一行,是很需要開心的。”

    “我知道了。以前我話那麽少,大家都當我是模糊不清的背景人吧?”

    “那倒不是。”他笑著摸了一下鼻子。

    “誒?”

    “真想知道?”

    “……想。”

    “漂亮。”

    甄暖一愣,臉唰地紅掉:“你們……說這個啊……”

    “男人看女人,不看漂亮看什麽?”他好笑。

    甄暖臊得臉紅,很難想象這群精英男空閑無事時會聚在一起討論她漂不漂亮。

    ……

    吊機把瀝青塊挪到平地上,一夥人用柴油慢慢溶化瀝青,小心翼翼分離固定在瀝青裏近10年的屍體。

    大家夥兒分成幾組輪流做,在下冰雹的冬夜裏花了近4個小時,才把屍體分離出來。

    的確是具鞣屍。

    周身全黑,又如古銅。皮膚細膩成皮革,紋路機理十分清晰。

    由於在酸性瀝青裏密封太久,死者身體全麵縮小,像練了縮骨功,又小又柔軟,輕捏它的手臂和小腿,可以柔韌地彎曲。

    人看上去隻有初中生高,肩寬髖寬更不及初中生。

    痕檢組也從瀝青裏找出一堆雜物,無法確定是跟著屍體的,還是9年間糅進去的垃圾。

    各隊收拾準備離開,言焓走到一旁抽煙,打了個電話出去。

    “是我。”

    對方沒聽出他的聲音:“哪位?”

    言焓微微眯眼:“紫色。”

    “……小火。”對方聲音沉穩,像

    大哥對弟弟,“咱們很多年沒聯係了,聽聞你……”

    他打斷:“我剛剛發現一具9年前的鞣屍,懷疑和你有關。”

    “你還是沒變,衝撞……”

    “瀝青。9年前你的瀝青廠遭人報複爆炸,現在看來,是你故意也說不清。隻有那場爆炸中的瀝青沒有登記記錄。”

    “小火,我是被陷害的。”

    “飛鷹,隊長,如果讓我發現你和她受的傷害有什麽關係,我會一寸一寸,扒了你的皮!”他掛了電話。

    ……

    迴到cb,甄暖沒急著下班,留在解剖室觀察鞣屍。

    鞣屍雖然會軟化縮小,但能大幅度地保存死者身上的傷痕。

    甄暖曾在美國見過一個沼澤裏產生的有上百年的鞣屍,脖子上的勒痕花紋和頭上的傷口清晰可辨。但這一具……

    衣服殘破,臉皮細膩如皮革,但仔細一看,坑坑窪窪。其他地方的皮膚也是如此。

    甄暖想了想,不太明白是不是瀝青的腐蝕作用。

    她抓住死者小小的下頜捏了一下,不想卻捏開了,鞣屍“啊”地張開嘴巴。

    “……”

    她有點兒窘,縮著脖子吐吐舌頭,剛要把它的嘴闔上,卻看見裏邊含著東西。

    甄暖拿鑷子夾出來,竟是一枚鑽石戒指。

    戒指上不知為何也沾了瀝青,可口腔其他地方沒有。

    她夾起鉑金戒指細細地看。

    戒指內側刻著字母,前幾個被瀝青遮住,隱約一個h?後邊兩個是xs。

    xs?特小號?戒指這麽標型號?不對吧。

    走廊裏傳來辦公室的電話鈴聲,她沒多想,把戒指收進證物袋,裝進抽屜。

    走之前感覺不對,她囧囧地折迴來用力把死者的嘴巴闔上,這才關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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