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連連點頭,眉開眼笑。


    他期待了一生,苟活了一生,不就是為了多看看這個盛世麽?


    哪怕隻為了多看一眼,他都舍不得死。


    講台上,荀軻倒是還在那裏。


    隻是兩人說話的功夫,荀軻該說的已經說完了。


    此時站在講台上的人不止荀軻,還有一個看上去約莫二十餘歲,身著粗布麻衣編織而成的短褐,肌膚黝黑,麵龐堅毅的年輕人。


    一眼看上去就更像是墨者而非儒生。


    但他在麵對荀軻時很是恭謙,並沒有那種墨者看不起儒生的姿態,反而是極為客氣的說道:“拜見荀先生,吾名為商,出身卑鄙,能夠有幸向您討教,實在欣喜。”


    在這個時代,單字做名而無姓者極為少見,除非是孤兒,或者罪大惡極被除掉姓氏之人,否則必以單字為恥。


    而且‘商’這個字,在這個時代到底是不討喜的,起碼明麵上不討喜。


    但他說起自己的名字來,卻是一本正經,毫無半點遲疑之意。


    “請說。”


    荀軻說道。


    “您既要推崇禮法,何以禮在前,法在後?”


    商一點也不含糊的說道:“禮為器具,器具隨手可棄之;法為威嚴,威嚴不容冒犯。禮怎可居於法上?豈有以器具度量規矩的道理呢!


    我實在是想不明白,還請荀先生為我解惑。”


    第291章 語驚鬼神,軒然大波!


    “這算是什麽問題?”


    “法豈能與禮並列!”


    “誰讓他上去的?”


    荀軻尚且沒有迴答,講台下的聽眾們便不樂意了。


    他們是來觀瞻儒家領袖光輝的,而不是想看一個傻小子沒事兒找事的。


    禮是禮,法是法,不可混為一談!


    禮是什麽?


    禮,理也!


    禮就是最大的道德。


    而法呢?


    法又是什麽?


    不過是一個下限而已。


    如果一個人說自己很懂禮、知禮、守禮,那他肯定很有涵養,也很有可能是一個好人。


    但若是有人說自己很懂法、知法,守法,那他極大概率是一個壞人。


    道德是最高上限,法律是最低下限,此二者豈能相提並論?


    放著更高妙和美好的道德不去追求,反而將目光對準下限,這是正常人幹出來的事兒?


    荀軻雖說人性本惡,但那是為了化性起偽,引導人學習,惡中求善,可不是在說因為人性本惡,所以大家都有罪,是天生的罪犯。


    越是推崇律法的人,對於人本身的道德觀念就越不信任,這是合乎情理的一件事,很容易就能想明白。


    不過,荀軻的臉色倒是沒有什麽變化,他也並未理會台下那些儒生憤怒的唿聲,隻是平靜的迴答道:“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天下從之者治,不從之者亂;從之者暗,不從之者危;從之者存,不從之者亡。禮者,人道之極也。然而不法禮,不足禮,謂之無方之民;法禮,足禮,謂之有方之士。”


    商沒有半點遲疑的再次說道:“我聽聞,您曾說過。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


    今天下論及道德,莫有出於墨家者,然墨家巨子帶門徒遠行而去,夏朝遺留墨者幾何?


    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


    連墨家都要遠行,儒家的禮法比之墨家的兼愛非攻何如?


    此前四國攻伐大月,大月不及,羽州、揚州淪陷,豫州決堤,百姓橫死千百萬計之!上古競於道,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


    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


    夫古今異俗,新故異備。如欲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猶無轡策而禦駻馬,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稱先王兼愛天下,則視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


    民者固服於勢,寡能懷於義。墨子,天下聖人也,修行明道以遊海內,海內說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


    人們一向就屈服於權勢,很少能被仁義感化的。墨子是天下的聖人,他秉持真心,宣揚墨家,濟世救民,可是天下讚賞他的仁、頌揚他的義並肯為他效勞的人才有多少?可見看重仁的人少,能行義的人實在難得。


    這個時候,哪怕是圍觀群眾都足以篤定,這家夥雖然穿的像是個墨者,膚色像是個墨者,但他絕不會是個墨者。


    雖然他也在拿著墨家來攻擊儒家,但是他的舉例莫不是點在墨家的死穴上。


    正如同上一次坐而論道時莊生所說的那樣,墨子天下之好也,奈天下何?


    隻不過商換了一個說辭,他以墨家代指儒家,墨家的兼愛非攻不行,憑什麽你儒家的仁義禮法就能行?


    如果墨家追求的道德是山頂上的一覽無餘,那儒家怎麽也有半山腰高,可山底才是最龐大的那一部分,才是真正的底層百姓。


    仁義嘴上說來倒是好聽,怎麽墨者卻越來越少了呢?


    到底是因為墨家太嚴苛,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去做墨者?


    這不就是說明,大家隻是嘴上喜歡仁義,真讓自己去做,卻又根本不為所動麽!


    “有點意思啊!”


    看台下,顧擔目光略顯詫異的看著那侃侃而談的商。


    他本以為荀軻這次講道已經找不出對手了,誰曾想江山代有才人出。


    此人看上去雖然年輕,但無論是對儒家還是對墨家,都有相當深刻的了解和認識,更是拿出了荀軻自己說過的話來為自己平添佐證。


    他是名不見經傳不假,可荀軻自己說過的話,總不能不認吧?


    墨家做過的事情,此後的經曆,也做不得假吧?


    發生在大月國土中的事情,也全都是事實吧?


    如此這般,擺事實、講道理,一番言語下來,絲毫不遜色於生死搏殺的交鋒,可謂是步步攻心,嚴謹而縝密。


    此人絕非是空口白話,而是有備而來!


    如此年紀,就能有如此之見識,實非池中之物!


    不僅是顧擔看出了商的才能,講台上的承平帝眼中亦是目光眨也不眨的看著商,像是在看著千金難求的珍寶一樣,滿心歡喜。


    窺一斑而知全豹。


    講道、講道,這不是在玩過家家的遊戲,夏朝的皇帝親自蒞臨這裏,就是要看看大家的真才實學。


    相比於儒家內部的爭鋒,太淡了,淡到讓人乏味。


    可墨家離去之後,能跟儒家打對台戲的人已經沒有了,就連理念他們都比不得荀軻之萬一,還拿什麽跟儒家碰一碰?


    但是,眼前這個還很年輕的小夥子不一樣。


    他其實很認同儒家‘人性本惡’的觀念,但與荀軻的化性起偽相比,他覺得“仁義”是虛假的東西,是隻留在眾人口頭上的東西。


    如果仁義真的普遍存在於每一個人身上的話,哪裏還有儒家什麽事情?墨家早就遍布天下了!


    由此推出,仁義上比墨家弱了一籌的儒家也得往後稍稍,墨家做不到的事情,儒家憑什麽可以做到?


    你荀軻是厲害,你敢說自己比墨子還厲害不成?


    墨子、禽厘勝辦不成的事情,荀軻就可以做到?


    是,一個人的確可以做到,甚至一小部分人都可以做到。


    墨子和禽厘勝,乃至那些墨者都做到了。


    天下人呢?


    為之奈何!


    你的道理放在儒家可能很對,放在天下卻是不對的。


    這已經是公然攻擊儒家了,絲毫不亞於儒家和墨家之爭。


    隻是商更“不要臉”,因為他根本不信什麽仁義,並且直接拿到台麵上去說。


    如果刨除掉最核心的仁義,隻看禮法二字,那禮不過是擺設罷了。


    幹脆點,直接講法不就好了!


    何必還要脫褲子放屁,來引申出仁義二字?


    正如他所言:當今爭於氣力。


    氣力是什麽?


    是武力,是實力!


    是宗師、是錢財、是百姓、是糧食……是一個國度能夠拿到最終勝利的關鍵之所在。


    四國如今仰夏朝鼻息,是因為夏朝比四國都更加仁義麽?


    這倒是真的,可這背後的原因,是因為夏朝有一位大宗師坐鎮,四國不得不搖尾乞憐。


    什麽感悟墨子的恩德,都是用來哄一哄底層百姓的。


    可商並不知道這其中的隱秘,卻已經洞悉了這其中的關鍵。


    此子,了不得!


    承平帝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恨不得現在就拉著商的手秉燭夜談一番。


    他這輩子,想要做出超過王莽的成就,大抵是不可能了。


    你看看王莽手下的都是誰?


    公尚過、荀軻、禽厘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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