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一個叫做畜生的犯人要迴家了,小偉說:“你們哪個要給家裏捎信的,叫畜生給你們帶,記著叫家裏帶點錢來!”

    幾個人就把紙條給了畜生,畜生藏好,走了。

    *          *          *

    劉勝華很快適應了號子裏的生活,每天早上,房頂的哨兵會來吆喝一聲,牢裏的人就趕緊站成一排報數,然後就聽見報數的聲音一間一間地傳過去。洗完臉後有一段時間就專門給大家背誦監規紀律,那監規用黑漆寫在牆上,有“十不準”之類,其中有一條專門不準搞同性戀活動。如果背熟了,在小偉那裏背一遍,就可以休息;背不出來的天天背,背熟為止。十點鍾左右開早飯,吃飯、放風,難得地看看院子裏那一小塊藍天,運氣好的還可以曬曬太陽。然後又趕雞入籠一樣把人關進號子裏,中午沒事,可以睡睡覺。睡醒後大家眼巴巴地等著下午開飯,四點鍾的放風時間較長,可以洗澡洗衣服什麽的。然後又迴到號子裏,碰上幹部心情好的話就通過牆上的小喇叭放些歌曲進來,那就好像過節一樣,大家興致勃勃地聽上一兩個小時。然後又是晚點名,又是睡覺。

    劉勝華很快就餓得不行,每天吃兩頓,每頓隻有一碗飯。碗是夠大的,卻鬆鬆地裝上大半碗,填進肚子裏和沒有吃差不多。菜要麽是水煮包包菜,要麽是水煮馬鈴薯,當地人叫“洋芋”,清湯寡水的沒一點油。每星期吃兩次葷,有幾片肉,卻又摻在菜裏煮過,早被煮得沒油沒味。打飯的也是犯人,據沈義說平時住在另一間號子裏,每天出來做兩頓飯,煮熟後打給各號犯人吃,然後迴去睡覺。這一來本地人的優勢就得以充分發揮,你和那打飯的認識的話,他會認著你的碗,往裏麵多放幾片肉。別說肉吧,他把那肉湯打一勺澆下去你的碗裏,你就受用不盡了。

    在這方麵,豬頭很會來事。在沒肉吃的日子裏,他很大方地公平公正公開,所有的碗(隻有一個例外)統統摞成一摞推出去裝飯,裝好以後拿進來誰也不準動,等到全部擺成一堆兒,就讓某人先挑。這個某人是輪流坐莊的,今天張三,明天李四,反正人人有份,輪到了就可以先挑一碗你自認為是裝得最滿的。劉勝華開始還比較滿意,這樣畢竟給了每個人一個公平的機會。可是過了幾天,他就看出端倪了,每逢吃肉,豬頭就蹲在門邊,飯一進來他就喊:“快吃,快吃,今天也不知有什麽事!”等各人把飯都吃著,他們那四人的飯才從外麵進來,劉勝華一眼就瞥見那碗裏的肉比別人要多。劉勝華當然假裝沒看見,他告誡自己要忍著點,凡事少說話。有迴有個新來的傻兵不懂事,嘟囔了兩句,豬頭劈臉就給了傻兵一巴掌:“你媽賣b!叫你來改造,你倒成了演說家,真是給臉不要臉!你信不信我把你和諧掉!”

    傻兵雖然傻,但也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蹲下去一聲不吭。豬頭這一巴掌比新聞聯播還要起作用,從此天下太平,號子裏的人不再因為吃飯有意見。

    隻有一個例外是亞可夫,亞可夫是少數民族,不吃漢族的東東,所裏專開一個鍋做飯給所有他這類人吃,所以他的飯要另打,碗要另洗。劉勝華曾問亞可夫,說所裏其實可以把他們所有民族(當地土話把少數民族統稱為“民族”)集中住在一起,那可以少了許多麻煩。亞可夫笑笑:“政府就是怕我們聚在一起會鬧事,才特意把我們分開的。你不知道我們民族的特點,就是齊心,聚在一起力量會大了n倍。哪像你們漢人,膽小怕事,還狗咬狗!”

    劉勝華正擔心小偉聽了會不高興,小偉卻也說:“這裏的民族厲害著呢,聽老一輩人說,文化大革命時,有個副省長是外地來的,不懂事,提出全省大養其豬,改善生活。結果迴子到省城去遊行,和解放軍打起來,死了超多人,最終那副省長調走了,再也沒人提養豬的事。嘿嘿,政府也要給迴子幾分麵子。”

    亞可夫說:“其實很簡單,我們不怕死,大不了和你拚命。這世界就這樣,有理的怕沒理的,沒理的怕耍橫的,耍橫的怕不要命的。”

    亞可夫不光是吃飯另裝,連洗衣服也不用大家共用的盆子。劉勝華看他洗衣服吃力,就要幫他,亞可夫說:“不用不用,我是怕傳染你們不好。”

    原因是亞可夫有性病,雞巴爛了好長一段時間,所裏的醫生給過他藥,但是吃不好。亞可夫提出去醫院看,所裏沒批,說案子沒結,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病,按規定不能出外看病。性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號子裏擠著那麽多人,很容易傳染。亞可夫每逢放風時有太陽的時候,就脫光了在太陽底下曬,大家就驚歎他的雞巴超大。亞可夫說:“大?大個毬!我們那兒的人比我大的多著呢,我們這民族就是毛多雞巴大!”

    亞可夫和小偉沒事時就交流踢雞經驗,一舉一動,一招一式,說得活靈活現,如同親曆現場。亞可夫說到激情處,就會硬起來,一硬起來就大得嚇人,然後他就五個打一個把它打出來,一邊打還一邊舒服得直哼哼。劉勝華想這些人怎麽就沒有一點廉恥之心,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就能邊說邊做。不過有時又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因為亞可夫那物件不光是又粗又長,還因為潰爛而血跡斑斑,看上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刺激性,可以活動一下因坐牢而麻木的神經。

    小偉說:“你確實是厲害,我在外麵踢雞踢多了,遭了好多次,就去打針,打好了又去踢。來來迴迴好幾次,搞得我現在都不硬了。”

    劉勝華也把自己的經曆搬出來曬。他剛來米糧縣時,不會吃辣,一點點辣都受不了。可是吃著吃著,就慢慢體會到了辣的妙處;再吃下去,才發現辣裏別有一番天地,那絕對不是不吃辣的人所能感受的。就這樣吃著吃著,對辣竟上了癮,越吃越板紮(“板紮”是當地土話,“很棒”的意思)。某一天,劉勝華覺得身上發癢,他沒在意,幾天後那癢開始厲害起來,生殖器處還長出小紅點,癢得隻想撓,越撓就越癢,越撓就越硬。他跟老板請了半天假,跑到縣醫院去看,才進門就沒有了信心。說是縣醫院,可是裏麵那氛圍一大股鄉下味,看見那些醫生護士都是鬼頭鬼腦的,好像才從田裏上來剛洗了腳。他找了個男醫生,說了症狀,男醫生叫他脫下褲子,扒拉了一下他的雞雞,就說是性病。劉勝華很不高興,說這不是性病。那醫生說:“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性病的人多著呢,打個大針就好了。”劉勝華說:“不是不好意思,本來就不是性病。我有沒有性病我會不知道麽?我從來不去嫖娼,得不得性病我最清楚!”醫生無語,給他開了藥方,叫他去交錢。劉勝華一看那字,卻不是平常那種龍飛鳳舞如天書般看不懂的字體,而是像小學生學寫字的那種娃娃體。交了一百多塊錢,打大針(輸液)打了兩小時,又拿了幾包藥丸迴去,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幾天後仍然癢得不行,劉勝華就在辦公室裏訴苦,恰恰被一個同事黃建平聽到了。黃建平看了看他的雞雞,說:“什麽性病嗬,太簡單了,這叫熱毒。你吃辣椒吃多了,熱毒積聚在身體裏麵沒有發散出來,就會全身發癢。你去買幾包三黃片,一吃就拉,拉上它兩天就好了。”劉勝華去買三黃片,才兩毛錢一包,果然一吃就拉肚子,一拉兩天,身上的紅點全消失了,再也不癢。他一高興就把黃建平拉去吃飯,說黃建平解決了大問題。米糧縣醫院的什麽狗屁醫生哦,看他們寫的那幾個字就知道沒水平!”

    小偉卻說:“縣醫院的醫生可以呢,當地人找他們看都說很好滴。”

    劉勝華隻好說:“那可能是我水土不服,他們看不好我這外省人。”

    *          *          *

    這天沈義又被過堂(提審),去了好久都不迴來。豬頭貓在門邊對著門縫往外瞧,瞧了半天什麽都瞧不到,不禁焦躁道:“媽賣b,這麽久都不迴來,我就等他帶好東東迴來吃!”

    亞可夫懶洋洋地說:“他要迴家了,還有什麽好東東給你吃?”

    豬頭不解:“他家裏來看他,肯定要帶吃的來。”

    亞可夫說:“所以說你是豬頭!人家和你非親非故,憑什麽要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剛進來時什麽都不懂,給你一哄一嚇也就叫家裏拿錢來了。關上一陣子熟門熟路了,看穿你那把戲,加上現在又要走了,才不理你哩。”

    豬頭說:“沈義這人很好的,不會這樣。我們不打他不罵他,對他客客氣氣,大家就像朋友一樣!”

    亞可夫說:“我們來打賭,他進來時必定兩手空空,你信不信?”

    豬頭來神了:“賭就賭,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誰也不怕誰。賭哪樣?”

    亞可夫說:“賭洗一個禮拜的碗!”

    號子裏的規矩是新鬼洗碗,一直洗到下一個新鬼來為止。有時運氣不好沒有新鬼來,那洗碗的就要洗好久。有時一個新鬼剛到,還沒來得及洗碗,另一個新鬼又到了,大家就說:“靠,這人運氣超旺!”

    過一會沈義進來了,果然兩手空空。大家問他情況,他說是家裏老爸來了,老爸說外麵已經都打點好了。沈義開車時不小心,把一個人撞死了,本要判刑的,家裏人托來托去,找到死者家屬,說別讓司機坐牢,反正人死了,坐牢也坐不迴那條命,不如要點錢養家活口。家屬想想也對,談來談去以9萬元成交,向檢察院撤訴。然後又請檢察院吃飯,檢察院吃完飯後說,立案了就不能撤,但可以拐個彎,判個緩刑,實際上和不坐牢一樣。檢察院做中介又找到法院的人吃飯,最後把事情敲定了,下個星期就可以迴家。

    一號子的人都羨慕沈義,隻有豬頭板著臉問為什麽不帶點吃的進來。沈義說:“我也說我老爸,怎麽來一迴兩手空空的?老爸說家裏又賠錢又請吃飯,早已吃完了穀種,還找人借了錢。現在就等著我迴去苦錢還債哩。”

    劉勝華知道當地人把“掙錢”叫做“苦錢”,可見掙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很苦的。這兒的人命也恁不值錢,才9萬,想想都心寒。

    沈義把劉勝華拉到一邊,細細聲說:“勝華,在我所有的朋友中,從來沒有一個大學生,我看你的樣子,看你寫的字,真是不得了,真是個文化人。我交你這個朋友,以後你出來後,記著給我寫信,也可以到我家去玩。你記一下我的地址。”

    劉勝華這才知道,原來不是沈義,是沈育,當地方言yi和yu是不分的。沈育說,他剛進來時日子也不好過,後來家裏拿來300塊錢,全給放到小偉的賬上,才睡到前四位,也能和小偉一起吃飯。沈育還說,以後判了刑送去監獄,也是一樣的道理,要麽有錢,要麽有人,要不根本沒法過。正說著,小偉踅過來,問他們說什麽悄悄話。沈育說,他正教劉勝華以後去到監獄應怎樣做。小偉說:“不怕滴,有文憑,在監獄裏累不著。我說個順口溜你聽:有關係就吃關係,沒得關係吃人民幣,沒得人民幣吃學曆,沒得學曆吃力氣,沒得力氣吃黴氣!劉勝華是大學生,去監獄裏麵做個老師,板紮得很!”

    話沒說完,鐵門咣咣地響,一個新鬼被帶進來。小偉興奮地說:“好久沒得新鬼進來,這迴要好好玩玩!”

    *          *          *

    新鬼看上去四十多歲,一臉胡茬,一雙大手全是骨節,一看就是個老實得掉渣的農民。鐵門關上後他看不清號子裏的情景,過一會眼睛適應了,就一屁股坐在床上。豬頭飛起一腳,把新鬼蹬了個屁股墩,罵道:“進來就坐,規矩也不懂,一看就是沒得文化的土賊!”

    新鬼嚇了一跳,爬起來站著,不知怎樣才好。小偉說:“蹲在牆邊,給我老實點!”

    豬頭渾身都冒著精氣神,背著雙手,踱著方步,逡巡著問:“你喊哪子名字?”

    新鬼說:“王宜生。”

    豬頭問:“哪個宜?”

    新鬼說:“曉不得。”

    豬頭恨恨地說:“真是文盲加法盲加流氓!連自己名字都曉不得寫!你犯哪子罪?”

    王宜生就有些激動了:“我沒犯哪子罪!他們吃撐了把我抓進來!我們老老實實種田,咋個會犯罪?”

    豬頭笑起來,臉上的肉擰得很難看:“嗬哦,你沒得犯罪,那你的意思是說,政府是冤枉你?共產黨不英明?社會主義不好?現在抓錯你,要給你賠禮道歉,請你喝酒?”

    王宜生被豬頭繞進去出不來,有點結巴:“沒有,我沒有說政府不好。我是說……我是說,我沒有犯罪。”

    小偉甩手就給了王宜生一耳光:“你沒有犯罪?你再說一句沒有犯罪?”

    王宜生呆了:“你為哪樣打我?”

    小偉甩手又是一耳光:“為哪樣?就為你說這句話!你說你沒有犯罪,那就是說抓你進來是錯的!就是說政府冤枉你!你好好跟我說清楚,你做了哪樣事,會被抓進來?”

    王宜生說:“我就是上山砍了兩棵樹,那兩棵樹還是我爹老倌種的。我還是小娃娃時我爹老倌就帶我上山,我看著他種下這兩棵樹。這一久我媽病了,家裏麵沒得錢,我要錢給我媽瞧病,我就把樹砍掉去賣,給我媽瞧病。村長說我砍國家的樹,喊我把錢給他,我不給,我說我媽要瞧病。村長說一人一半,好處大家分,我不給,我說一半錢怕是不夠我媽瞧病。村長就去報案,說我砍國家山林,警察就來逮我。我說我沒有砍國家山林,這兩棵樹是我爹老倌種下的,我砍了也不為哪樣,隻給我媽瞧病。我曉得村長老早巴早就恨我,恨我過年過節不送禮給他。我不是不想送,是沒得錢,沒得法子。我沒有犯罪,我沒有砍國家的樹,那兩棵樹是我爹老倌種的……”

    小偉打斷了王宜生的話:“你少跟我囉雞巴嗦,政府說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整個山都是政府的,你就敢說那兩棵樹是你的?真是笑話!你現在是坐牢,要守規矩,咯曉得?”

    豬頭踱過來說:“我來跟你說說規矩,每個新鬼進來,都要過鬼門關。我們是公平的,給兩樣你挑,一樣是每個人給你兩個饅頭,還有一樣是給撲克牌你抽,你抽著哪樣就吃哪樣。你挑吧。”

    王宜生說:“我不挑,我不是新鬼,我沒有犯罪!我要跟警察說清楚,我要迴家,我媽還要去瞧病!”

    豬頭的臉色不好看了:“狗日的,我坐了兩迴牢,真的是還沒有看見過你這種二氣滴!你不挑,我幫你挑,每人給你兩個饅頭!”

    每人給兩個饅頭就是每人打兩拳,豬頭率先出手,兩拳就把王宜生打得捂著胸口蹲在地下。跟著又有一個人打出兩拳,王宜生的鼻子立刻見血。王宜生痛極大喊:“不要打我!我沒有犯罪!”他一邊喊一邊向門邊走去,想引起外麵的注意。小偉一腳把王宜生踢倒,又加上幾拳:“看來不好好調教調教你是不會長進滴,來,朝死裏整!”

    幾個人一擁而上,拳打腳踢,把王宜生打得鬼叫鬼叫。劉勝華嚇得心驚膽顫,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小偉說:“劉勝華,你怎麽不動手?”

    劉勝華支吾著說:“我從小到大沒有打過人,我不會打。”

    豬頭說:“不會打也要打,一打就會。你不打他,我就要打你!”

    劉勝華看著王宜生癱在地下抽搐,自問實在下不了手,心一橫,說:“我真的不會打,你打我吧。”

    沈義急得要死,急切間又想不到什麽辦法來幫劉勝華。不料王宜生爬起來,大吼一聲,一頭撞到鐵門上,咣地一下大響,像一個倒空的麻袋,頹然倒地。

    這響聲確實大了點,房頂的哨兵探頭望望,問小偉:“什麽事?”

    小偉對哨兵笑笑:“埋有事,我們躲貓貓玩。”

    *   *          *

    十分鍾過後,王宜生沒有動靜,豬頭罵道:“這新鬼倒會裝b!”

    小偉覺得有點不對頭,走過去踢了王宜生一下,沒反應,又伸手在鼻子上探了探,早沒了氣。豬頭也看出端倪,走過來,問:“掛掉了?”

    聲音雖然不大,卻不啻一聲炸雷,整個號子裏刹那間鴉雀無聲。小偉卻沒事人一樣,誇道:“這人性子烈,是條漢子!”

    他略略想了想,轉過身來對全部人說:“有人問起,就說是躲貓貓玩撞到門上去了,一切事由我來解釋!”

    仍然鴉雀無聲。

    *          *          *

    劉勝華後來才知道,躲貓貓是當地土話,意為捉迷藏。

    捉個迷藏,就會捉走一條鮮活的生命?

    今年夏天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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